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用“利他精神”交朋友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儿子用“利他精神”交朋友0孩子在不同的环境中会发展出不同的自我、不同的人格

文/刘咏秋

3月下旬,随着英国新冠疫情日益严重,我和先生给在那边读大三的儿子快递了一点儿口罩、消毒液之类的防护用品,因为伦敦的防护用品脱销了。东西到了之后,儿子视频联系我们,说他分了一些口罩给同租一套公寓的阿维,因为阿维连“半个口罩”都没有。阿维是印度裔英国人,儿子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在帝国理工学院航空航天系学习。

从去年暑假开始,刚读完大三的儿子申请了“Gap Year”——英美大学的传统之一,上大学之前或之间,可以有一年的时间,用来工作或环球旅行,不影响学业。儿子大二即加盟了由几个年轻人草创的安保无人机公司,上课时做兼职,假期做全职,一方面挣点儿零花钱,一方面则是为了积累工作经验。

公司发展态势良好,需要扩员,作为公司的“老员工”,儿子把阿维介绍进去。这样,他们俩的“Gap Year”同步进行了。但两人的工作步调与一道租房的同学贾瓦德有了冲突。贾瓦德继续读书,做研究报告、写论文需要经常熬夜。为了不影响彼此,儿子和阿维另找了一套两室小公寓,搬了出去。

这时候儿子的薪水增加不少,自己买了一辆“五手车”——五易其手的老旧福特;同时阿维从父母那里得到了一辆总漏油的老迷你。两人可以驾车上班,不过为了保护环境,也为了省钱,就轮流开车,今天福特,明天迷你,另一个人充当乘客。

早些时候,欧洲新冠疫情尚未暴发,儿子公司的一个年轻同事因去过武汉,回伦敦主动要求居家隔离,儿子自告奋勇将他在办公室的私人物品打包送过去;疫情暴发后,儿子又登记为英国的志愿者,随时准备为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作为母亲,我当然会为儿子的安全担心;但同时,在此危难时刻,儿子依旧能为别人着想,的确又让我感到欣慰和骄傲。因为这种利他行为,是我从他小时候就刻意让他明白并践行的理念之一。

跟所有独生子女的母亲一样,自孩子出生后,立即会在邻里中为孩子寻找同龄玩伴,以弥补没有兄弟姐妹的天然缺陷。但当时社会上出现的大学生马加爵杀人事件深深刺激了我,让我明白仅给孩子寻找玩伴是不够的。一个孩子的优秀、出色并不能带来社会安全感;相反,盲目追求功利性的出人头地,把一个或一批孩子的优秀建立在对其他孩子不公正的基础上,其结果必然是人人自危。

我意识到,必须培养孩子的利他精神,让孩子在追求个体优秀、卓越的同时,心存公平、正义的理念,并懂得尊重差异、帮助他人、关爱弱势群体。

要树立这样的理念,并付之于行为,首先需要懂得与别人合作。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居住在同一大院、孩子年龄相近的一群同事进行交流,大家一拍即合,达成共识。我们组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策划主题活动,家长和孩子自愿参加,让孩子们在活动中体会合作与互爱。

最成功也最有趣的活动,是结合孩子们的课文,利用周末去“寻访太阳钟”——日晷,了解人类如何一步步认识和标注时间,同时也走访了北京许多有名的地方,如清华大学、古观象台、故宫博物院、国子监等。假如家长没时间而孩子又想去,我们就代管孩子。这个活动,持续了一整个学期。

到了期末,我编了一出短剧,让大院里所有参与的孩子分别扮演各个时期的计时器,每个孩子都能上台亮相,并让其中一个家长扮演“太阳老人”。这出剧,因是家长和孩子们自编自导自演,成功入选北京实验二小的期末汇演。

同时,我们把活动期间拍摄的照片冲洗出来,与孩子们在活动中的画画、剪纸等手工一起,出了一期黑板报。整个过程也让孩子们参与其中,做力所能及的事,最后送去学校展览。

这是一个潜移默化、让孩子们体验互助协作的过程。作为活动成果,最后的演出和黑板报不仅给孩子们留下深刻记忆,也给他们带来了荣誉感。

培养孩子的利他精神,还要启发孩子懂得欣赏别人,发现别人的优点。不久后孩子随我们离开北京,去了斯里兰卡,在那里就读国际学校。他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但我们培养他的目标不变。他需要融入新的环境,结交新的朋友。

刚开始的半年,儿子语言不通,老师给了他一本图画本,用画画来传情达意。好在国际学校放学早,中午12点半我们就接他回家,儿子不至于太孤单。半年过去,儿子的英语突飞猛进,跟同学联系多了起来,不久带回来一张请柬——同学贾罕邀请他去参加生日聚会。

