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工程启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 修复前的重庆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 )

“千手”观音

千手观音造像位于大足县宝顶山大佛湾的南崖,据考证,由僧人赵智凤开凿于南宋淳熙至淳祐年间(1174~1252)。大佛湾是个U形山谷,除了圆觉洞和毗卢道场是石窟外,其他佛像和经变都以摩崖石刻的形式雕于竖削的石壁上,这个完成于13世纪的佛教造像群是整个大足石刻石窟艺术的最后作品。大足石刻在大足县境内留下石窟多达75处,造像5万余尊,历经晚唐、五代至两宋达到鼎盛。“大足石刻也是佛教石窟造像运动自西向东,在敦煌、云冈、龙门之后的最后一次高潮,从此之后中国再没有过大的石窟造像。”大足石刻艺术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刘贤高对本刊记者说。

比起石窟中的雕像,摩崖石刻造像在保护上存在劣势。“壁龛式的结构遮蔽面积小,再加上南方多雨的气候条件,佛像比敦煌、云冈和龙门等北方石窟造像更容易受到侵蚀。”相比之下,千手观音相当幸运,明代修建的木结构建筑大悲阁承担了保护作用。大佛湾中的部分雕像还留有贴金和彩绘的遗迹,但没有一尊像千手观音造像保留得这般完整。在大佛湾崖壁上,关于千手观音有文字记载的修缮有4次。明代洪熙元年(1425)的刘畋人撰写《重开宝顶碑记》,碑刻中有“……于是历载以来,重修毗庐殿阁,石砌七佛阶台,重整千手大悲宝阁……”这是有关千手观音造像最早的修缮记载。而最后一次则是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目睹千手千眼观音大士月容减色修发虔心捐金重装满座金身……”但在前期调查中詹长法发现,千手观音造像主像最多处曾经历过8次贴金,“上朝峨眉,下朝宝顶”。宝顶山大佛湾自建成之时就是川渝一带重要的佛教密宗道场。时至今日,每逢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诞生日,川渝境内来宝顶山朝拜千手观音的佛教信众仍然络绎不绝。

虽然被三层脚手架遮挡,千手观音造像仍然可以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震撼。大悲阁中幽暗的光线使来者的视线都聚集到了正面金光熠熠的佛像身上。压迫感则来自造像的体积。7.7米高、12.5米宽的千手观音为佛教密宗中的形象,头戴八佛宝冠,额生慧眼,盘腿坐于莲台之上。手心处都绘有一只眼睛,分布于身体两侧和头上的手,层层叠叠地向观音主像的左右和上方伸展,以孔雀开屏般的姿态充分填满了88平方米的整块石壁。虽然它并不是国内最高大的千手观音造像,却一样营造出了威严庞大的艺术效果。“虽然佛手以佛像的中线为准两侧大致对称,但左右具体数目和姿态仍然有微妙差别,可以说没有两只手是完全一样的。”詹长法对本刊记者说。千手观音手握法器各异,据刘贤高统计,千手观音的手形达67种,“这也不能说是确切数字,因为千手观音的手实在太多了”。

本次修复工程立项前,关于千手观音手的数目民间的说法是1007只。传说清代一名和尚工匠负责为大足石刻千手观音贴金箔,他为了数清千手观音的手,每贴完一只手的金箔就朝桶里扔一支竹签。完工后,清点竹签,发现有1007根。“我们并不是为了确定数目去数,而是因为修复要具体定位到每一只佛手,有必要对其进行编号,编完号数目自然也就有了。”詹长法对本刊记者说。2009年,文保工作者为千手观音拍摄了高清影像全图,并根据这幅全图描绘出千手观音的正面线图。考古发掘中常用的探方被引入,88平方米的整个造像被分成9行×11列的99个方格。“每只手就都有了自己的编号,比如3-2-s10,就表示第三排第二列中的第10只手。”大足石刻艺术博物馆保护技术部副主任陈卉丽说。细致如此,佛手的数目还是会有微小的变化。一月,国家文物局专家验收中期修复试验成果时,一只隐藏在众多佛手和法器中间的半截佛手臂重新改写了数字,目前千手观音的佛手数目总数为830只。

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工程启动1( 工作人员在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上涂大漆,形成漆膜便于回贴金箔 )

