广西滑坡,“赌山”的风险

作者:魏一平

广西滑坡,“赌山”的风险0( 撤离事发现场的民工 )

死里逃生

山塌下来的时候,李之龙正在山脚的屋子里清淤泥。整个上午,他都烦躁不安。“第一天搬到山上住就赶上下雨,总感觉自己很倒霉!”这样告诉本刊记者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其实已经算最幸运的一个。5月9日的山体滑坡,在现场的23个工人,李之龙是唯一一个幸存者。

5月8日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也没停。全州县咸水乡洛江村广坑槽采石场开在一座小山坡上,与旁边的两座山合围成一个口袋似的地形,而工人们的宿舍区就坐落在袋口的位置。30多个工人中,李之龙是唯一一个本地人,他的家就在隔壁的古留村,初中毕业在家开了两年货车后,他到采石场开铲车,一干就是5年。“每天都是骑摩托车来回,也就5分钟的路程。”23岁的李之龙回想起这些自己都不解,“唯独那天,晚上回家已经8点多,衣服都淋透了,我洗了个澡,想着下雨来回不方便,竟然带上牙刷和鞋子又回去了。”在广坑槽采石场,李之龙不仅是个铲车司机,他还要帮着老板协调当地的各种关系,很受器重,为此,老板娘还特意给他腾出了一个单间。

夜里,大雨砸在铁皮制的简易房屋顶上,声音太大,李之龙说他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到了早晨,一阵更猛烈的骤雨过后,他才发现,原来房子里流进了水。这样的情况,在雨季的广西,并不罕见,李之龙也有经验了。他赶紧出门去开动自己的铲车,山谷往外排水的通道只有一条河沟,正在被两侧山上滚落的土石慢慢堵塞,急速上涨的水流也开始漫溢。李之龙带着几个工友,开着铲车去挖沟筑堤,用土堆和石头堵住河沟一侧。“以前下大雨的时候,我们也经常这样抗洪排水。”

上午的雨,一阵猛过一阵,“每次都像开闸放水一样从天而降”。除了少数几个外出排洪的工人,大伙都在宿舍里坐着闲聊。但李之龙很快发现,这场雨不同以往。“再大的雨,屋子里进水正常,雨停了把板房凿个洞就放出来了,可没进过这么多泥啊!”当时,大家所住的简易房里,泥巴和石块混在一起,已经淹过了脚脖子。李之龙和工友们一起用铁锹往外清理,可远远比不上灌进来的多。午饭过后,老板娘也下来帮忙。没过多久,一阵像是来自地下的声音“轰隆隆”地到来,“山塌了!”老板娘第一个大声叫了出来,她自己没有转头就跑,而是朝着工人宿舍不停地喊。

广西滑坡,“赌山”的风险1( 救援人员在现场搜寻遇难者。采石场内一辆货车和一台挖掘机被泥石掩埋 )

“整座山都像在摇晃,先从下面开始一点点塌下来,紧接着上面的山坡也砸下来。”因为对地形熟悉,李之龙说他本能地跑向袋口方向更开阔的地带。从工棚里闻讯跑出来的工人们开始四散逃跑,最近的工友在他身后只有十几米。但是,就是这十几米,成了阴阳相隔,短短五六秒钟的逃生过程,等李之龙转头的时候,人、挖掘机、油罐和翻斗车已经都不见了踪影。从200多米高的山坡滑下来的30万方土石,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把它们都吹在了半空中。

天空黑了下来,大雨不停。电线杆倒了,石头砸在腰上,石片插进脚心,李之龙还是不敢停下脚步,他一边想着“自己肯定死了”,一边拼命往前跑。直到再也听不到声音,他才停下脚步,身后工人宿舍所在的山谷,被倾泻而下的土石堆积得跟旁边的山头一样高了,“刚才的20多个人全不见了”。李之龙瘫坐在地上报了警,又打了距离最近的医院的电话,他大喊还有没有人活着,却只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半截身子在泥水之上,一只右手露在外面不停摆手。

广西滑坡,“赌山”的风险2( 救援人员正在将救援器械抬进事发现场 )

招手的人是“胖子”,40岁出头,是石场专门负责放炸药的工人。虽然在一起共事了三四年时间,但直到现在李之龙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都是不分长幼的兄弟,有好吃的饭菜都要分一口给别人,谁还那么在意名字。”“胖子”已经不能说话,头上被石块砸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他正使劲儿向外拖拽被大石头压住的胳膊。

