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时的小把戏

作者:卜键

离京时的小把戏0俄使伊格纳提耶夫

1860年的春天,俄使伊格纳提耶夫仍然待在北京。他与肃顺的争吵对抗已成为常态,而沟通也未间断,斗而不破,应是双方遵循的一项原则。

显然,居住在北京俄罗斯馆(南馆)的小伊一直过得不痛快:没有欢迎邻国公使的盛大仪式和宴会,没有在京城与京畿游览的自由,没有得到大清皇帝的接见——甚至想见一个内阁大学士或军机大臣都做不到,没有与美国使团密约协调的机会,也没有任何一项要求获得批准……他对清廷的谈判代表、户部尚书兼理藩院尚书肃顺深恶痛绝,可还是不得不面对,一次次忍受肃大人的折磨。

其实肃顺等人同样在忍受小伊的折磨:不断地递送照会和公文,不断地提出抗议或唧唧歪歪,不断地重复同样的话题和制造新话题,也不断地变着法儿搞事情……肃顺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厌恶至极,也是不得不面对,因为皇上要他面对,不能激化和闹翻。

小伊的核心话题还是要侵占大块的中国土地,而基于黑龙江左岸和下江地区已尽入手中,横着的一刀已经切完,而将焦点集中于乌苏里一带,要求竖着再切一刀。围绕着《瑷珲条约》,小伊与老肃激烈对驳:老肃说是奕山的个人行为,小伊声称拥有咸丰帝批准的确证;老肃说是一纸空文,小伊声称“无论大清国准与不准,本国唯有照瑷珲所立条约及中堂桂良恭奉谕旨遵行,将所借之地,本国坚守,永不复还”。这里的“借”字出于《汉文俄罗斯档》,为清朝军机处自满文本转译,小伊的原文必非如此。

如果说局限于因循封闭,肃顺与多数的清朝官员不懂外交,在捍卫主权和保住满洲根本之地时,行为和语言多有失当;而伊格纳提耶夫则是深谙外交的路数,一副强盗肚肠,巧夺豪取,根本不管什么公平正义。他不是口口声声要遵循《瑷珲条约》吗?即便以那个逼签的不平等条约说事,也将乌苏里江至海“作为两国共管之地”,也就是两国都有管辖权。而且该条约不包括乌苏里江向南之地,不包括波谢特湾等与朝鲜临界之地,为何也单方面划入侵占之界?在殖民者的词典里,所谓“共管”,就是我也可以管了,进而是归我管、你不能管了。若说他们的历史依据,可比照乌第河地区,《尼布楚条约》将之列为两国共管,实际占据者只是哥萨克。

这个春天,英法两国即将兴兵报复的消息纷纷传来,大量军舰陆续抵达舟山与上海,搞得清廷神经兮兮,在京的小伊也颇为紧张。去年在大沽口失败,英法就怀疑俄国人暗助清军,传得绘声绘色;如果联军得胜并进逼北京,更会怀疑驻扎于京城的俄国使团与清廷勾结,那可就里外不是人,啥利益也得不着了。伊格纳提耶夫决定离开北京,去上海会见英法等国使节,就像前面的普提雅廷,明知人家不欢迎,也要硬挤进那个对华施压的阵营。他向外交部写信请示,避开清朝官员的监视,委托一位天主教传教士设法传递到上海,再由美国领事格理德代为转发,呵呵,好一条隐秘途径。

5月19日,伊格纳提耶夫得到沙俄外交部的回复,正式授予他公使衔,告知已组建一支特殊分舰队派往中国水域,由他指挥,并让他自行斟酌是否离开北京。小伊立刻照会军机处,宣称奉沙皇谕令,最后一次质问清廷:是否愿意遵循《瑷珲条约》办理?是否愿意按照其历次要求和提供的地图画押用印?照会中再次声称这样做对中国有益,拖下去对中国不利,并说如果不准,他在京待下去已无意义,打算于一周后离开。军机处也再次作出驳斥,并要他解释,侵占中国固有领土怎么会对中国有益?复照未提小伊离京的事,但大清君臣既想早些送瘟神,复觉处置得宜也有可利用之处,随即通知在天津海口的僧格林沁,告诉他不必阻拦伊格纳提耶夫等人登船,但要严加防范,杜绝尔等对沿海军事部署的窥探。

对于小伊弄景搞事的本事,清廷已有所领教,“该酋心存叵测,或勾结英佛滋扰,伊从中说合,意图取利;或暗助英佛与我寻衅,逞其狂悖,均未可知”,虽批准其离京,并不通知,并在馆墙外明显加强了戒备。5月28日,小伊一行26人早晨动身,直奔城门而去。这个年轻家伙一向诡计多端且缺少底线,任驻英武官时曾在一次军火展览会上偷窃新式步枪的子弹,被抓住后仍然狡辩,这次也是大玩花招:几天前就故意在中国仆役中散布,说是为防备清方阻拦,要走距南馆较远的城门,实际上走的是最近的城门;而为了避免守门清军见他们过来关闭大门,特地将两辆装运行李的大车的后轴锯断,再以活销连接起来,“让两辆大车一前一后地行驶,当前一辆车已抵外城门口时,后一辆车尚在内城门口,此时,两辆车驭者同时拉动活销,用活销连接的被锯断的后轴就塌落下来,大车便不能行动,堵在城门口,使城防士兵不能关上城门,而使团的轿子则趁此时机溜出城门”。算无遗策,煞费苦心,届时果真照方抓药,“两辆车在城防士兵中制造了不少混乱,使团的轿子则乘机在随员和骑兵卫队的簇拥下扬长而去”。随员布克斯盖夫登实在是太敬佩了,补写一段:“还设了一个计谋——轿子是空的。公使从使团的一个成员佩休罗夫那里牵过一匹马,由一名担任护卫的哥萨克伴随,骑马走在最前面,顺利地通过城门。”

真是机关算尽啊!小伊没有想到的是,清廷压根没有阻拦之念。假若真要限制他出城,不要说施逞这种雕虫小技,就连俄罗斯馆的大门他也出不了。俄使出城之后,当局派出的人员就来了,以护送的名义一路监视,对其行走路线作出限制,不许他们经过大沽口等军事重地,以防窥探。主持津门防务的僧格林沁很尽心也很自信,明知“该夷开驶后势必前往上海,与英法暗通消息”,也试图将计就计,让他将津沽一带防守严密的情形透漏出去,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奏称“防守现已严密,该夷料难窥伺,欲和之意必坚,欲和之情必切,所最难者先出诸口”。后面这个“该夷”,则指英法,意思是他们从小伊口中得知津沽固若金汤,必然想要求和,只是难于出口,上海的官员应适时作些疏导。

僧王设想得太美了!小伊年龄虽轻,个人素养、军事与外交视野皆非他所能匹敌。从死乞白赖进京到千方百计出京,伊格纳提耶夫皆遵循一条主线,怎样对沙俄有利,怎样能得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的大块土地?离京之际,他给大司祭固礼留下一份详细指令和联络方式;也特地致函军机大臣,表示“如果中国政府同意俄国公使的提议,他将率分舰队留在直隶湾”,以便需要时在清廷与列强之间作出调解。而离津南下时,又一次给清朝军机处留下信函,并说不久后将率舰队返航,听取清廷的回复。(待续) 黑龙江边疆俄罗斯瑷珲条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