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天津条约》的抢签

作者:卜键

《中俄天津条约》的抢签0耆英

那个时代电报通讯已在西方流行,但中国与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还没有。咸丰帝牵挂津门的谈判,廷寄密旨多用“六百里加急”,可谓朝发夕至。而几乎在同时,黑龙江将军奕山也派员一路疾驰,送来已与穆拉维约夫签订《瑷珲条约》的奏折。黑龙江畔的会谈在当年四月十日开始,大沽口炮台于一天前陷落,各路清军争相溃逃,京津一片惊恐;而就在瑷珲签约的十六日,天津富商张锦文于望海楼宴请四国使团,赶着一大群牛啊羊啊,慰劳入侵者。此处曾是乾隆皇帝的行宫,风物优美,额尔金等人在船上早就住腻了,第二天就搬来居住。属员与卫队渐渐占据邻近的金家窑等村,驱赶村民,抢占寺院,当地民众欲与拼命,官府赶紧拦住。有人说官军不如团练,可敌舰大炮一开,不光官军惊慌后撤,号称六千之众的天津团练更是一哄而散。让侵略者头痛畏惧的是普通百姓:一法国兵牵着狗牛皮哄哄闲逛,先被小孩用土块瓦片袭击,追赶时遭人痛殴,帽子和狗都被抢走;带了二百人回来报复,怎料在街巷被四方涌来的中国百姓上下围堵,石头瓦块密如雨下,根本不敢还手,又是地方官员赶来解围……

就在耆英被起用的四月二十一日,奕山从瑷珲向朝廷奏报签约的经过,为什么要拖五六天才上奏,不得而知;五月初三日(1858年6月13日)中俄签署《天津条约》,而耆英正在回京的路上。若说耆英在津期间还有一点工作成绩,那就是议定了与俄国的合约条款。这件事并不容易,先有谭廷襄为首的第一拨沟通,后有桂、花两位钦差大臣的第二轮谈判,因为有割让大片领土的一条,双方争议极大,成了一个很难跨越的梗。老普在对华威逼利诱的同时,也怕割地条款引发另外三国的不满和阻拦,也是绞尽脑汁。美国副使卫三畏在日记中写道:“四国公使的立场倒有点像四个打惠斯特牌的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想打听其他几个人的秘密,用他手中打出去的牌来搞鬼把戏,另外假如能偷看一下他的伙伴或对手手中的牌的话,那么也是很乐意的。”普提雅廷就打了一把搞鬼的牌,把自己的条约草案送给法使葛罗看,为表示对英友好,删除了禁止鸦片的条款。卫三畏没有提到俄方草案对划界是怎样表述的,也说明并未激起他国的反感——老普隐瞒了关键信息。

耆英抵达后,迅即展开了与老普的会谈,气氛是友好的,各项条款也一一敲定。至第九条才写到俄国最关心的边界问题,且大而化之,纯属务虚:

第九条。中国与俄罗斯将从前未经定明边界,由两国派出信任大员,秉公查勘,务将边界清理,补入此次和约之内。边界既定之后,登入细册,绘为地图,立定凭据,俾两国永无此疆彼界之争。

这样的条款,不独英法等无从挑剔,就连咸丰帝必也会连连点头了。这是老普与老耆共同的作品,也是一个你知我知的约定。后来清廷极力否认承诺割让之事,俄人强调在天津曾有口头承诺,但两个人私下里谈了什么?耆英许诺了什么?没见到俄国人的记录,而中方主要人物耆英不久后就被赐死,也缺少记载。

五月初四日,奕山的奏折送到御案之上,附有《瑷珲条约》全文,未看到奕詝暴跳如雷,也未看到奕訢等王公大臣出来弹劾,从几份谕旨可以看出,君臣上下倒像是松了口气。咸丰帝即行批复奕山和吉林将军景淳,表明理解这种“限于时势”的“从权办理”,命景淳查明协议中“共管”的乌苏里江以东滨海地区,“如亦系空旷地方,自可与黑龙江一律办理”,又以六百里加急告知在津门的桂良诸钦差,兹引录其中一段:

本日据奕山奏:已会同夷酋木哩斐岳幅,将乌苏里河至海口等处分界通商事宜,合约定议。桂良等即可借此事告知俄酋,谅伊必早有所闻,惟中国与尔国二百年相好,故能如此优厚。……英法二酋来至天津,本应置之不理,皆因俄国前来说合,声言并无恶意,是以未与用武。不料该二国先开大炮,直逼天津府城,迄今未有定议。今俄国已准五口通商,又在黑龙江定约,诸事皆定,理应为中国出力,向英法二国讲理,杜其不情之请,速了此事,方能对得住中国。

自雍正朝设立军机处,皇帝谕旨通常由军机章京拟稿,军机大臣修订审核后报皇上阅定。这篇妙文不知出自哪位大神的手笔,竟将不敢发炮阻击英法联军说成看了俄国的面子,于是大沽口被残破也就有了俄国的责任,加上已念在两国和好情分上在瑷珲签约,所以俄方应出面制止英法的讹诈,了结目前的纷乱之事。不知桂良接旨后是何感受?不知他们如何向普提雅廷转达?国家危如累卵,强敌咄咄逼人,几个钦差大臣在前线左支右绌,摇鹅毛扇的京师要员仍眛于大势,徒逞口舌之快,近于满口胡话。

虽说中俄《天津条约》已经签订,这份谕旨还是向俄使传递了一个极重要的信息,在瑷珲已签订边界条约,俄国人的主要目标已经达到。如果说此前老普还略有忐忑,此时则吃了定心丸。奕詝以为普提雅廷已知此事,其实不然。穆拉维约夫没有向老普通报此事,派往圣彼得堡的专使应该还在路上,俄国外交部自也无法通知在天津的使团。在对华交涉问题上,穆与普一直在明争暗斗,因此获知这一消息,普提雅廷应也心情复杂。但毕竟是个好消息,素来不对付的两个人像是心有灵犀,配合得堪称妙绝。老普并未答应出面调解,只是友好地提出建议,希望清廷硬气一点,驳回英国的一些勒索条款。更为重要的是,他提出要向清朝赠送1万支新式步枪和50门炮,还要派遣一批军事专家指导军队训练和重建炮台。这是经过俄廷批准的,是一项笼络中国的措施,也包藏着控制清军和边防海防的祸心,但运用操作得当,应也是清朝重建军队的一个机遇。老普去年夏天就有此提议,如抓紧办理,英法联军的进攻怕是很难得逞。惜乎清朝官员只剩下戒备之心,自外于世界格局,全忘了老祖宗合纵连横的法宝。这次桂良等人不再拒绝,委婉转奏,咸丰帝表示可以接受其枪炮,但教官与地质矿产专家啥啥的就不用派来了。

对于第一个与清朝签订《天津条约》,沙俄外交大臣戈尔恰科夫很兴奋,在给沙皇的奏报中写道:“中国所签订的这样类型的第一个条约乃是和俄国所订的条约,因为只有在普提雅廷伯爵签订协议后,中国政府才同意和有代表在天津的其他列强签订类似的条约。”这段似是而非的话旨在力挺老普,也刻意忽视穆拉维约夫在瑷珲的成果。(完) 天津条约历史清朝清朝历史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