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年磨一剑,顾长卫的《最爱》
作者:李东然开片就是那个又癫又呆的大嘴(王宝强饰)拿个烂喇叭朝村里人喊:“有新药治热病了!”他时刻喜欢拿着这喇叭说话,后来却说,自己和手上的喇叭一样,快没电了,说完就摘了簇嫩黄的花别在耳畔,还是憨憨地笑。粮库大婶(蒋雯丽饰)为了几粒粮食还在和花脸猪打架,被猪顶着满街疯跑,可据说是打着打着,人就过去了。老汉(孙海英饰)着魔似的要找回那个记了一辈子秘密的红本本,刚躺下,捏本本的手就松了,这里“人命如树叶,说落就落了”。倒也有人生龙活虎,比如贩血“致富”的赵齐全(濮存昕饰),刚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冥亲,又跑到父亲跟前讲“远大钱程”,“我没法让人人都生在苏杭,但我能让人人都葬在天堂”。
短短90分钟,却要写众生百态,自然会用笔极简,可偏这些于爱情主线看似“次要”的人物,更让人看得五味杂陈。何况,罕有这般“大腕儿云集”都演起小人物,不止“露脸”,无不倾力奉上自己的演技。
于是,首映的观众见面会上,众明星都自嘲是鲜亮亮的绿叶之一。导演顾长卫心怀感激,对台下的观众解释,簇簇绿叶的精彩恰是《最爱》的看点;片长所限,还有更多宝贵的“绿叶”,剪了10个月,直到最后才忍痛割爱——“是让这部电影接近伟大过程中的遗憾。”
三联生活周刊:《孔雀》、《立春》,你都在刻画那种因过分理想主义而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人物,无论极有个性的姐姐,还是不甘平庸的王彩玲,到如今的《最爱》,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顾长卫:从前我之所以改行做导演,因为我想用电影作品寻找自我缺失的存在。比如我曾经觉得自己是很缺少理想的人,所以一度吸引我的正是那份理想主义在当下时代里、坚硬现实里的弥足珍贵。《最爱》确实不同,我想表达的就不只是理想本身,更多的是现实层面的内容。我们正生活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时期,正经历着国家迅速的发展、变化、成长,当人的理想、梦想被煽动、被鼓舞的时候,欲望也常常会同时被调动,这其中也包含着某种膨胀、不安,这是我拍这个电影的初衷。
( 电影《最爱》剧照 )
三联生活周刊:女主角商琴琴就是为了一瓶洗发水去卖血而染病,男主角赵得意得病后却还惦记自己的媳妇不能改嫁,天天画正字儿记她有多少天没有来看自己。这样两个人爱的火花,与其说是精神世界的沟通,不如说是纯粹的肉欲的吸引。在我看来,《最爱》里的人物都有些随波逐流,又无选择的粗糙质感,就像是大嘴傻乎乎拿喇叭说悄悄话,粮库大婶总嚼着手里的一把米,迥然不同于你之前作品中那些清高孤傲的角色。你为何转而被这样的人物吸引?
顾长卫:确实,比如郭富城,在别的电影里常常很帅很完美,但在《最爱》里,我就希望他像生活中特别普通的人,不是富翁,也不是英雄,遇到难关,他也会悄悄地溜了,看到美女又赶紧地凑上去。开始他没勇气陪琴琴殉情,口头禅是活一天是一天。我放低人物,是想把他们还原到最根本的人的前提下,而后在最无遮蔽的人的存在中,看到很本真的情感爆发。比如最后琴琴先走了,他却能那么残忍地拿刀砍自己的腿。我是希望人物都能有一个台阶,从不是那么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被动地活着,到有自己的态度,有自己的取舍。而之所以仔细去描绘这个过程,因为我希望观众是在和我一起花时间,尝试着用心去认识和理解这些我们可能平时会不屑驻目的生命,感受到其中的质感,找到灰暗背后那光明灿烂的一面。我不希望这部电影里的每个人都是洋娃娃,我觉得那绝不是有质感的生活。我想告诉观众,他们看似卑微、普通,但存在着如此美丽、鲜活的一面。并且我觉得,越是这样的人物,越与我们的时代紧密相连。尤其是在经济迅速发展、资本积累初期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遇到很多挑战。来自日新月异的环境的挑战,来自人与人之间的挑战,来自自己内心的挑战。在这个过程中,人有时候会受伤,有时候会付出代价,可能一身不堪,但假如我们不怀有成见,就会发现,其实每一个生命都还是很独特的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可是电影最后还是以爱情片的形式呈现出来,你不担心影片中这么多“大腕儿”抢了故事主线人物的风头么?
