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自台湾的他们:不沉重,不愤怒
作者:孙若茜椅子乐团说,他们的音乐就是要三个成员一起做才有趣,三角形最稳定(李骁 摄)
“原来6月是30个好天气”
椅子乐团在“乐夏”改编了《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节目播出的时候,有人在弹幕里说:“特别台湾。”他们唱:“亲爱的一起在那山与海,相连的风景画里兜风。忘掉所有烦恼忧伤,回到自由的天堂。”这些歌里原本没有的词和悠然的曲调,我听,是从容地行驶在垦丁的路上,摩托开不快,阳光刺眼,海水湛蓝,植物葱郁,视线被明艳的蓝色和绿色填满。的确,特别台湾。
但什么是“特别台湾”呢?其实很难准确地概括。除了台北的阴雨,垦丁的阳光,这些可以藏匿在音乐中的画面感和潮湿的气息之外,它通常还是别致的、温暖的,当中也会有“丧”,但算不上沉重,更少有愤怒。“椅子”也写过带有愤怒的歌。2015年,在第一张专辑的第一首歌《岛》里,他们唱:“没有青草味的工地,没有生态的河海滨,没有鱼虾的河水里,没有生命的土地。”这是一首关于环保的歌,表达和主张显而易见,有无奈,也有愤怒。写这首歌的时候,椅子乐团的成员们还在念大学,当时的他们想,自己的歌应该去传达一些正确的东西。刚好,一次环岛骑行中见到的画面成了创作临时的动机,他们有话想讲,于是就有了这首歌。
但是后来,“椅子”再没写过这样的歌。他们告诉我,因为《岛》所唱的,并不是不断出现在他们生活中,会不停刺痛他们的东西,所以他们没有办法讲得足够深刻,因此也许更不足以打动他人。他们觉得,如果硬要在歌里加入一些话题和元素,其实是低估了音乐自然而然的力量,就好像音乐本身不足以支撑什么似的。在他们看来,一首歌独特的地方可以是“言之有物”,但也可以是其他。比如他们有一首叫《每一天都是星期天》(Every Day is Sunday)的歌,来来回回只有这样几句:“Every day is sunday”,“Every day is a new day”,以及“To be with you”,可以算是典型的“言之无物”,但它的那种直接让人听起来非常舒服,就像星期天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
对于椅子乐团的主唱兼吉他手咏靖来说,如果主题超级明确,创作势必会过于受限,能感受到的人也会更少——并不是每个人关心的东西都一样,所以不如把那些太过明确的东西变得抽象一点,让更多人有可以代入的空间。他说,什么人写什么歌,顺其自然才能足够诚实。
椅子乐团有两位主唱,咏靖和仲颖。咏靖容易被微小的事物打动,而后开启他漫无边际的想象。去年,他的朋友去克罗地亚的海边玩,发给他一张用傻瓜相机随手拍的照片,背面写着:原来6月是30个好天气。他就拿这句话当歌词,写了一首《夏日最美的三十张拍立得相片》。歌里的三个部分描绘了三段人生:第一段就在6月的海边,四个光着上半身的男孩玩耍时的眼神和30个美好的晴天;第二段写25岁的7月,在台湾华山草原上唱歌的一个阳光正甜的下午;第三段,时间走到60岁的6月,冰释前嫌的老人们开始学会期待明天。问他后两段的灵感,他说,是一次音乐节上某个瞬间的阳光带给他的感觉,以及和家人在一起的场景、一些琐碎的事情带给他的感受。另一位乐团主唱兼吉他手仲颖,在“乐夏”里以《惦惦的梦》感动了很多人。写这首歌的他还写过《日常的镜头》。歌的名字已经能概括他创作的来源——把周遭的生活景象带入歌里。那段时间他正在一个公司上班,每天走着同一条路,看着天空毫无二致的蓝色景象,于是他在歌里唱:“日常的镜头都一个样,一卷一卷浅蓝色底片都曝光”,还有“路上的人们都一个样,忙碌地交迭出,幻想的日常”。
被“日常”激发出的创作,使椅子拥有一种能让人感到轻松舒适的气质,在这当中,有的人觉得他们浪漫,有的人觉得他们复古,所有的形容最终还会回到“舒服”。他们看起来好像从没有痛苦,当然,他们的生活也的确没有过什么真正的痛苦,大大小小的波折留下的都是些年轻的迷惘。