“胖子太胖了,将近200斤的块头,三四个人都抬不动。”李之龙喃喃地回忆着那天的场景,突然抑制不住大哭起来,“我一直在说,胖子,我来救你了,可拖出来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让我休息一下’。”这些天,李之龙总想返回事故现场,去看看那些已经遇难的工友,但医院不放行。可是,让他待在这个病房里更是一种折磨,因为那天就是在这张床上,从脚踝手术中醒来后,李之龙看到了旁边盖着白布的“胖子”。医生告诉她,抢救无效,“胖子”走了。

遇难和失踪的22人中,其中18位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广东省梅州市五华县,因为采石场现在的老板陈赐金来自五华县,从去年开始,他就陆续介绍自己的老乡和亲友过来打工。遇难的陈俊平一家三口是春节后才来的,老两口负责给工人们烧饭,儿子开铲车,陈俊平的弟弟告诉我们,老家比这里更贫穷,为了偿还前几年看病欠下的债务,姐姐一家才走这么远,每月1000多元的工资已经让他们很满足。

陈赐金也是从死神边上跑出来的,现在已经被当地警方控制。老板娘因为着急喊工人们跑,自己却没有跑出来,不幸遇难。不过,李之龙所说的老板娘并非陈赐金的老婆,而是另一个“老板”黎建华的老婆。后来,在全州县城接待遇难家属的小旅馆见到黎建华,他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我哪是什么老板,只是因为来得早,村里人都喜欢这么叫罢了。”2001年4月他来到咸水乡的时候,这里的采石场生意才刚刚兴起,“老板”仍然是个新鲜的称呼。

石头生意

地处桂林北部与湖南交界处的全州县,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路旁那些植被茂密的山峦,大约诞生于3亿年前的火山喷发,孕育而成的花岗岩极其坚硬。不过,在1999年之前,这些司空见惯的石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里每户人家都能分得几亩山地,种植杉树或各种山果,收入也还不错。

就在那一年,村里来了一帮“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人”,他们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每天带着各种仪器进山。老百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免好笑,“神神秘秘的还以为搞什么秘密武器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探矿队的来找石头”。探矿队是为规划中的湘桂铁路复线工程来寻找铁路道砟的,因为坚硬抗压,花岗岩是铁路道砟的理想选择。最后查明,符合国家一级道砟标准的花岗岩,在附近只有洛江村和古留村两个村子的山上才有。

探矿队离开后,采石场一下子冒了出来。李之龙的叔叔李学刚(化名)算是最早开办采石场的本地老板,1999年,他跟4个人合伙,承包下了村后的山坡。因为当时还属于村集体的公山,价格也便宜,“每生产一立方米石头需要向村里交3毛3分钱”。投资了四五十万元,李学刚的采石场就开起来了,为了节省成本,他把铲车、挖掘机等机器设备都外包给了其他小老板,一时间,方圆几里内的大货车和工程车一下子挤满了狭窄的山路。

那一轮开办的采石场,据李学刚保守估计,少说也得有30家。大家都瞄准了湘桂铁路复线项目,湘桂线修建于民国年间,起自湖南衡阳,终点广西凭祥友谊关与越南铁路相接,是我国通往东南亚的陆路动脉,全长1000多公里,工程量自然庞大。不过,计划中的复线工程却迟迟没有动工,采购道砟也只是一些修修补补的小工程,用量有限。“贵的时候每立方米40元,便宜的时候只有十几块钱。”李学刚向本刊记者回忆说,因为当时供大于求,铁路建设方为了压价收购道砟,甚至不惜故意从广东运来花岗岩,到最后,还是采石场老板们纷纷败下阵来。

重庆万州人黎建华也是在那一轮“淘石热”中来到咸水乡的。此前,他在老家帮别人打理一家小型的采石场,专门供应建筑用的普通石料。2001年,经过朋友介绍来到洛江村广坑槽采石场,负责管理生产。据黎建华介绍,当时的老板李世勇也来自广东,直到现在,采石场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还是他的名字。当时的广坑槽采石场,每天能产出1000立方米花岗岩石,规模已经算上游水平。黎建华从老家重庆带来工人,全权负责生产,所以才有了“黎老板”的称呼流传至今。

