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时代，艺术家如何“调查取证”？

印度尼西亚邦加岛的传统锡矿（视觉中国供图）

“Alexa，现在几点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Alexa是内置在亚马逊音箱Echo里的智能助理，它可以被替换成“Siri”“小爱同学”或者“天猫精灵”等任何人工智能系统，这样的对话已经无处不在。但在这个日常场景中，我们从未思考过的是，实现这个简单指令后面的复杂系统：非洲的矿工、中国的装配线和西雅图的亚马逊总部。

故事可以从玻利维亚西南部的乌尤尼开始，这片富含锂元素的高原，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天空之境”。在这里，几米厚的盐壳不仅造就了乌尤尼独特的自然景观，同时也令乌尤尼成为了全球最重要的锂矿石开采地。

锂电池是驱动电子设备的关键材料，在过去几十年，它被装配在手机、电脑到数码相机等各种移动终端，并成为电动汽车普及的关键资源。通常一部智能手机中仅仅含有不到8克的锂金属。所有这些电池的寿命都是有限的，一旦用完就会被当作废弃物扔掉。亚马逊Echo拥有一个锂电池底座，用户们如果自行打开，将令保修失效。

故事的另一面是，在印尼邦加岛上，为了开采半导体所用的锡矿，没有正式合约的矿工们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木筏上，潜入水下，从海床上通过巨大的真空管吸取富含锡的海砂到船上。印尼是全球第二大锡出口国，为苹果、三星、索尼等公司直接或间接地供应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产品中所需要的锡原料。通常，一部智能手机仅需7克的锡。

加速的电子产品消费，令锡矿成为邦加岛一项利润丰厚的产业，造成了锡矿的过度开采。这破坏了岛上的景观及岛周围的鱼类资源和珊瑚礁。同时，这里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坟墓，埋葬着数百年来为开采锡而死去的矿工尸体。

这是“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Anatomy of an AI System）无数关于地球元素故事中的一部分，也是这个地图故事起始的地方。

2018年9月7日，独立数据调查机构ShareLab的总监瓦拉丹·卓勒（Vladan Joler）与纽约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AI NOW的创始人凯特·克劳福德（Kate Crawford）合作发布了“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项目，以人工智能设备Echo为例，将反乌托邦小说的未来拉回到现实生活之中：为了维持科技产品和人工智能设备生产，需要进行大量的矿产开采，而这导致了比砍伐森林更加高昂的环境代价；此外，大量缺少福利保障的劳动力，成为了支撑人工智能产业的高昂人力成本，他们既在亚马逊的配送中心拣送产品，也通过给内容加标签和辨析图像来帮助机器学习。

这个项目始于2016年Mozilla基金会的一次会议。瓦拉丹·卓勒和凯特·克劳福德在此相识后，立刻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如何能够将Alexa语音助手的整个系统形象化，并且揭示掩盖在其简洁工业化外观下的黑暗面。

“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看上去并不复杂，它包括一幅2米高、5米宽的巨大地图，有一个自己的网站，展出时会配有两位作者撰写的小册子以供翻阅，有时地图前还会放置一个亚马逊Echo智能音箱的解剖装置。自去年开始，这个项目便频繁现身于世界各地有关人工智能和算法的展览以及课堂上。

这个系统展示了当代西方社会所忽视的人类为人工智能技术所付出的实际代价。卓勒告诉本刊，这是因为欧洲和美国几乎只涉及人工智能设备的消费环节，关于它的制作、生产和销毁的过程则往往发生在中国、印度、印尼等地，而那些金字塔形状的图形上呈现出的收入不平等则加剧了其中的社会影响。“即使我们选择iPhone或者其他设备，最后可能也会得出一张类似的地图。”

克劳福德在推特上写道，鉴于人工智能的复杂性、保密性和它所涉及的时间尺度，这个项目关乎“我们如何开始看到”，然后才是另一个问题，“下一步该怎么做？”。

探访美国巴尔的摩亚马逊物流中心（视觉中国供图）

“剥削取证”的犯罪现场

卓勒将自己的许多工作称之为“剥削取证”（Exploitation Forensics），采用数据驱动的调查形式，创造出一个大家都看得懂的当代不平等故事。“Forensics”一词通常用于与犯罪侦查有关的科学技术。ShareLab的另一位专家安德烈·彼得罗夫斯基（Andrej Petrovski）拥有网络取证学位，因此他们在许多调查中都使用了不同的取证方法，并将之视为一种暗喻：像Facebook算法这样的黑匣子，以及人工智能设备复杂的供应链，都被视为犯罪现场，隐藏着不同程度的个人隐私侵犯、自然剥削或者广义上的反人类罪行。