斯里兰卡实施全民义务教育,公立学校不收费,还提供免费教材和一顿午餐。因此把子弟送去国际学校的当地人家,大都非富即贵,很少有像我们这样的工薪族。生日当天,我们按照请柬上的时间,把儿子送到指定地点,却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一家带游乐场的小餐馆,贾罕家整个包下来,作为同学们生日聚会的场所。

贾罕,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男孩,是儿子在科伦坡国际学校最早的朋友。我去接孩子时经常碰到贾罕的妈妈,但那时我英语不好,没法跟她进行更多的交流。

那一天儿子和同学们都玩儿得很开心,临走时,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份小礼物。

后来儿子被邀请去参加生日聚会的次数多了,我们发现这种包下麦当劳或其他游乐场给孩子过生日,是儿子那些富家同学的常态。我因此半开玩笑地跟儿子说,你这些同学不可小看,将来没准哪一个就会成为斯里兰卡的总理,你可得跟他们好好保持联系。

到了儿子生日时,我也盘算着举办类似聚会,回请儿子的同学,加深他跟同学的友谊,但总被极有主意的儿子拒绝。

儿子用“利他精神”交朋友1陈江旋在希腊坎普国际学校就读时,作为乐队贝斯手,与同学在一场音乐会上

跟儿子要好的还有胖乎乎的斯里兰卡女孩普蕾莎。她简直像一个小姐姐。每次看见儿子的鞋带散了,普蕾莎都会蹲下去给他系上。另一个是高个女孩丽哈莎,一个运动健将。然而在运动队里,丽哈莎属于黄队,儿子属于蓝队,丽哈莎总为黄队拿分,让儿子惋惜不已。

科伦坡国际学校每个年级分三个班,分别用学校的缩写字母C、I、S来命名。学生每升一级,不仅要换老师,连班也要打散重分,以让孩子在学校里多交新朋友、适应新老师。比如一年级进的是C班,二年级就可能变成I班或S班,如此随机轮流。在小学阶段,贾罕总是意外地跟儿子分在同一班级,让我们印象深刻。

我们一直教育儿子,要发现别人的优点,懂得欣赏自己的同学,故儿子虽然辗转多个国家,却跟相当一部分同学维持着长久的友谊。他高中毕业,在“脸书”上贴出帝国理工学院录取通知书时,他在斯里兰卡的一个同学跟帖道:热烈祝贺,亲爱的陈,还记得你带着我们,扔了一教室的纸飞机吗?如今梦想成真了!

斯里兰卡这个印度洋岛国,仿佛一座热带大花园,堪称野生动物的天堂。因此说到儿子童年的玩伴,还应包括那些随处可见的野生动物。而一个个英国殖民时期即划定的自然或野生动物保护区,则让我对儿子的利他主义教育,由个人行为上升到社会设计层面,并为之提供了形象的范本。

那时候,利用假期和周末,我们带着儿子参观了几乎所有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印象最深的是去南部的雅拉国家公园。开车奔波了一天,到达公园里用原木搭建的圆形酒店房间时,儿子惊喜不已,压低了声音说:“妈妈,袋底洞!”仿佛大声说话就会把这小木屋吓跑了似的。而酒店经理叮嘱我们,夜里不可外出,酒店没有围栏,属于野生动物领地的一部分,它们会出来觅食。第二天早上看到路上果然有新鲜的大象粪、野猪粪,那种与自然共枕的感觉,让儿子兴奋不已。

酒店经理受过极好的职业训练,答应儿子晚上带他去看到酒店里来溜达的大象。果然,入夜不久,经理来了,带着手电和另一位员工,告诉我们大象就在不远处。我们屏声静气,蹑手蹑脚跟他前行,发现酒店的路灯都巧妙地隐藏在树丛间,昏暗,仅够照明,且光束一律向下。经理解释,那是为了不让候鸟迷路,过分明亮的人工照明,会让候鸟迷失方向。

走了不远,在经理的指引下,果然看到了那头大象,悠然扎在厚厚的灌木丛中,响亮地咀嚼着树叶。我们大气也不敢出,守在那里,约10分钟后,没有被惊动的大象继续前行,很快就被灌木丛遮蔽。

斯里兰卡的动物保护,就是一堂活生生的人类如何与野生动物共生的课。而那里野生的蜥蜴、孔雀、松鼠、猴子等,构成了儿子童年生活的重要部分。偶尔听到大象被火车撞上,或是踩了地雷被炸死、炸伤的新闻,儿子都会难过好半天。

到了希腊,我对儿子的利他教育延伸到了城市公共领域。我和先生随时随地发现例证,跟儿子探讨利他的必要性。比如进商场或出影院给后面的人把住门;滚梯上靠右站立的原理——留出左边给有急事、需要赶路的人;不能占用快车道和紧急车道的交通规则;永远留出来的残障人士车位等。