顾长卫:我本来就希望能有一些人物形象呈现银幕上,因为我想建构的是一个鲜活的时代、社会,所以我想拍的恰恰是这样的“群像”。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都会那么抢眼,那么亮闪,我觉得很合适我的主题——每一个生命都是美丽的,都是有其独特意义和价值的。就像是如今很多观众觉得这个片子还太短了,甚至期待更多的内容。比如说,有没有看到被删减的部分,我觉得很高兴,因为这就像是听到很好听的音乐,你就会想知道更多,听一段打动了内心的故事,就会希望听到它的前史和后传,我觉得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对《最爱》的肯定。当然,如今的版本是为了能有更多的观众走进电影院,起码能够看到这部电影。
( 电影《最爱》剧照 )
三联生活周刊:无论讲述爱情或者时代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执意选择艾滋病这样敏感,甚至被避之而不及的故事为前提,又为什么把故事背景设计成那样闭塞而偏远的小山村?
顾长卫:我最初看到这个故事时,打动我的其实并不是艾滋病这个事,而是人,是这些每天生活在歧视中、面临死亡的人们。绝境之下人的状态,人与人之间的状态,都是很有力量的。就像是后来《最爱》里也始终用“热病”代替了艾滋病,我是有意想淡化艾滋病、艾滋病村这个背景。我觉得事实上这些人所面临的困境,其实我们在现实中也不遥远。“非典”、“甲流”,甚至层出不穷的食品安全问题,这些问号前的人之百态,在我看来恰是日常的、现实的,值得每个人思考。
至于选择远离都市、大山深处的闭塞村庄,我也不觉得它是一个符号化的存在,反而觉得它跟我们的生活和都市,有着那么多的联系。甚至我始终都把它看成一个时尚的寓言化的存在,是跟我们今天的生活有千丝万缕紧密联系的一个环境。
三联生活周刊:这部电影里,人物群像也好,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好,都是无比沉重的故事。但实际上,看这部电影的过程里,观众的笑声不断,自始至终有非常机智的幽默贯穿,确实很好地调节了节奏和观影的感受。但拿这样的人群和故事开玩笑,会不会也是两难的选择?
顾长卫:我确实有意不要太悲。人世间的事,本来大多数都太不容易了,我不想再加把伤感浓墨重彩,反而想传达更乐观一点、更勇敢一点的信息,让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也能感觉到生命其实可以这般强韧。再有,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悲喜总要交加在一起,不可能彻底分离。有失落,才有欢笑,因为有分离,才会有思念。我们每个人,每天面对的事情,难免有时候会愤怒、会焦灼,但在这种过程中,如果能用这样轻松一点的态度去看问题,也许它的意义就会不同。
其实这也是在“磨”这个电影的几年过程中,对我自己而言的一次成长,是我自身发觉到一种更成熟地看世界的态度。一样的挑战和困难,无论是被肯定还是被漠视、被拒绝,都应该坚持住根本的豁达。那些幽默实际是在试着分享这种心情,也在和观众一起探讨,该怎么样看待每天的日子,怎么样去举手投足。假如说有苦难,又该如何去放大其中的点滴欢乐,让有价值的瞬间成为生命中更长久的记忆。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导演,你怎么处理在这样一个特殊题材的处理中,导演自身的摆位和态度问题,比如如何体现对于特殊人群的尊重?
顾长卫:事实上,蒋雯丽从2003年就参加了“预防艾滋病公益宣传员”的工作,我也就间接获得了不少有关艾滋病的信息和知识。比如中国官方的艾滋病统计数据是感染人口70万,但实际接受治疗的人数不足一半。另外35万人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的,他们无法面对生病的事实,也无视治疗的过程,原因就是担心来自正常人群的歧视、恐惧、偏见,使得他们无法获得基本的生存的权利。完全不治疗的话,艾滋病发病到死亡可能只有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但如果借助现在的所谓“鸡尾酒疗法”,并且合理规范用药,那么艾滋病人群达到社会的平均寿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那么,艾滋病几乎就会等同于糖尿病、高血压等等常见的慢性病,唯一区别就在于根深蒂固的偏见。比如我们当时有意邀请到3位特殊成员(艾滋病感染者)加入剧组,一起完成这部电影的拍摄,剧组内就有4个工作人员即刻选择了退出。一方面我深深理解他们,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么一部故事片对很多问题还是说不清楚的。所以,我们又同时套拍了一部关于艾滋病本身的纪录片《在一起》,这个剧组每个人都是演员,每天的行为——在一起工作、生活、居住就是纪录片的内容,如今也和《最爱》同步在影院里上映。我想达到的目的是传递正确的防控知识,也明确这样的信念:任何感染者都是无辜的,要在社会上彻底改变“谈艾色变”的局面。我想,治疗也好,关爱也好,都需要以这个前提作为保障。■
(实习生方婷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 / 李东然) 顾长卫艾滋病四年磨一剑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