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如何成为“中国动漫之都”的?
作者：陈璐
娃娃鱼动画的创始人潘斌（蔡小川 摄）
记者/陈璐 实习记者/赵怡宁
那么杭州有什么呢？广东咏声动漫电影事业部总监黄龙告诉我，苏杭拥有中国最多的动画公司和工作室，“毕竟有政府支持，在税收等政策层面给予了很大优惠，公司多了，人才也就聚集起来”。从2004年前仅有不到10家动漫企业，到2019年的300多家，杭州的动漫企业扩张迅速。
这一变化主要归因于中国国际动漫节（以下简称“杭漫节”）的效应。2005年，杭州申办首届杭漫节成功，2006年杭漫节永久落户杭州，2019年，第十五届杭漫节吸引了86个国家和地区共2645家中外企业机构参展，实际成交及达成签约交易、意向合作的项目共计1368项，139.84亿元。这些丰富的资源，都给杭州本土动漫企业提供了学习和发展的机会。
此外，2005年，杭州市政府出台了《关于鼓励和扶持动漫游戏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做出了多项明文奖励规定。比如原创动画片，“在地方级以上电视台播出的每分钟奖励企业500元；在中央台播出的每分钟奖励企业1000元；在境外主流媒体播出的每分钟奖励企业1500元”。这也为许多初创动漫公司提供了支持。
杭州市动漫游戏协会的秘书长沈玉良曾在采访中形容道，如果把日本动漫公司比作苹果，那么杭州的动漫公司就像是富士康，但是现在富士康也想做苹果了。这似乎给我提供些答案，毕竟相较于隔壁以代工为主、几乎没听说过什么原创动漫的苏州，杭州出品的《秦时明月》《黑白无双》《昆塔》还是在业界拥有很高的知名度。所以，这个转变到底是如何完成的呢？
位于白马湖生态创意城的中国动漫博物馆（蔡小川 摄）
从代工厂到原创动画公司
杭州拥有两个国家级动画产业基地，其中位于滨江高新区的国家动画产业基地成立于2004年，是全国首批“国家级动画产业基地”之一。因为这个原因，我将酒店预订在滨江附近，所以当娃娃鱼动画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位于拱墅区时，我内心有点崩溃，打车过去都得一百来块钱了。
娃娃鱼动画成立于2007年，是杭州一家具有原创制作能力的老牌动画企业，目前拥有二百多人的团队，在成都、北京等地都有制作团队，代表作品有动画《黑白无双》《萌妻食神》等，以及动画电影《福星高照朱小八》。2017年6月在获得阅文集团5000万元融资后，2018年11月，娃娃鱼动画又获得了B站千万级的Pre-A轮融资。
采访创始人潘斌，是在他的办公室里，里面透着股富庶的浙商老板气息。“这主要是为了商务需要。”潘斌很快显露出动画人“逗逼”的一面，甚至不乐意在办公室拍摄肖像照。挂在墙上的一组《龙珠》动画的赛璐珞片，是办公室里不多的能够展露出他是位动画人的物品。潘斌介绍这组赛璐珞片是他在拍卖会上买下来的，“我买得早，当时大家没想到这个交易市场会很火爆，现在一张都得几千元，划不来。毕竟这又不是漫画家的原画，当年我在代工厂工作的时候，一堆堆都是，不值钱”。
潘斌从业近20年，他的个人经历也和杭州动画产业的发展轨迹叠合在了一起。受《七龙珠》《阿拉蕾》《灌篮高手》的影响，潘斌自幼梦想成为一个漫画家，常常给《卡通王》《北京卡通》投稿，但却屡投屡不中。1999年中专毕业，他在报纸上看到杭州一家名为“飞龙动画”的公司在招聘员工，便只身一人从台州老家来到杭州，以学员的身份入职，走上专业动画制作的道路。
创立于1988年的飞龙动画公司，代表着杭州动画为国外动漫产品加工起家的初期发展阶段。这家公司是日本独资，以替日本动画加工为目的建立，就位于娃娃鱼动画现在所处的拱墅区。在互联网没有普及的年代，日本的动画公司将需要制作的动画先通过国际航班运送至上海，再用车拖到杭州，杭州的动画工人对动画进行简单的描线、填色等加工步骤，到第二天早上再把做好的订单寄回日本，其间并不涉及真正的创作。
这些飞行于中日两国的“航班片”满足了日本动画周更的需求。20世纪末鼎盛时期，70%以上的日本动画片都在往返于杭州和日本的国际邮包中完成，其中不乏《犬夜叉》《名侦探柯南》《铁臂阿童木》《银魂》等知名作品。