假期去维也纳旅游,看到台阶上下方,画有如何推婴儿车上下的示意图;银行营业厅外面的墙上,钉有不起眼的金属挂钩,方便牵着狗前来办事的人将狗索挂在上面;公园里随处都有的公共饮水处……我们会一一指给儿子看,一起探讨城市公共设施中“利他”的设计,如何在细节上提升了城市的宜居度。

经过这样的讨论,得出以下结论可谓顺理成章:正如人类保护自然、保护野生动物的利他行为,最终目的在于保护人类自己一样,在社会生活中,考虑不同族群,满足他们的不同需求,实际上是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的。

但也恰是在希腊,儿子开始接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并且随着进入青春期,反叛开始,有一阵子竟然公开宣称自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信奉优胜劣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我很少在他长篇大论的时候反驳他,但会采取因势利导、旁敲侧击的方式予以纠正。

那时候儿子有一个名叫彼得的同班同学,性格随和,特别喜欢跟儿子他们一小群成绩较好的同学扎堆。儿子和他那帮朋友老是讲关于彼得的笑话,提问答不上来啦,多简单的题也做不出来啦……甚至说彼得的智商不如一只茄子。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说,彼得肯定有一样大家都没有的天赋,只是你们和彼得自己都没发现。儿子追问,他能有什么?我说,起码彼得比你们修养都要好,大家开他的玩笑,人家可从来不生气。儿子想了想,说,倒也是啊。

到了11年级,彼得终于因为成绩跟不上而留级了。这事让孩子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再嘲笑彼得。而具有宽厚心胸的彼得,并没有因此受打击,跟儿子这一小群体的关系没有改变,同学聚会的时候,照样参加。

就在儿子昏天黑地备考大学的时候,彼得的天赋不声不响地显露出来:他的兴趣转向绘画,且灵光乍现,画得特别好,晚儿子一年,被爱丁堡一所艺术学校录取。在告诉我们这件事时,儿子感叹,妈妈,你说得没错,造物主是公平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天赋,关键看能不能发掘出来而已。

针对儿子的社会达尔文观点,我们也有过很多争论。比如废除死刑与否的问题。儿子主张不应该废除死刑,理由是罪犯关在监狱里,纯属消耗生活资源;死刑不仅有惩戒作用,还节约社会成本。我最后以冤案的例子说服了他——假如这个“罪犯”是被冤枉的,或者是被错判的,死刑就会让人失去纠正和申冤的机会,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又比如有一段时间,看见路上乞讨的人,他就会生气,说为什么这些人不去打工?为什么要不劳而获?我会告诉他,你并不清楚这个人经历了什么,有着什么故事,是什么让他沦落到如此地步。我说,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中的不少人,恐怕存在精神或心理问题,而不能简单归结于不劳而获。

儿子抛弃社会达尔文主义立场是在2015年。那时希腊陷入难民危机,每次采访回来,我都会把一些难民故事跟儿子分享。其中最令儿子动容的,是我在一篇题为《提前长大的孩子们》的报道里所记叙的难民孩子的经历。这些儿子的同龄人,经过战火、死亡、非人的折磨,独自历险,踏上欧洲大陆,每一个都是现代版的《奥德赛》。

那年8月,儿子跟我们去了难民危机前线——莱斯沃斯岛。我们去难民营采访时,儿子碰到了一个志愿者小组,成员来自以色列和西班牙,主要任务是去海滩清理难民们登陆后遗留下来的橡皮筏。儿子加入了这个小组,提着电锯,把整块橡皮筏切成块,捆起来送到垃圾场。那次经历之后,儿子彻底告别了社会达尔文主义。

儿子用“利他精神”交朋友2陈江旋在斯里兰卡期间,跟随父母去南部蛇庄参观,与蛇亲密接触

还在斯里兰卡时,一次回国途中,我们特意经停新加坡,去看望我一位自毕业后就天各一方的大学同学,当时她在新加坡一所私立语言学校任校长。席间聊天,儿子对我们延续了多年的友谊很感兴趣,不停地刨根问底。我同学对儿子说:“知道你妈妈身上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吗?是她总为别人着想。”

这一评价正面得连我都意外。我是家中长女,习惯于照顾弟妹;平常为人处事,只要力所能及,总是不吝帮助别人。但在老家,这种个性会带来非议,有喜欢揽事之嫌,故专门有一个词来形容,叫“领破帽子”。个性使然,积习难改,我常用这个词来自嘲。

儿子不仅继承了这一品格,也学会了这个词。他在希腊坎普国际学校念书的时候,回到家经常会对我们说,我又领了一个“破帽子”,包括志愿给低年级学生讲解化学等等。而新冠疫情伊始,英国实行禁足令后,儿子告诉我们,他响应英国政府的号召,连车带人登记为志愿者,随时准备去运送物资,他开玩笑说,妈妈,你看,我又领了一顶“破帽子”! 阿维同伴朋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