“虽然不够1000只手,但这尊千手观音像仍是国内乃至世界上佛手数目最多的千手观音,包括雕像、壁画等一切形式,从时间上讲也是空前绝后。”刘贤高说。作为佛教密宗中的一尊主像,千手观音形象在石窟和寺院都并不鲜见,而雕刻和绘画中超过10只手就可以称为“千手观音”。一般的千手观音造型手臂通常在40只左右,分2~3层前后交叠成圆环状,而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仅雕刻了10只手臂,其余佛手都在同一个平面上向左右和上方分散开去,通过高浮雕和近乎圆雕的多种雕刻手法呈现出繁复的层次感,这种造型极为罕见。“除了艺术价值,千手观音造像对研究南宋时期的佛教文化和社会文化也有重要价值。”在刘贤高统计的法器中,除了佛教经典中提到的摩尼珠、宝经、宝钵,还有佛手手持笛、笙等乐器,刀、剑、戈等兵器,还有的手持文房四宝或如意、寿桃等吉祥物。“这些器物都体现了南宋时期川渝一带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作为中国最后的石窟造像时期,可以看出佛教的日益中国化和世俗化。”

一号工程

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工程启动2( 通过三维激光扫描将造像表面金箔微观变化录入电脑,为对比修复效果提供科学依据  )

进入4月的重庆温度和湿度都开始迅速上升,大足县虽然距离市区近百公里,却并不凉爽,夜雨在白天迅速升高的气温下蒸发,湿热的不适感已经初现端倪。“高温高湿的天气会从3月底一直持续到10月,最高气温可以达到40摄氏度左右,大悲阁里的环境湿度甚至可以达到100%。”陈卉丽对本刊记者说。湿度100%意味着千手观音造像上都会挂满水珠,这个季节就已经可以在佛像的部分区域摸到湿润的水迹,“这叫凝结水,也是修复中必须要解决的难点问题,否则即使修好了也难以长时间保存”。还不止于此,大足县正好处在重庆—贵州酸雨带上,酸性物质的腐蚀是石像的最大杀手。“千手观音造像的岩体属于砂岩,透气透水,硬度小,便于工匠雕刻,但是也更容易受腐蚀,容易风化。”陈卉丽还记得2008年陪同国家文物局的领导前来视察时的情景,“佛像的一个手指突然掉了下来,让人既心疼又尴尬”。

“远看金碧辉煌,近看惨不忍睹。”现场的文保工作人员都不约而同地如此调侃。处于深山中的大佛湾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才修了可以到达的公路,佛像群因为交通不便躲过了战乱和社会运动的浩劫,同时却也缺少足够的研究和修缮。虽然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文物系统先后对大悲阁和千手观音进行过几次局部维修,但仍无法解决实质问题,“不是不想修,实在是难度太大”。

“石质造像一号工程”是汶川大地震后,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前来视察时确定的地位。“这不只是对千手观音造像价值的肯定,对文保工作者来说也是难度一号的确定。”前期的病害调查显示,造像表面出现金箔开裂、卷曲、黯淡、剥落;彩绘层起甲、粉化、污染;石刻岩体缺失、断裂、脱落等34种病害,其中金箔病害就占了千手观音展开总面积的66.84%,而且多种病害往往在同一部位同时存在,情况相当复杂。88平方米的整面岩壁上,病害分布并不平均,因为佛像东侧有流水更为潮湿,所以西侧石质更容易粉化、金箔卷翘;而下半部金箔脱色严重,上半部却因为以前的香火熏烤积累了更多粉尘,遮蔽了彩绘原有的色彩。“它就像一个800多岁的老者,多种问题并存是自然老化的现象,但是具体到修复上,就是每一只佛手的综合治疗问题,830只手,可想这是一个多大难度的工程。”詹长法说。

“千手观音不是在恒温恒湿条件下的博物馆文物,更不能随意移动,它与天然岩壁相依存,所以修复工程必须要考虑环境条件和岩体本身。对内行来说,岩体加固才是修复工作的核心。”陈卉丽对本刊记者说。通过与中国地质大学、清华大学环境系的跨专业合作,工业X光探伤、红外热像探测、激光拉曼测样、三维视频显微镜观察等方法首次应用于大型不可移动石质文物的勘察研究,为金箔包裹的岩体内部裂隙在现代技术检测下无处遁逃。而多处设置的环境监测仪24小时收集千手观音造像周围的环境资料,“这些数据可以直接传送到清华大学的实验室,他们可以随时进行数据分析”。