“节奏特别快，大家也很辛苦。但最重要的是你觉得自己参与不了任何创作，只是掌握了一定的动画技术，跟在流水线上踩缝纫机没什么区别。”厌倦了日益重复的工作内容，潘斌跳去了杭州安利星电脑动画公司，这家公司专门代工欧美动画，他又把欧美动画的动作、表演学习了一遍。但他内心还是想做属于自己的原创动画。
在潘斌看来，杭州是拥有原创动画的基因的。飞龙动画早年属于杭州动画公司与日本合作的合资公司。杭州动画公司是杭州的第一家动画公司，元老来自原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一批员工，1988年由浙江省广电部组织建立，20年间为杭州本地培育了数量可观的动画人才。
他很快抓住了一个新的机会。20世纪90年代末期，随着互联网的普及，Flash软件满足了网民们的动画制作需求，“闪客帝国”等Flash网站的建立更为喜欢动画的人们提供了展示的平台。“这让我第一次有机会用电脑做自己的内容，它跳脱了传统电视台制作幼儿动画的模式，让个人能有表达的机会。”潘斌回忆道，“其实现在国内很多动画人都曾是‘闪客帝国’的用户，现在不乏这一行业的中坚力量。”
随着网络作品带来的个人知名度，潘斌获得了更多工作机会，从商标动画、网站广告，到插图、网文封面。逐渐地，这部分收入为潘斌创建个人工作室带来了信心。2004年，他与朋友成立了“番茄动漫工作室”，目标很中二地直指宫崎骏工作室，以创作原创作品为业务核心。
娃娃鱼动画的编剧组正在讨论剧本创意（蔡小川 摄）
潘斌的决定与国家扶持动漫产业的政策不谋而合，次年，杭州市政府为动漫游戏产业发展设立专项资金5000万元，新办动漫企业可享受免征3年企业所得税等优惠政策，极大地帮扶了一批工作室。然而，纵然政府希望加大对动漫产业的扶持，潘斌理想主义式的规划不久就被现实击破。因为原创收入无法满足团队运作，潘斌与重视经济收入、要求扩展外包业务的经理人逐渐产生冲突，三年后，潘斌离开番茄动漫，成立了现在的“娃娃鱼工作室”。
有趣的是，后来当我随着同事去拜访同样是在杭州的动画导演不思凡时，发现不思凡曾经是潘斌的合作伙伴。“娃娃鱼是我的起点。”不思凡感慨道。他和潘斌正是因为闪客帝国在网络上成为朋友，然后一起创建了娃娃鱼工作室，之后又因为理念不和而分开。
2013年，潘斌接下了一份动画改编邀请，承制杭州本地漫画家于彦舒的作品《黑白无双》。杭州聚集了一大批漫画作者，除了朱德庸、蔡志忠和黄玉郎等漫画大家将工作室落户杭州外，姚非拉、夏达、猪乐桃等国内知名青年漫画家也都纷纷移居于此，为地方的动漫产业发展提供了活力。
由于前期的技术积累，《黑白无双》在网络平台播出后，得到了很好的市场反馈，娃娃鱼动画也因此与出品方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这种进行IP开发，再在网络平台播放的模式是如今国产动画最热门的创作方式之一。很快，第一轮投资落到了娃娃鱼的手中。
潘斌调侃道，自己早就认命要当中国动画人的垫脚石，还在探索该如何建立更完善的动画工业制作流程，“这个过程确实很痛苦，也很难，但是我们肯定会朝着这个方向在做，毕竟我们没有这样的产业基础。”
《蜀山奇仙录》的动画静帧（蔡小川 摄）
除了艺术，也要关注技术能为动画带来什么
杭州漫禾文化有限公司是我拜访的第二家动画公司。拥有50亿票房的《哪吒》，它的成功离不开背后70家制作公司的共同努力。而这70家制作公司，两家便位于杭州滨江区。流彩动画主要是负责《哪吒》的动画制作环节，尤其是高潮打斗部分。而漫禾主要负责《哪吒》的特效制作，包括敖丙身上的龙鳞、李靖夫妇被冰冻住、哪吒浴火重生等镜头，以及一些激烈打斗的大特效，最经典的一幕是哪吒和敖丙在陈塘关的打斗。
漫禾的创始人张袁杰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动画专业。杭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中国国际动漫节执委会秘书长钮俊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指出杭州本身就具备发展动漫产业的优势，“在近代史上，杭州本来就是培养漫画家的摇篮。目前，杭州有2个国家级动画产业基地、3个国家级动画教学基地，还有中国美院、浙江大学、浙江传媒学院、西泠印社等一批名校名社。”尽管张袁杰表示因为动漫行业十分辛苦，以前的同学中只有自己还在坚持从事动画行业，但他毕竟成为留在杭州动画行业里的火种。