ShareLab从成立伊始便着重探索数据是如何改变了当代公共领域，发表了一系列关于隐藏在网络生活背后的“看不见的基础设施”调查。2015年，ShareLab针对Facebook的算法黑匣子，在利用数据分析的同时，深入挖掘各种公开文件，比如Facebook注册的8000项公开专利、它们的条款或服务文件，以及监管机构的一些报告，深入探索了隐藏在屏幕后面的大规模数据操作和代码，最终发表了三篇主题为“Facebook算法工厂”的报告和数据可视化地图，引起了人们对于Facebook内部对用户数据采集和使用的广泛关注。“从不同形式的算法生态系统里的无形基础设施，到许多形式的对人类劳动的隐性剥削，所有这些黑暗的地方都应该被我们看到。”卓勒认为。

在“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中，除了采用类似的方法揭开Alexa的算法黑匣子，卓勒还利用田野调查的方式走访了全世界许多不同的地方，实地了解了人工智能设备生产过程的不同阶段。地图中间的部分是关于人工智能算法的，这些常人以为最难的部分，得益于两人过去的研究，很快被解决，他们不曾料到的是，最棘手的部分居然是地图右边有关“诞生”的生产过程，“这简直是一个比算法更大的黑匣子”。

当代生产链的追踪过程超乎想象。就连英特尔这样的大企业，也曾为了确保自己的微处理器产品中没有引起刚果战争冲突的钽，花费4年之久来调查自己的供应链，这包括了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共计1.9万多家不同的供应商。

卓勒花费了大量时间在印度，参观了大型海洋货船的墓地，试图潜入不同种类的非法采矿场所，以及调研管理电气、电子废弃物的场所。比如印度古吉拉特邦的阿朗港是许多海上集装箱船舶消亡的地方，也是这场旅行中令卓勒印象最深刻的部分。苹果的供应商程序显示，他们的设备中嵌入了数以万计的独立组件，这些组件又由数百家不同的公司提供。为了让每一个零部件到达富士康工厂工人组装的最终装配线，不同的零部件需要从30个不同国家的750多个供应商现场进行转移。这一切都依赖于海上航运。

阿朗港不允许外国人进入。当卓勒在印度国家设计学院学生的帮助下终于到达这里时，他感到了“科技生命的结束”：一条巨大的街道从阿朗港的海滩延伸出去，工人们在散发着有毒气体的厂房里，分拣着船只分解后的零件，并最终成为塞满街上成百上千的小商店的不同材料。这显然是《阿丽塔》电影中的情节。

尽管物质占了地图中很多篇幅，但在所有的环节中，我们都能反复看到人类的参与，人在这个系统中仍然占据了主要地位。现代形式的人工智能根本就不那么智能。而我们许多人也都经历过，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人工智能，被迫通过选择包含红绿灯、汽车或街道的图片，来免费训练谷歌等搜索引擎的图像识别系统。“这是一场对人工的极度开发。”卓勒解释道，“用户的角色不断地  在发生转变，有时更像劳动力，有时更像资源，有时又更像产品。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扮演这三者的角色。”

在他看来，亚马逊的配送中心是一个解释这种人类异化的完美例子。在亚马逊的仓储配送中心，机器人在大量产品之间往来穿梭，正在移动不同的货架。有趣的是，这些架子上的产品并不是按照人类的逻辑摆放的，它不是按照ABCD这种字母序号，也不是根据颜色或者品类划分，而是根据销售统计数据表示的。所以这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建筑，要在里面行走，人们只能依赖于机器人的导航。但现场仍然需要人类工人来帮助处理一些问题，因此他们被装到了一个金属笼子里，由机器人载着移动。这有点像一个反乌托邦情节，没有人知道架子上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来这干吗，但算法会提示你：举起手，把第四层的物品取下来。

