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色彩盛宴

东京市中心永田町的旧公寓改造中，弗曼用甜美的糖果色调色板，完成了一次对色彩、质感和材料的欣快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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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美泡泡糖屋

当代设计一直有一种奇怪的、不言而喻的共识，即色彩是风险。被视为严肃的建筑师、设计师经常避免使用色彩，在作品中偏爱黑色和柔和的灰色等。定居伦敦的设计师亚当·纳撒尼尔·弗曼（Adam Nathaniel Furman）却与之相反，无论产品还是公共装置设计，他总是大量使用色彩和图案，拒绝有关简约或克制的观念。如果套用“少即是多”的极简主义原则，那么，他的设计信条大概是“越多越好”。

“不使用颜色是不自然的，如果设计师希望在用户和观察者心中激起即刻的、有效的反应，色彩的选择和配置可能是一种基本的、强有力的方式，尽管会被贴上幼稚肤浅的标签。”弗曼这样表述。

最新完成的东京市中心永田町一间旧公寓室内设计，他用淡粉、浅蓝、松石绿等甜美的糖果色调色板，进行了一次对色彩、质感和材料的欣快实验。改造之前的公寓属于能够导致幽闭恐惧症的空间，几间狭小的房间分布在长长的走廊两侧，天花板很低，窗户很小，几乎没有自然光照进客厅。主人是一对退休的外籍夫妇，要求弗曼把他们的家变成“轻盈、幸福、欢乐的地方”。

弗曼首先着手重新配置160平方米的面积，形成更大、更开放的空间。他把厨房套间作为整个布局的中心，淡粉色的上下橱柜中间夹着防溅瓷砖墙，墙面用深浅不一的细长蓝色瓷砖，排列出活泼的人字形图案。橱柜的台面也是浅浅的蓝色，紧挨着淡绿色的水槽，地板上铺西瓜绿色条纹的乙烯基。出于这间厨房不同寻常的配色，公寓获得了“泡泡糖屋”的昵称。

淡紫色地毯的颜色像糖霜，质地又像柔软的海绵蛋糕

色彩之外，厨房里还有一些手工制作的细节，比如激光切割、细工镶嵌的木门，手作的白色瓷质抽屉手柄等。柔和的水粉色彩与细腻的质地，天然与人造材料，开放又互相连通的布局，共同形成既有平衡感又有轻微异常感的室内空间。

厨房与一个小餐厅相连，弗曼为地面选择了一种淡紫色的地毯，因为“它的颜色像糖霜，质地又像柔软的海绵蛋糕”。他对这一项目的许多描述方式都是与食物有关，配色方案变成选择食材配料一般的过程。

小时候他曾经在东京生活，一些建造于20世纪60年代日本浴室中淡蓝色、淡粉色和丁香紫色的马赛克墙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在“泡泡糖屋”的浴室里复制这种感觉，橙色和蓝色小方格的复古瓷砖覆盖墙壁和地面，水龙头、毛巾架是热情的柠檬黄色。

由于不同寻常的配色方案，永田町公寓获得了“泡泡糖屋”的昵称

去年，他还制作过一对卡通风格的多功能橱柜，以东京中野百老汇购物中心的名字，命名为“中野双胞胎”（Nakano Twins）。那座四层楼的购物中心里面，挤满出售动漫物品、视频游戏、漫画和动漫人物手办的店铺。他回忆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霓虹闪烁的东京，在我的记忆中仍然过于奇妙，几乎是不真实的。不同于传统的日本审美，我有幸接触到它的日常文化中混乱的、未经篡改的一面。我还记得东京可爱文化的兴起，不可思议的性别互换游戏曾经使我非常困惑。”

橱柜用粉末涂层钢板和中密度纤维板制作，像是两件被放大的玩具，艳蓝色的抽屉配橙黄色背板和玫红色凹槽，或者柠檬黄色的抽屉配深蓝色凹槽，细长的搁板架在白色管状塑料柱上。鲜明撞色与醒目几何形状结合在一起，虽然在伦敦制造，风格却是100%的东京卡哇伊。