傻子与白痴乐团在三联书店的楼顶上(高源 摄)
“我该是什么样,一生这么长”
关于“迷惘”,和椅子乐团年龄相仿的“傻子与白痴”乐团在他们的《5:10a.m.》里表达得更加清晰、直接:“我该是什么样,一生这么长,辗转后不见天亮。”“星星月亮夜色茫茫跟生活一样,年轻的人们该去哪儿。”他们一直在问,该去哪儿?该怎样?反过来,他们也总是因此被问到,为什么年纪轻轻会感叹一生那么长?主唱蔡维泽觉得很奇怪——正是因为二十几岁没有方向,才会这样感叹吧。另外,他觉得他们也许并非真的迷惘,真正迷惘的人可能只会剩下迷惘,就不会去写这样的歌了。
在我们的观念里,乐队总是需要通过作品有所表达,所以经常有人会向他们发问,那些所要表达的,都来自哪儿?但实际上,和“椅子”对待音乐的态度一致,“傻子与白痴”也认为,音乐的确会承载一些或关于情绪或关于生活的表达,但是做出那些表达,并不是他们做音乐的初衷。
蔡维泽觉得做音乐就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需要精准、纯粹。当你有所表达并想将它们放入艺术品之中时,要审视它是否还符合可供鉴赏的价值。这里面有着始终要去拿捏的分寸,有时候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艺术品就会变成一个承载东西的容器,不那么好看,不值得鉴赏了。
对他们来说,玩音乐,终究是一门技术。上学的时候,还没有组成“傻子与白痴”乐团时,他们就已经认同了这样的观念。台湾的高中普遍拥有社团文化,他们几个人虽然并不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但都参与了各自学校的“热音社”,学琴练琴。“热音社”是各色社团中一个很特别的存在,拥有“阶级”分明的学长、学弟制度,学长是权威的象征,学弟只要见到他们就要行90度鞠躬礼,不管学长琴弹得如何,总是可以骂低年级的学弟。“热音社”经常有这样的画面,一个15岁的学生被一个16岁的学生骂哭,但16岁的学长,却又总是15岁学弟想要成为的模样。
蔡维泽告诉我,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入高压状态,甚至比升学考试前还要更加注意力集中。那个年纪的男生还带有天真,又正拥有自信,甚至还有一点儿目中无人。可包括他在内,大家的内心又都或多或少拥有一种怪怪的“热血”,知道这种高压只是一种训练方式,并相信只有经历这样的过程才能达成目标。因此,这个社团制度又在一定程度上养成了他们对音乐的态度和习惯——音乐有它的美,但它是技术。正因为音乐是技术,它就可以被评定好坏,音符自身的排列就是好坏的标准,不需要作为任何情绪表达的载具。因为它是技术,就应该追求进步。
“傻子与白痴”在“乐夏”演完《5:10a.m.》之后,说他们想要了解自己的音乐类型是什么。问题抛给张亚东,得到的回答是:不用计较什么音乐风格,重要的是继续去做各种新的尝试。张亚东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台湾的乐团,对音乐的接触普遍是更加广泛的,在创作中所做的融合也更宽。
“傻子与白痴”最初以为自己会凭借《5:10a.m.》晋级,以为听者会因为新颖而觉得惊艳,没想到失败了,于是反思:普通观众对这首歌并没有那么喜欢,而对比较资深的音乐人来说,它又没有那么新颖。他们想要在台湾乐团中变得“特殊”,但他们知道,现在还没有做到。