到了2004年,李学刚与村委会签下的4年合同到期了,还是没有等到湘桂铁路复线工程开工,市场需求也不见旺盛,加之上级政府派人来检查生态林防护工作,李学刚的采石场就此关闭了。这一轮关闭高潮中,洛江村和古留村当年近30家采石场只有两家小采石场保留了下来,其中之一就是广坑槽采石场。黎建华的策略是转向:“既然铁路工程不开工,就适当生产一些建筑石料。”他还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说:“几十个工人发不出工资,他们都是跟着我出来的,关了场子就更没希望了。”

虽然大老板李世勇很少出现在广坑槽,但黎建华两口子却一直没有离开。无奈市场还是不景气,多年下来,“只有投入,没有收入”,两人光拖欠工人的工资就高达50万元。为此,家乡的工人甚至把他们告上法庭,法院将他家的房子都判给了人家,两人在采石场只靠每月领取五六百元的生活费过日子。

赚钱与否,看似简单的石头生意也大有讲究。一座山包,在产出石头之前,要先把覆盖在岩石之上的废土层移除。做了多年采石生意的李学刚跟我们分析说,一家采石场利润厚薄,主要看它的废土层有多厚,废土处理成本要占到总成本的一半以上。废土越多,不仅仅挖采和运输成本要大大提高,寻找空地放置这些废土也是一大头疼问题,通常要另外征地才可以。反之,像他最初开办的采石场,因为优先挑选了废土层最薄的地方开采,成本大大降低,即便市场不景气,也还不至于亏本。

只是,废土最薄、最易开采的山头,毕竟是少数。第一轮的开采高潮过去之后,留下的大部分都是难啃的骨头了,当新的财富机遇来临时,竞争格局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财富机遇

2008年底,规划多年的湘桂铁路复线工程终于开工了。咸水乡那些废弃的采石场,一下子又成了各方争夺的香饽饽。

来自广东梅州的陈赐金,联合自己的弟弟和姐夫,从李世勇手里承包下了广坑槽采石场,改名广东华琳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全州咸水洛江采石场,3个股东按照每立方米2元钱的价格缴纳承包费给李世勇。他们换掉了以前的老旧机器,新买了100多万元的挖掘机和大货车,前后投资了三四百万元,准备大干一场,他们跟一个湖南老板签订了1万立方米石头的合同,每立方米60元,对方负责运输。

李学刚当然还想杀回自己的采石场,但他很快发现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外面来了很多大鱼,自己就是一条小虾米”。新一轮的石头生意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升级换代,老板也基本换成了外地人。来自四川的4个老板重新承包下了李学刚以前开采过的那个山头,取名铭泰采石场,并且还打出了“中铁二局”的牌子,很快成为当地规模最大的一家采石场。

说起这个相邻的采石场,黎建华还记得2008年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当时,铭泰石场曾有意要卖给广坑槽采石场,作价550万元,李世勇出资200万元,陈赐金出资350万元,可最后因为李世勇与陈赐金两人的出资比率没有谈妥,才被后来杀入的四川老板拿下。

也是在2008年,闻风而动的广东、浙江老板纷纷来到咸水,昔日关闭的20多家采石场又重新开张,只不过,最终整合成了五六家。首先是规模升级,当年老式的碎石机一个月也就能生产1000立方米石头,而现在的大型碎石机,一天的产量就高达2000立方米。动辄上千万元的投资也让李学刚们望尘莫及,钻机、钩机、炮机等全套机械的使用,大大解放了人力,采石场的工人数也由以前的200多人减少到了20多人。

铭泰采石场拥有4台碎石机,当地人打趣道:“路上跑的运输车90%都来自铭泰。”不过,让其他采石场老板羡慕的还不止这些,而是铭泰打出的中铁二局招牌,他几乎垄断了当地的铁路道砟生意。据了解其合作的一知情人士透露,铭泰公司与负责湘桂铁路桂林段的中铁二局第四标段第三项目部签署了一份高达80万立方米道砟供应的合同,每立方米的价格高达100多元。从铭泰石场到专门收购道砟的百里车站,相距不过十几公里,这块市场自然既可靠又肥沃。

2009年初,破土动工的铭泰采石场,一出手就显现出财大气粗的架势。为了移除厚厚的废土层,十几辆大卡车24小时不间断作业,干了3个多月后才开始采石。可是,很快它就遇到了新麻烦,因为铭泰所在的山包属于国家划定的生态林,即国家重点防护林(特种用途林),采石开始遭到当地百姓的激烈反对。