从2008年7月千手观音修复项目立项到工程正式启动时间近3年,为了稳妥起见,在千手观音的局部曾先后进行3次工艺试验。敦煌研究院研究员段修业是最早在造像上进行修复试验的人。吸取敦煌壁画修复的成功经验,丙烯酸乳液被选为岩石加固的材料,而牛胶则被选为金箔加固回贴的黏结材料。“大足地区环境湿度很大,水溶性的材料根本达不到加固效果,而牛胶在北方经常被使用,但在高温高湿下容易变质,被修复的佛手上甚至长出了霉菌。”虽然中期和后期试验中,新选择的材料达到了比较满意的效果,陈卉丽依然心存忧虑:“文物保护是上百年的事,我们对试验观察的时间依然太短,岩石本身是要呼吸的,化学加固材料的使用会不会阻塞孔隙、影响岩石自身的排水功能,这些都还很难说。”在排水、透气方面,古代工匠的智慧足以让人叹服。“佛手心的眼睛实际就是出气孔,如果你就近看,还会发现很多佛手的背面并没有贴金,这也是特意留下的。”

凝结水是千手观音造像成功修复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试验中修复效果较好的佛手在高温高湿、凝结水严重时段,回贴金箔的边缘局部仍然会出现少量起翘、开裂、空鼓现象,雕刻品甚至会出现少量局部断裂和脱落。“现在还没有解决的方法。”陈卉丽也觉得很无奈。大悲阁相对封闭的环境在一定程度阻止了水分和温度的扩散。“按照修复计划,大悲阁会在造像主体修复完成后进行改造,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继续进行环境监测,争取能研究出解决的办法。”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针对环境带来的危害,大足县其实已经开始了相关的治理工作。在宝顶山有一个专门的环境监测站,每天早中晚工作人员都会对景区的温度、湿度、空气质量等等进行监测和记录。近5年的监测情况比前5年的氮氧化物和硫化物降低了50%。为了实现这种改变,整个景区周边的村庄都实现了煤改气,机动车不允许进入景区,全部使用电瓶车。大足县甚至提出建设一个没有工业的县城,所有工业企业被调整到距县城10公里以外的龙水工业园区。下一步的改变是微环境还是大环境,现在还是亟待研究的课题。

3年的前期修复方案研究催生出13篇涉及地质学、环境学、化学、材料学等多个学科的科研论文,因为千手观音造像修复遇到的问题没有先例,让意大利专家看着都摇头。“我们只能说修复情况可以掌握到70%,过程中遇到问题再随时研究解决。如果千手观音造像能够成功修复,必将成为世界石质造像文物修复的一个经典案例。”詹长法对本刊记者说。

最小干涉,回归传统

虽然修复工程已经正式开始,现场却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如火如荼。一些工作人员仍在对造像进行三维数据收集,以保留可以用做比较的原始资料。更多的人则围坐在脚手架平台上的小桌前,埋头处理从造像上取下的卷翘的旧金箔。因为千手观音造像经历多年贴金,旧金箔往往是好几层粘在一起,还附着作为黏合剂的黑色大漆。在给旧金箔喷上清水后,工作人员拿蒸汽熨斗对旧金箔进行软化,等到完全柔软后,就用手术刀轻轻地剥离金粒已经脱落的表层金箔和大漆,再用棉签蘸着清水轻轻地擦拭金箔表面的污迹,所有工作完成后,处理好的金箔要被放到两片玻璃间压平、定型。一片旧金箔因为处理难度不同,时间需要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不等,而每一个动作都是大气不敢出的谨慎,因为材料既薄又脆。据陈卉丽说,现场的十几个工作人员都是从重庆市各县选调来的,因为修复工程人手不够,他们参加3个月的集训后就将上岗工作。从岩石加固、上大漆到最后贴金,整个环节十几道工序都是学习的内容,而处理旧金箔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贴金工艺并不难,而回收使用旧金箔增加的工作量要比直接贴金大得多,因为据测算,千手观音造像贴金用量要有一半使用旧金箔。“我们也是过客,后代还要来欣赏这一艺术品,我们的修复行为本身对它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伤害,这种伤害越小越好。”詹长法说,“最小干涉,最大利用”是文物保护的原则,“旧金箔里保留着建造时期冶金技术的信息,我们还要给后代留下足够丰富的数据信息,告诉他们哪些是旧有的,哪些是我们新贴的。”34种病害全部解决对文物保护工作者来说并不现实,“我们是修复而不是创造”。830只手臂中,残手达到283只,占总数的34%。“能够以形补形、即根据现存形状能判断出残缺形状的佛手我们可以修补完整,而那些无法判断形状的断臂,只能在进行加固处理后延续遗存原貌了。”

