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的特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野味的特权02003年,中缅边界小城勐拉野生动物交易市场,市场上除了售卖整只动物,还把稀有野生动物分割成块售卖

文/李飞力

2009年初,我刚到三联,接到的第一个采访任务就是去四川的王朗自然保护区,采访野生大熊猫的拍摄者。从北京进川,再换乘汽车,成都的城市风貌瞬间消失在了身后,到了江油,地貌开始有了明显变化,崎岖的山路多了起来。六个小时的颠簸后,远处的一片山林逐渐在眼前显现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亲历这种景象,参天的冷杉、红桦、方枝柏,遮住了阳光,映现出一片原始的样貌,十几分钟后,正当汽车在泥泞的车辙上前行时,路旁的陡坡上蹿出一只小兽。“看,有只鹿!”摄影师提醒我,而司机仍旧看着前方,并纠正道:“是马麝,你现在只能在这儿见到这种动物了。”

两天的采访结束后,有人安排我们和当地人一起吃饭,同桌的还有自称是自然保护组织的人。那天,他们准备了丰富的酒菜,像当地人一样质朴地谈天、干杯。午饭结束后,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看起来有些醉酒的人送我们走出餐厅,并尝试着挽留我们留下吃晚饭,他点了一支玉溪,也熟练地给我点上香烟,吐着酒气,有些得意地说,晚上给我们烧点特色菜。

我问他什么是特色菜,他像报菜名一样,罗列出一些动物的名字,狍子、穿山甲、娃娃鱼,很多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人的表情,并不真诚的微笑,体态有些谦卑,罗列起“菜品”时,带着稍显傲慢的口气。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坐上回程的车,和“自然保护组织”的人打了通电话,当我提到护林人员试图用野味宴请的疑惑时,我所得到的答案是,“他们想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并得知,“这是常有的事”。

一年以后,我在写葡萄酒专刊时,采访了一位酒庄老板,其间,他接了通电话,大致的内容是有人送了熊掌给他做年货。在随后的采访中,类似交易不止一次,不少地方酒厂会给当地购买者带来种种贿赂,野味也在其中。此后,那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葡萄酒爱好者,在我的认知中大打折扣。

最近一次见到售卖野味的,是写今年的年货期刊的时候。在安徽的宣城,一个厨师朋友带我走进了当地最大的菜市场。在那里,我见到了不少只横尸在地上的兔子,当我问到这是什么兔子的时候,当地人听出了我的口音,回答:家兔。毫无疑问,那些卖肉的人都撒了谎,野兔身上的枪口已经说明了这兔子的来历。

在一个稍显隐蔽的摊位上,我见到了一只已经被扒皮的动物,血淋淋地趴在摊位上,旁边还戳着一把菜刀,当我拿起相机准备拍照时,摊主很警惕地遮住了我的镜头,并有些挑衅地走出柜台。同去的当地厨师连忙阻拦,之后,他告诉我,那是麂子,卖30多块钱一斤。

在“知乎”上的一篇关于麂子的文章中写道:“对于这种动物,所受到的保护等级过低,名录上显示为‘三有’而已,而‘三有动物’的犯罪成本都是简单粗暴的,20只以上才会立案,没到这个数量只是一般违法行为,盗猎者几乎不用为此付出太多的代价。”

我也曾经在餐桌上见过野生的动物。90年代初,鹿肉和蛇肉在北京的餐馆里并不算稀罕,吃野味在当年一度成为潮流,由于我的父亲在医院工作,他对于此类食物颇有微词,也从不消费野味。直到十几年后,我参加了一次书画界的饭局,又在饭桌上见到了野味,而这次被摆在盘中的,是大雁。自居“某仙”“某客”的大家们纷纷表示,爱吃大雁,是因为它的优雅。而后吟诗,“鸿雁传书,目送归鸿,惊鸿照影”云云,不一会儿,餐桌上“哀鸿遍野”。赴宴的有不少美院的学生,他们是系里的老师带来的,这些高材生们效仿着老师的做派,也依傍着古人的愚昧。

欲望太多,就越吃越野。2009年的时候,英国《卫报》作者乔纳森·沃茨曾写过一篇《让野生动物走下餐桌》。作者说,食用珍稀野生动物在华南很常见,这里的动物市场生意兴隆,到处都是蛇、蝎子、蝾螈,还有各种各样的鸟类和龟类,其中一些是濒危动物。它们最终的归宿除了餐馆、药房,就是变成笼里的宠物,炖乌龟能治癌症、鳄鱼肉缓解哮喘、穿山甲调节月经、蝎毒对中风有效,这些都是在广东省流传已久的偏方。

尽管中国并不是唯一的野生动物消费国,但却是最大的。这个影响可以波及整个亚洲,甚至全球。在印度尼西亚,我曾看到残忍的一幕,一只猴子被贩卖者从笼子中取出,一棒打昏,随即开始熟练地扒皮,猴子仍旧奋力抵抗,却不敌那双沾满血污的双手。在那个不大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中,刺猬、浣熊、蝙蝠、狗,随处可见,动物的眼神或愤怒,或呆滞。而购买者则常常显露出食物链顶端的那种自大和冷血。

亚洲人对于吃野生动物似乎有一种先天的迷恋,就像日本人吃鲸鱼,帕劳人吃蝙蝠,印尼人吃各种林中的动物,然而,这种野味热的影响是毁灭性的。记得从王朗回京后,我还采访了一位环保设计师,那个“小象长牙”的海报就是她设计的,她的一项工作重心是抵制虎贸易的开放禁令。当我问到如果开放某种动物的贸易,加大养殖,那么盗猎会否因此而得到解决时,得到的是完全否定的答案,因为养殖的费用不低,且没有什么养殖的成本会低过一颗子弹。即便是中国立严法管制,邻国的野生动物也会因为这种禁令的取消而遭到大规模屠杀。至于为什么关于野生动物一直没有禁令,这个答案人人心照不宣。

虽然一些臭名昭著的市场和餐厅表面上看已经被关闭,但野生动物交易场所早已转至地下。在肇庆的一个市场内,一位贩卖火蛇的老人告诉我,很多动物已经很难再抓到了,现在他们会把野生和饲养的动物混在一起售卖,以躲避工商或食药监局的检查。

2013年时,我在摩纳哥的海洋博物馆参加了环保组织野生救援协会(WildAid)一场关于鲨鱼的活动。那一年,他们公布了一个数字,香港地区报告给联合国粮农组织的鲨鱼鳍年进口量达到1.1万吨,而这些鲨鱼中的九成,来自世界各地。

那段时间,随着“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的宣传语,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禁食鱼翅的队伍,随后,一些相关规定让鱼翅几乎退出了公务接待的宴请菜单。不久之后,一位野生救援的负责人告诉我,在屡次倡议中,鱼翅的消费量在中国降低了近一半。2012年,国务院拟三年内出台规定公务接待不得食用鱼翅,但三年的过渡期之后,似乎便再没有人提及此事。

从一个美食作者的角度讲,如果食材的扩张是我们对烹饪进化的唯一想象,那么这是一种悲哀,或许也是狭隘的文化自信酿成的恶果之一。

17年前的SARS并没有停止人类对“野味”的追逐,在这17年中,关于野生动物的种种禁令也形同虚设。尽管在新冠肺炎的瘟疫之下,吃野味的人不是唯一的众矢之的,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吃野生动物不得到有效管制,那么这样的瘟疫所带来的灾祸,还会重现。 野生动物野生动物保护组织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