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乡下过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今年跟随老公回山东老家过的年。乡下人过年是执拗的,如果你不深入,很可能觉得这就是全部——乡间公路长着一排树,仅一排,可能还有另一排,太远了,看上去淡如青丝。一个接一个的黑影在这幅图画上移动,来往,交错,可能是摩托,它们发出嘟嘟嘟的声音,你因为身边正开过去的一个背影而猜想远处的那些也是一样,驾车的老爷们儿和紧贴他后背的豆包一样的老娘们儿。他们在指定的时间发动引擎,走向一些门户,相互串兜串兜东西。通常是一箱不值钱的东西,与餐饭有关,“三无”酒水,假冒饮料,地下工厂的香肠,打药催熟的果品,包装粗俗花哨,但依然能够叫人满意。他们一年一年出现在同样的道路上,多年前他们步行,后来骑上了自行车,现在他们坐上了摩托,个别人开上了自己的汽车。
住了快10天了,有一些变化,腿可能是冻着了,膝盖往下明显感到冷森,支撑乏力,关节总是冰凉,包在上面的韧带变薄,可能落下老寒腿了,大手指肚裂的口子刚刚流了点儿血,脑门和下巴各起一小疙瘩。原来一直是早上大便,来这儿就停了一天,第二天就给改成晚上了,过了两天又说不准了,每拉一次,老公都说,恭喜你!
婆婆背地里夸我泼实,有眼力见儿,而且总是抢下我要干的活。一团人,又一团人,再一团人,出出入入,备饭、烧火、煮菜、端菜、吃饭、收拾,一天三场,婆婆像打仗似的,把每顿饭打赢,抢在我前面把所有的事一一落实,她有一种确保胜利的经验和意志。我暗中较劲,想和这个里外一把手的刚强婆婆比试比试,但第一天我就败下阵来:早上,我起不来,每顿饭都是被叫起来吃的,而且接下来一天中的时间也让人应接不暇,过不了一会儿,又通知吃下一顿饭,满打满算也就将将能跟下一天的劳务。
老公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看他的媳妇在众人面前拾掇碗筷、弯腰拖地,这令他有面子。我在他耳朵边吹风,连厕所我都涮过,装几天我还是能装下来的。他不同意,他觉得我是真心的。
你猜怎么地,我每天喝的有可能是洗漱时和搂进肥皂沫儿的大缸里的水。有一回我被馒头噎着了,急跑到院子里找喝剩的那半杯水,吹了吹上面的灰,闭着眼一饮而尽。碗和拖布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大盆。要知道,我的嘴唇每天都与别人的嘴唇相扣儿,通过碗、筷、杯、碟、菜、饭、洗脸盆。那些叫做自己人的家里人,那些叫做咱们的亲戚的外来人,我和他们在下面这些时刻不分你我,沆瀣一气:吃饭,共处,摸牌,分享笑料话柄。
有一天晚上我起意要自己生炉子,先去找了一个打火机,再去找草,引着草,洗干净手坐到笔记本电脑前面,心想,生炉子也挺简单嘛。两分钟没到,后背就凉了,一准是草燎没了,打开炉盖,煤是全黑的。再去找草,找玉米棒,拿煤块,告诉你吧,整个晚上我都在做这一件事——在炉火熊熊时,带着生着炉子的幻想坐到电脑前,写几行字儿,过一会儿炉子灭了,并不气馁地起身再出去找草。我好像并不专为生着炉子,而是想试试自己的耐心到底能有多深。
折腾了一晚上,我摸清了燃料的特性,玉米棒耐久,用打火机点不着,必须用草引,煤必须用烧成炭状的玉米棒烘燃。问题是,每次都要从燎着草开始,院子里所有能用打火机点着的东西,我都拿回来用了,一次是两宗蒜辫子,一次是一张碎纸片,另一次是一条玉米叶,还有一次用了三节可怜巴巴的小木枝。到了半夜,院子里一点儿干渣都找不到了,不剩什么了。
冒黑推开大门,在一片漆黑中摸,找到豆秆,碎碎脑脑一大堆,兴奋不已,赶快抓了一把,后来才知道,是别人家的。那一晚上我偷了不下三次。直到夜里24点钟我仍没生着炉子,第二天讲出来,听的人都哈哈大笑。事儿还没完,后来我还是找机会生着了炉子。那次我手里的引火纸火太快,而且由于我卷了一个筒,火顺着纸管儿蹿到手上,烟也从那里冒出来,吓得我脱手了,纸分成四下,在炉子周围烧起来,我手忙脚乱了一阵,眼泪吓得冒出来。要是把房子点着,可就有嗑儿唠了。真险呐,这一段说什么也不能对婆婆家人说。
由于工作和距离等原因,每年回婆婆家一次也不能保证,因此每次回乡下,我无论做什么也只不过是伸伸手,好像在试戏,演几天儿媳妇罢了。
经常在婆婆家附近看到包头巾的妇女或者戴蓝帽子的老头,或抄手站着或蹲在房根儿,向认识的人问两句家常,向不认识的人行注目礼,就这样度过几个小时。
他们的神情是墨守成规和安于现状,他们追求他们认识到和了解了的价值,那些价值确定而坦率,好像土地上的农作物,摇曳中的生态——成活,生长,繁殖,传递经验,与另一些生命彼此贴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不容易,他们的故事都合情合理,这是展现在我面前的人间图景,它让我动容。
亲吻这一切,再见。■
(文 / 穿行) 回乡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