虽然自从《哪吒》大火后，找上来的项目变多了。张袁杰坦言开发原创动画电影有点像是赌博，真正上映之前，谁也不确定院线票房能卖成什么样，所以最开始的制作成本上肯定会进行控制。
张袁杰表示自己本来专业是学的二维动画，但2004年毕业时，动画外包已经逐渐走向末路。“以前好的外包人才可能收入过万，但到我毕业的时候，已经很难养活自己。”所以他在2005年开始进入三维动画行业。2010年和合伙人在白马湖生态创意城组建了自己的动画工作室。
白马湖生态创意城位于杭州市滨江区，总面积约1500公顷，是杭州最大的动漫园区。除了为动漫企业提供办公环境以外，还在周边打造了杭州中国动漫博物馆、朱德庸幽默馆、中南创意园等机构。同时，自2010年以来，每年杭州举办的中国国际动漫节，其主场地就位于白马湖动漫广场。
“当时我们电脑都是自己家里搬过来的，挺苦逼的。”张袁杰回忆起那段初创时光，感慨道。为了盈利，漫禾科技也采用了多业务模式，一边继续承接外包业务，包括网易游戏的一些项目，然后再利用自己的资源去做原创动画。“其实在《哪吒》前，我们的业务主要是跟网易这些大厂合作，这些项目除了能够赚钱外，也能够让我们通过项目，接触到游戏业内最先进的技术。”后来，一方面方便招到更合适的员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跟网易等企业加强合作，张袁杰甚至将漫禾搬迁到杭州网易科技园旁边。
喜悦娱乐的创始人孙力（蔡小川 摄）
孙力是杭州喜悦娱乐的创始人，他同样认为，杭州的人才基础是当地动漫产业发展的重要条件。“比如动画配音是动漫产业中很重要的职业，杭州的浙江传媒学院在播音主持专业，排名仅次于中国传媒大学。所以动漫产业的上游，杭州有漫画家、网络作家村，下游杭州是网商之都，游戏公司也很多。你能够在杭州招到需要的各种人才，比如我们公司的CTO弓振涛，曾在浙江大学国家图形学实验室和网易游戏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
采访中，我甚至发现，杭州本地的互联网人才给这些动画公司提供了非常活跃和新鲜的血液。比如娃娃鱼动画的技术总监，同样是潘斌从本地大型跨国企业挖来的，在他试图建立标准工业化动画生产体系的蓝图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当他们向我展示完全由娃娃鱼内部技术团队自主研发的一套OA和制片系统时，强大的模块、清晰的流程，让我感受到潘斌为这套制片系统所付出的心血。
《蜀山奇仙录》中嵩阳观的场景设计图（娃娃鱼动画供图）
而杭州喜悦娱乐的弓振涛则直接把游戏制作中先进的技术引入到动画制作中。在我们参观过程中，工作室的员工正在进行利用三维渲染二维动画的脸部动画调试。只见这位动画师拿手机摄像头对准面部进行扫描，然后电脑屏幕上的三维动画人物的脸部便随着她的表情跟着动了起来。这是弓振涛为方便动画师调试动画专门研发的一个小程序，他解释道：“现在能够进行人脸识别的摄像头都叫作‘深度摄像头’，能够通过识别人脸的三维立体数据信息来实现场景建模和运动跟随。”以前深度摄像头体积都很大，现在因为技术的提高，已经可以用一个小小的手机进行操作了。
不论是潘斌还是孙力，他们都认同动画产业的发展是跟技术紧密结合的。“我们当初为什么能够独立制作动画，就是因为我掌握了一个很小的Flash软件。”潘斌解释道，他甚至还培育了自己的VR孵化器，因为在他看来，VR将为视听领域带来颠覆性的影响，也就将成为动画产业的下一个风口，“动画是艺术和技术的结合，技术永远在更新。我们往往只注意到它的艺术性，但也要关注技术能为动画带来什么”。
喜悦娱乐的动画师正在调试角色的表情动画 （蔡小川 摄）
喜悦娱乐的动画师正在使用动作捕捉制作动画（蔡小川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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