“傻子与白痴”有一首歌叫《冬五环》,里面写“车辆穿梭连成线”“叫卖的小贩嚷着新鲜”“嘴里颤巍哆嗦的冬天”,是乐团曾经在北京生活的半年时间里创作的。他们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在北京的每一个人说话都那么大声,就好像对方听不到。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北方有那么多的“朋克”和“硬摇滚”。在台湾,即便是玩重金属的乐团,作品也没有那么地“直给”,何况更多的台湾乐团都像“椅子”那样,做很舒适的东西。后来他们发现,原因其实很简单,和南方的生活相比,北方的城市没有那么闲适。蔡维泽想到了南半球,新西兰无尽的草原和牛羊,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啤酒,没有愤怒,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能在那儿得到平息——在那样的地方,完全没办法想象一个朋克乐队如何生存。
“康姆士”乐团 始终没有摘下墨镜的主唱永驻讲述着他的传奇经历(李骁 摄)
“几乎是幻想”
相比之下,“康姆士”可能并不算是一支典型的台湾乐队。主唱永驻是出生和成长在缅甸,到台湾求学并生活下来的云南人。他不断地经历身份的打碎和融入,缅甸人觉得他和他的家人是外来者,使他想要逃离到一个只使用中文的地方。等他只身到了台湾地区,学校里的人又因为他的当地话说得不好而没有办法立刻接纳他。这样的时候,弹吉他、写歌成了他生活的慰藉,就像是写日记,遇到的状况都会被记录下来。
最艰难的日子通常是他创作力最丰盛的时候,但他的歌里几乎没有不平和愤怒,反而是热闹、放纵、喧哗、跳舞,这些意象反复地出现,似乎永远充满希望,至少是在寻找希望。很多人听过他们的歌之后问永驻,你的生活就没有低潮吗?永驻告诉我,他在歌里唱的那些,几乎都是幻想。
《几乎是幻想》也是他曾经写过的一首歌,歌里唱:“我创了个天堂,用热闹去幻想”,“卡通般的天堂,用快乐去遥望”。此前听到这首歌时,我没有意识到,里面写的都是他在绝望情绪中的想象。他说,写歌的时候,他刚刚一个人从缅甸到台湾,成了一个要自己赚取学费的高中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在尚未能融入的生活里,只能一夜长大。他住在一个楼中楼里,26层高,有一次闪电过后,楼里的电梯坏了,永驻一层层地绕着圈向下走,明明知道在走向地面,却感觉自己像是要走入地下。然后,他写了这首歌,在一个黑着灯的厕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打在吉他上,就好像生活被希望点亮了。
台北的冬天常常下雨,有一阵,永驻住在一个加盖在楼顶的房子里,那时,他写过一首听起来更喧闹的《来跟我跳舞》。好冷,他说,那种天气的潮湿感让你觉得钻进棉被也好像永远都暖和不起来。楼下传来各种吵闹声,像是正在开一个盛大的派对。他就写了:“你只管尽情地跳着舞,跳出你自以为是也好的那些舞步”,“丢了吧,道貌岸然的包袱”。
在澎湖当兵,是另一段孤独压抑的日子。有一次,永驻站在岛上海拔最高处的三楼楼顶,看整个月光洒在湖上,全世界都浸染成银色,月亮很圆,世界很静,他成了整座岛上离月亮最近的人。伸手去抓,他突然想,如果可以跳到月球就好了。于是,他写了一首《跳上月球》:“跟着我的手去拉扯这天空,我们看看专属今夜的月球。”听着这首歌,也许没人能想到,写歌时,永驻的脚下是早早熄灯的营房。
“康姆士”的歌,通常是以歌词作为主导的。和“椅子”“傻子与白痴”不同,永驻觉得音乐太过抽象,他需要由词来向别人传递出一个更加确定的表达。每个乐队都有自己的音乐养成,简略地说,“椅子”的成员们曾经听的是不属于他们年纪的老歌,“傻子与白痴”曾经听的是在同龄人的歌单中显得小众的乐队,而“康姆士”,永驻说,你们绝对无法想象缅甸的流行音乐是什么样的。他也听来自大陆的音乐,黑豹、轮回,听身边印度朋友的音乐。虽然他的歌单实在很难和台湾的乐队重合,但相同的依然是宽泛的吸纳。
对永驻来说,音乐类型不重要,人不可能永远在同一个状态下生活一辈子,就算今天有的人的音乐是愤怒的,他们也不太可能一辈子保持愤怒。他所希望的只是制造一个音乐的空间,在里面,什么都可以。他想要告诉别人的是,不管今天有多难过,它都和昨天一样长。 台湾生活乐队音乐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