在弗曼的定义中，“可爱”是一种为物品注入灵魂的方式，古老的万物有灵论的当代表现形式，其中自然的、人造的万物都是鲜活的，被赋予人的性格和特点。“中野双胞胎”穿着自己喜欢的颜色衣服，用四个橘色小轮子跟随主人到处走动。它们是忠诚的、惹人喜欢的家庭成员，顽皮地混合着使用功能，制造出空间的动画效果。

名为“中野双胞胎”的橱柜穿着自己喜欢的颜色衣服，用四个橘色小轮子跟随主人到处走动

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

今年38岁的弗曼在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大学任教，从事设计美学与视觉文化的研究。作为移民家庭的后代，多元文化的个人背景，也许可以解释他的鲜明风格。他的父亲是阿根廷犹太人，20世纪70年代移民以色列，在那里与弗曼的母亲相遇，她是日裔以色列人，两人又一起移居伦敦帕丁顿区。

弗曼会说英语、希伯来语和西班牙语，年少时，辗转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东京、特拉维夫等不同城市。对于一个移民家庭的孩子来说，成长于不确定的、含混的区域，同时与多个地方有着从属关系，却没有哪一个能产生真正的归属感。

弗曼的设计中几乎没有纯粹功能性的产品。他一直认为，物品最重要的功能是它的象征价值，它们承载对失去的家园及朋友的记忆，同时以一种归属感和共享的意义，负担将家庭锚定在新地方的任务。产品功能的意义更加宽泛，它还应该体现价值、观念、身份以及喜乐悲伤等情感。

离散的、流动的成长经历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的设计观念，除了东京的动漫文化，还有撒切尔时代的伦敦新建筑，以服饰为自由表达方式、构建多元性别意识的英国酷儿（Queer）文化，以色列的现代主义和野兽派建筑遗产等。他与格拉斯哥Mirrl公司合作的“独眼小僧”系列家具，利用Mirrl独创的树脂分层技术，模仿日本津轻（Tsugaru）漆器的制作过程。在桦木胶合板基材上施加不同色调的多层着色树脂，产生不规则的彩色斑点图案。

由于使用漆树的树汁，传统津轻漆器的制作非常耗时，每一层大概需要三周的干燥时间，相比之下，树脂的固化速度更快。系列中的椅子和长凳都有圆形的形状和洞孔，所以被赋予了日本民间故事《独眼小僧》的名字。

他设计的“新城镇”瓷砖系列由意大利Botteganove公司生产，融合了英国古典设计与意大利的传统工艺。纯几何体的瓷砖造型来自乔治王朝时期巴思和爱丁堡新市镇的城市规划，表面浇铸细腻的凹槽暗示着城市街道的布局。Botteganove公司所在地诺韦（Nove）是一个威尼斯小镇，18世纪以来就以艺术陶瓷闻名，至今仍然在家庭作坊里手工制作每块瓷砖。

防溅瓷砖墙用深浅不一的细长蓝色瓷砖，排列出活泼的人字形图案

弗曼从一种文化流动到另一种文化，汲取过去的形式与含义，转变为当下的图腾元素。现代主义作为一种共享语言，同样具有多样性的统一，在不同的国家、文化、时间和地点之间传播，不断发生变化，又始终保持某种连贯性。

这就像他的代表作《通道》公共装置，四座参照建筑历史的陶瓷门构成连续的序列，矗立在2017年伦敦设计节期间的粮仓广场上。每一扇门都是相同的方形轮廓，正反两面被不同风格的彩色瓷砖覆盖，分别讲述不同的故事，以微型纪念碑的方式，展示各个时代的代表性装饰。

