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的他们:伤害从何而来
作者:陈赛(插图 范薇)
为什么一个看似有点怂、有点自卑的14岁少年会犯下强奸、杀人的罪行?为什么一个女孩会逼迫另一个女孩脱衣服、下跪、磕头,殴打到遍体鳞伤?为什么一群青少年会像看好戏一样看着一个同班同学跳楼,不但无动于衷,还大加嘲讽?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对另一个孩子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
几个世纪以来,很多学者试图对“恶”做出解释,包括神学的、法学的、哲学的、社会学的、心理学的。因为邪恶挑战我们关于世界最基本、最重要的预设,而“邪恶为什么存在”这个问题事关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伟大的思想家托马斯·阿奎纳曾经写过,在世界上有邪恶存在这件事情,是基督教信仰与教条最大的障碍。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比邪恶的存在更挑战对上帝的信仰。如果上帝是全善全能的,为什么他会允许邪恶存在?
但是,更令我们感到触目惊心和难以面对的,是未成年人呈现出来的“恶”。这种“恶”,有不同的层面和维度。一个中学心理督导师曾经告诉我,旁观者能从摄像头的视角里看到的“欺凌”固然是“欺凌”,但被欺负的感觉,远远超过这个。比如,在班级里,如果几个人看你不顺眼,他们有很多方法,可以在不违反任何规矩的情况下让你很难受。几个眼神,就可以有巨大的杀伤力。年轻人就是有这样的直觉,监控镜头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你却感到身在炼狱。而当他们发现自己有如此操纵他人的能力之后,甚至会欲罢不能,就像小孩子捉弄小动物一样。
在本期封面故事中,我们以多起青少年犯罪与霸凌事件为主线,走访了施害者、受害者,也走访了检察院、犯罪专家和司法社工,探寻“少年之恶”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我们试图从这些青春期少年的视角出发,去看他们的世界,到底是什么触发了他们的“恶”?这些恶,到底是他们天性中携带的攻击性失控,还是后天教养环境的忽视或社会文化的腐蚀?这些“恶”与他们所处的人生阶段是否有特殊的关联?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环境,造成了他们的攻击或被攻击?
在《行为:关于人类最好与最坏的一面的生物学》一书中,斯坦福大学生物学与神经科学教授罗伯特·萨波尔斯基探讨了一个与我们非常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人类一方面可以互相屠杀,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无私的善意?
人性,当然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这本书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以一个非常具体的行为为起点——假设某一天某一刻,一个陌生人突然激动地冲你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手枪的东西。这时候,你手里刚好有一把枪。于是,你开枪了。
从“开枪”这个行为发生的瞬间开始,作者以一种“时间倒流”的方式不断追溯,从这个行为发生前的一秒钟一直倒推到几百万年之前,在这样一个长长的时间链条上探寻这个行为背后的动因。在这个行为编年史的解读中,你会发现,作者一直在提醒我们小心一个误区:不要以为某个大脑区域、某种荷尔蒙、某个基因,或者某个童年经验,或者某个进化机制可以解释一切。恰恰相反,每一个行为都有多重的因果关系。
当我们问“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一个行为?”时,我们其实是在问一系列的问题:在这个行为发生的一秒钟之前,他的大脑里发生了什么?从几秒到几分钟之前,什么样的环境刺激影响了他的大脑?从几个小时到几天之间,什么样的荷尔蒙使他的大脑对这些刺激变得更敏感?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之间,什么样的经历重塑了他的大脑对这些压力的反应?他的青春期阶段,当时尚不成熟的前额叶皮层如何塑造了他成年后的样子?他的童年,也就是早期生命经验如何影响之后人生的大脑功能与基因表达?当他还是个受精卵的时候,哪些基因编码了那些荷尔蒙和神经递质?再到文化,文化如何塑造了他生活的社会环境,以及生态因素如何塑造了他所在的文化?最后,我们一直追溯到几百万年前,看看暴力与善意的行为到底是如何进化的。
以同样的链条和视角来观察少年的“恶行”,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也许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情境的重要性。当我们解释某个行为背后的动因时,要非常谨慎,不要轻易下评判。而且,我们要意识到,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变化的可能,时间带来的变化,经验带来的变化,环境带来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个人会变化,大脑会变化,新的神经元会产生,新的回路会连接上,旧的回路会断开,换一个情境,最坏的行为可能转变为最好的行为。 霸凌少年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