数据时代的艺术家课题

ShareLab的一系列工作方式都令人不禁联想起另一个颇具争议性的激进团体“法政建筑”（Forensic Architecture）。这个创建于伦敦大学金匠学院，由15名包括建筑师、电影制作人、调查记者、软件开发人员和科学家组成的“独立研究机构”，因为在伦敦当代艺术学院（ICA）的个展“反向调查”（Counter Investigations）获得了英国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奖项“透纳奖”2018年度提名，不仅引发了艺术界的争议，连“法政建筑”自己都感到吃惊。“这非常令人意外——我们不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该组织的总监伊尧·魏兹曼（Eyal Weizman）在不少场合如此声称，毕竟他们的目标是致力于创建具有高影响力的、能够在人权案件中作为法庭证据的复杂信息可视化服务。

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2018年透纳奖”展览现场，“法政建筑”展出了项目“瞬间的漫长持续”（The Long Duration of a Split Second）。2017年1月18日黎明前不久，一群以色列警察突袭了位于内盖夫沙漠北部贝都因人的村庄乌姆海兰（Umm al-Hiran），企图暴力拆毁这个村落。在这起突袭中，村民亚库布·穆萨·阿布·阿尔齐安（Yaqub Musa Abu Alqian）和警察埃雷兹·利维（Erez Levi）不幸丧生，以色列官员却故意暗示这是与恐怖组织ISIS有关的一起“恐怖袭击”。

“法政建筑”通过采访目击者，并同步了地面上的行动主义分子用警用直升机的红外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揭示了真实的故事：阿布·阿尔齐安在被以色列警察射中后失去了对车辆的控制，轧死了警察利维，而前者即刻流血身亡。这一分析迫使警方撤回了对事件的指控。

尽管被质疑缺少传统的视觉艺术性，但泰特现代美术馆的馆长亚历克斯·法尔哈森（Alex Farquharson）认为，入围名单由“一群杰出的艺术家组成，他们处理着当今最紧迫的政治和人道主义问题”。伦敦当代艺术学院的总监斯特凡·卡尔马尔（Stefan Kalmar）也表示：“作为一个集体，法政建筑的实践，将新闻、建筑、动画、纪录片制作和人权活动等方面，结合为一种全新的形式。法政建筑研究当代问题和意识形态，他们的方法从根本上扩展了当代艺术领域。”

同样在去年，“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获得了奥地利林茨电子艺术节“启动奖”（Start Prize）的提名。这是全球最重要的科技艺术节，每年都会提出一个最具前瞻性的重要问题，连接艺术、科技和社会等不同层面。提名认为：“在21世纪的这个时刻，我们看到了一种正在顺利进行的新形式开发：一种深入到生物圈最远的角落和人类认知和情感存在最深层次的开发。机器学习系统对人类生活的许多假设都是狭隘的、规范的，而且充满了错误。然而，他们正在把这些假设写进一个新的世界，并将在如何分配机遇、财富和知识方面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

新形式的调查项目正在进入艺术界。在信息碎片化的时代，通过大量的调研提取与构建事件的大图景，并与当下社会建立起真正的对话关系。去年，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A）的原数字项目经理伊里尼·帕帕迪米特里欧（Irini Papadimitriou）策划的一个名为“人工智能”的展览在V&A的220号展厅展出，“人工智能系统解剖学”也作为这个展览的一部分呈现。

帕帕迪米特里欧在V&A的网站上写道：“艺术家们总是扮演着先锋的角色，他们总是第一个反思现在、社会、文化和未来，提出困难的问题，同时提高人们对数字信息时代的权力和无能为力的意识。我们始终需要能够超越边界、能够让不同学科参与建设性对话的中立空间。对于发起和塑造有关我们这个时代紧迫问题的批判性讨论而言，这样的空间发挥着重要作用，突出了技术在社会中的影响，以检验人们如何能够在塑造未来方面发挥核心作用，而不是从少数几家实力强大的公司那里得到对未来的设想。”

数据时代艺术家的新课题究竟是什么？就如同“法政建筑”副总监克里斯蒂娜·瓦尔维亚（Christina Varvia）在得知提名后所言：“有整整一代艺术家并不是自恋或只是对无关紧要的小事感兴趣，而是在努力解决一些困难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直接的讨论，而是杂乱的事实、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复杂的现实。” 人工智能数据剥削取证艺术家亚马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