如今瓷砖只是被用于游泳池、浴室外墙、地砖等局部装饰的材料，但在过去，它是大型公共建筑中的主要装饰元素。从覆盖蓝色琉璃瓦的巴比伦内城伊什塔尔城门，到奥斯曼帝国鼎盛时期的著名建筑师希南（Sinan）设计的清真寺，从始建于14世纪的那不勒斯圣基亚拉教堂中的彩陶回廊，到20世纪纽约伍尔沃斯大楼的哥特式釉面陶土外立面，在弗曼看来，还没有其他的建筑处理方法能够像陶瓷一样，始终保持新鲜感。

《通道》装置沿着广场喷泉之间的长条排列，虽然都是4米的高度，中间的开口以五边形、梯形、矩形等依次变小。这样，不仅从正面就可以看到四扇门的不同片段，而且产生强烈的透视效果，吸引观众层层穿越直到最后。

古典风格的第一扇大门用花鸟图案的手绘瓷砖，经常出现于伊斯兰清真寺的天堂主题。第二扇门用模仿木头或石头色彩纹理的当代地砖，第三扇门覆盖橙红、鲜绿、土黄等彩色方格砖，模仿了20世纪70年代伦敦地铁站的用色。第四扇门是干净的黑白瓷砖，长方形的黑白条块拼贴出3D错视效果，近年来，这种黑白瓷砖图案重新流行于酒吧、咖啡馆等室内环境中。

《通道》装置用四座参照建筑历史的陶瓷门，构成连续的序列

新型市政厅

弗曼曾经是伦敦AA建筑学院色彩饱和空间研究小组的负责人之一，长期研究色彩的使用以及它的效用、公共和家庭环境中的酷儿审美等主题。一直以来，“酷儿”以反正统的次文化位置坚持自身的另类，抵制主流文化的同化，弗曼将酷儿审美定义为一种与公认标准和主流审美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先前的、广为接受的价值判断被扭曲、玩耍和破坏了，不是彻底抛弃它们，而是引入新的想法，从根本上改变它们的构成”。

作为替代性身份在公共领域的自我表达方式，弗曼的感官愉悦设计中其实包含了批评的、颠覆的能量。“有人问我如何总结自己的风格，我说体现了一种去你的幸福。”他这样说过，“从小到大，一直到职业生涯中，我经常被告知做错了、不合适、不可取，使我更加反抗和挑衅。我试图投射出愉悦的感觉和感性的享受，这种感觉又是张狂的，是从被漠视的地方生长出来的能量。”

弗曼最知名的设计之一是纯粹的理论性项目——“民主纪念碑”，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市政厅三维模型，基于拱门、立柱和各种几何形状的混合。作为英国城市新型市政厅的提案，它将各种公民功能重新配置，成为一系列建筑形式的视觉符号，表达出不同的参考、装饰和典故。在这件作品中，弗曼试图颠覆市政厅、法院等一直以来令人生畏的、权力主义的风格，重新想象公民建筑的角色。

“独眼小僧”家具利用树脂分层技术，模仿津轻漆器的制作过程

“民主纪念碑”的设计也是对几个世纪以来市政厅的形式、内容的回顾，它们与公众的联系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世纪初期是蓬勃发展、充满活力的年代，全英国的自由党市长率先进行改革和大规模城市改造。大量资源向地方政府转移，国家公共支出的一半由市政厅分配，用于改善学校、公共基础设施和住房计划等。

这些地方政府所在地本身成为城市的象征性体现，用壮观的规模和显著的外墙表达经济实力与民主目标。市政厅里面，宏大的多功能大厅用于公共改善活动，它的尺度以及富丽堂皇的程度，可能使代表君主制的白金汉宫相形见绌。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与19世纪的自由党市长改革类似，英国在全国范围内重新配置，将自己设计成更加平等的国家，基础设施尽可能覆盖广泛的受众。新巴洛克式的庞大宫殿被随之而来的现代性取代，转向关于共同未来和普遍价值的通用设计语言。纪念碑式的市政厅变成市民综合体，钻石切割玻璃和粗糙混凝土代替了以往富丽堂皇的内部装饰，市政机关中加入了图书馆、体育馆等一些集体设施。