中期修复试验中,某种化学材料和大漆作为金箔回贴材料在两块试验区域做了比较试验,虽然两种材料效果都很好,但大漆仍被国家文物局专家组确认为修复工程的使用材料。在前期对川渝地区石质造像的调研中,大漆被发现是普遍使用的金箔回贴材料。“传统材料的使用肯定有其必然性,可是真正懂得这种材料制作的人却已寥寥无几。”几经寻访,在大足县境内终于找到一位80多岁的老人仍然懂得大漆的制作和使用。“大漆是一种优质的天然涂料,至今没有一种合成涂料能在结实坚硬度、耐久性、黏附力等主要性能方面超过它。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将原先稀释用的桐油换成了松节油。”詹长法对本刊记者说。大漆是黑色的,但是作为黏合剂的大漆需要被调为红色。“红色是因为在大漆中添加了银珠(或朱砂)而呈现出来的颜色,具有一定的防腐作用。这道红漆可以让表面更加平整和润滑,更重要的是能起到衬托金箔颜色的作用,显得沉稳而又庄重。我们也曾试过用石黄调成黄色,但效果不好,最后还是选择遵从先人的经验。”陈卉丽说。

千手观音主尊的基本工艺和材料由里到外为:石质胎体,石膏地仗层,金胶漆层,金箔层。对于修复的工作人员来讲,修复也要依据这样的次序,由里向外依次处理问题。“首先要用针管向岩体的缝隙中注射加固材料,浓度由低到高,不能一次成型,否则影响加固剂的渗透。至于加固到多少是适中,全靠工作人员的经验掌握。大漆要一遍一遍地上,用刮板刮平后,再用细砂纸打磨光滑,从500号、800号,直到1000号。等到贴金箔时,要用红色的大漆刷,然后用竹筷子的顶端粘着金箔贴上去。大漆很容易结膜,如果两个小时内不完成工作,就会失去黏性粘不上去,所以准备贴金箔时最好连洗手间都不要去。”参加过多次工艺试验的陈卉丽已经成了修复操作的行家,她说:说来简单的工序可以细分成十几道,“修复好一只佛手要多长时间根本没法定论,有些佛手仅加固就要两周的时间”。从8点钟上山到十八九点钟下山,高温高湿的环境让人透不过气,有些佛手的位置甚至要躺下才能工作。“重要的是,每个工作环节都要拍照记录,添补新发现的问题,因为每一只佛手都要有完备的修复资料。”

深入具体工作流程中,修复工作更像是匠人的手工技艺,加固材料的剂量、金箔的处理程度、打磨的工艺都要凭经验、技术和认真的态度去完成。詹长法却坚持不用手工匠人参与工作,“因为只有文物保护工作者才明白我们在做的是修复,而不是创造。”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国家文物局全额拨款4000万元用于修复工程。“资金应该够,但两三年的修复时间仍然压力很大。”陈卉丽坦陈,地方政府曾提出“明年完工”的不可能任务,而国家文物局的意见则是“不要着急,慢慢来,把工作尽量做细致”。就在千手观音造像修复工程启动的同一天,占地约100亩,预计由政府投资2.9亿元建造的大足石刻博物馆也正式开工。这个计划中的博物馆将修建中国佛教艺术陈列厅、大足石刻艺术陈列厅、石质文物保护技术展示厅等多个陈列展示馆,利用数字多媒体技术对大足石刻的历史文化价值进行展示。“现在宝顶山景区的年收入在5000万元左右,作为重庆市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地来说,收入并不高。明年重庆直通大足县的高速公路就将通车,肯定会吸引来更多的游客。”千手观音造像修复工程启动的媒体效应也远远超出了文保工作者们的预料。“会有旅游推广的目的吧,两三年的时间是综合了政府和国家文物局的意见后确定的,这是个比较保守的数字。”陈卉丽对本刊记者说。■

(文 / 贾子建) 千手观音国家文物局金箔抢救性保护工程佛手大足石刻大足石刻千手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