自从上世纪60年代石砚水库修建,古留村3个村民小组搬迁到现在的半山腰上,他们的生活用水和农田灌溉用水就全部依靠这座茂密的生态林,村民们亲切地称呼它为水源林。每逢下雨时,丛林深处留下来的泉水清澈甘甜,养活了山下的几百户人家。现在,轰轰烈烈的机器挺进山林,砍倒古树,剥掉土层,开凿岩石,村民们担心植被一旦遭破坏,将来连吃水都成问题。

村民向我们出示的文件显示,早在2002年6月,全州县政府就与古留村3个村民小组签订了生态林防护协议,划定了5.1公顷的生态林,按照每年不低于3.5元/亩的标准领取中央财政森林生态效益补助金。

可到了2009年,村民们拿着这份合同去政府告状,以阻止铭泰采石场开工,却多次被当地公安部门抓捕。5月13日,我们在古留村采访的时候,围坐在一起的十几个青壮年村民,几乎每个人都有被抓的经历,有的甚至包括一家三口。“第一次是在采石场开工现场,抓了26人,关了7天;第二次抓人是在县政府门口,关了10~15天;第三次是有人提议要去北京上访,还没行动就各自被抓了,有的关了七八个月取保候审,另外9人被判了刑。”一位曾经两次被抓进看守所的村民向我们介绍自己的经历,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几乎都跟自己经历无异,所以并无多少哀苦之情,大伙争相讲述自己在看守所制作手工艺品的经历,还有被判一年有期徒刑已经出狱的村民拿来判决书给我们看。从这份集体判决书上可以看出,9名被告,其中就包括5个来自广东、浙江的采石场老板和4个村民,均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被判刑,老板刑期3年,村民1年。

原来,村民们从2009年开始状告铭泰采石场后,每户人家集资的几百块钱很快就用完了,他们找到了另外5家采石场的老板求助,结果这些老板就当真出了钱资助他们告状。并不排除其中存有私心,毕竟,在几乎垄断道砟供应的铭泰采石场面前,其余几家采石场日子也不好过。可这样一来,上访的性质就变了,成了“有组织、有预谋的违法行为”。

轰轰烈烈的告状并没有阻碍铭泰采石场的步伐。去年初,铭泰开始大规模生产道砟,每月大约生产5万立方米。前期处理的废土层,其中一小部分运到了距离采石场几公里外的一处山坳空地上,但由于运输成本较高,另外一大部分则干脆堆积到了采石作业面旁边的山坡上。巧合的是,这片在当地人目测看来有二十几万立方米的废土往下,不远处正对的就是广坑槽采石场的工棚,而中间只有一堵两米多高的挡土墙。

“这相当于在我们头顶上堆了一个土山包!”现在与本刊记者说起这些,黎建华还是难掩气愤,他的妻子就在这次滑坡中不幸遇难。2008年他暂时离开了广坑槽采石场,直到今年3月份,为了偿还债务,他又回来帮助陈赐金打理采石场生意。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过去两年中,广坑槽石场与隔壁铭泰石场关系紧密,因为重新征用的村民土地尚未完成,它甚至借用了铭泰石场的炸药仓库存放炸药。

10天前,全州地质监测队的工作人员来巡查,黎建华向他们提到了悬在头顶的那些废土,对方答应帮忙协调。但后来,考虑到自己有求于铭泰采石场贮存炸药,也便没有再坚持。“我只是不明白,他当初这么做为什么没有人出面制止。”黎建华懊恼自己当初没有坚持,但他又无奈地强调,“最后的结果只能看专家调查组的认定”。5月13日,由国土资源部专家与当地国土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宣布了初步调查结果:“降雨是这次滑坡的主要诱发因素,同时,与滑坡相邻的两侧有采石工作面,其过去的开采作业对滑坡的稳定性有一定的影响。”但面对这个结果,在小旅馆里焦急等待的死者家属们却并不认可,因为,如果认定为自然灾害,他们所获得的抚恤金将大大低于人为事故所得的补偿。

5月9日上午,一直在闷头往屋外清除淤泥的李之龙,急匆匆叫上陈赐金老板一起去山坡上查看,结果发现,果然铭泰采石场堆积的废土开始随着大雨滑了下来,石块夹杂着淤泥越积越多。在山里长大的李之龙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泥沙石块,他让陈赐金叫来铭泰的负责人察看,双方还拍了照片,以防不测时留作证据。就在几个小时后,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山体不堪重压,终于倾泻而下,当时拍的照片也已经灰飞烟灭。■

(文 / 魏一平) 赌山滑坡李学刚广西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