到了21世纪初期，随着全球化、放宽管制和欧洲梦想的进程，建筑在城市转型中再次扮演主角，私人资本与国家资金混合在一起，提供融合消费、休闲和教育的丰富空间。在这种背景下，市政机构被减少、改变和重塑，一些单一功能的标志性建筑物，如图书馆、美术馆和音乐厅等被插入光鲜的、部分私有化的新城市环境中。

设计师亚当·纳撒尼尔·弗曼是移民家庭的后代，多元文化的个人背景，也许可以解释他的鲜明风格

“现在是时候把市政厅作为民主纪念碑了。”弗曼这样写道，“我们正快速进入社会复兴的又一深刻变革时期，城市再次寻求自治，通过改革和政策议程重振公民权力机构。它是寄托了厚望的盛装纪念碑，赋予分散的城市新的象征，既不忽略深层的差异性，也不施加任意的统一性。”

作为创建集体梦想和城市认同感的建筑，“民主纪念碑”用色彩饱和的材料，清晰地表达统一的整体形象，整体与部分之间产生张力。市政厅的大型外立面呼应旧时的哥特式大教堂，以直截了当的形式和丰盛的装饰，成为展示这座城市艺术和工艺水平的巨型框架，比其他建筑物更显而易见、更有说服力。

外墙使用石灰岩或花岗岩，石材从当地采购，或者来自与那座城市有历史联系和当代贸易来往的世界各地，材料本身成为区域贸易的垂直指标。混凝土不总是灰色的，也可以是蓝色、红色、橙色的，随着添加的土壤成分而变化。外立面镶嵌色彩和图案都异常丰富的瓷砖，由当地艺术家设计，表达城市的自信与自豪感。

市政厅内部也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白色墙壁和铝板天花板，色彩鲜艳的装饰重新回归公共建筑。数字印刷的贴花陶瓷墙面，闪闪发光的琉璃瓦屋顶，粉红色、淡黄色的水磨石地面，柠檬黄色和橙色层压板家具。强烈的、与众不同的内部氛围代表色彩浓郁的“某个地方”，而不是白色的“任何地方”。

《光辉》/瓷砖装饰墙

“伦敦切尔西威斯敏斯特医院从鲁本基金会获得一笔捐款，邀请我为医院妇产科中心创作一件艺术品。我决定把墙壁当成画布，用色彩和图案丰富的瓷砖装饰产科病房的入口和走廊，营造出一种活跃的、提升情绪的氛围，同时为访客提供路径指引。

我为瓷砖墙设计了旭日形和花瓣绽放的图案，白色的锯齿形和绿松石色的三角形充满了生机，正方形中的橙色圆点让人联想到太阳。以数字丝网印刷的方法，我选定的颜色被印制在瓷砖表面，再用喷水机切割，形成复杂的马赛克效果。不同颜色的陶瓷框住各个病房的入口，让导向变得更容易，比如，接待中心可以告知访客走向粉红门还是蓝色门。

基于出生的主题，我把这件作品取名为《光辉》。生育是家庭开始与扩展的重要标志之一，所以，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应该伴随多彩花朵与植物，展现春天般的欢乐。据说婴儿出生后，会有一种神奇的光芒从母亲和孩子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光辉》融合了这些主题，它是充满青绿色气息的幸福绽放，一种抽象的狂喜感觉。”

《身体符号》/PHaB堆叠椅

“从最早的洞穴壁画以来，我们一直用简单的符号来代表身体。在PHaB胶合板椅系列中，我引用了身体的符号，将感性、甜美、轻盈等特性注入极简概念中。涂成白色、淡紫和淡粉色的椅子有一种幼稚的天真感，也是对人的身体的颂扬。

PHaB这一名称是它们的形状所引用事物的缩写，可爱之中又包含了意想不到的酷儿气息。这些椅子就像家庭中顽皮的小朋友或者可爱的宠物，我通过把日常物品的拟人化，让人产生一种依恋感。更重要的是，它们用舒适灵活的靠背对待人的身体，就像用暗示的方式对待想象力一样。” 色彩设计瓷砖地板建筑市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