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女郎”50岁了

鲁伯特· 默多克 （视觉中国供图）

7月份去英国，在机场的免费取报处看到默多克新闻集团旗下的两份报纸，《太阳报》和《泰晤士报》。我习惯性地拿了《太阳报》，翻到第三版，看到一位穿着三点内衣的小明星。

“第三版女郎”曾是英国新闻史上的一个“创举”，如今竟黯然无光。

性感的不仅仅是无上装女郎

《太阳报》的前身是一份严肃的大报，经营到1969年已经尽显疲态，严重亏损。急于进军英国传媒市场的鲁伯特·默多克（Rupert Murdoch）玩了些政治手段，击败竞争对手，以80万英镑的优惠价格买下了这份报纸，又从《每日邮报》挖来北方版主编拉里·兰姆（Larry Lamb），担任新主编。兰姆大刀阔斧对报纸进行了改革：把大开本版面改为小报格式，报头设计为醒目的红底白字，报道严肃新闻的同时更要报道耸人听闻的小道八卦，增加娱乐和体育新闻。

1969年11月17日，《太阳报》全新面世。翻开这一天的报纸，很重要的第三版上居然是“阁楼宝贝”（为《阁楼》杂志拍过全裸写真的模特）乌拉·林德斯特伦（Ulla Lindstrom），而首相哈罗德·威尔逊的专访往后排到了第九版。此后一年，第三版上每天都会出现一位穿着衣服，却不乏暗示性的女郎照片，这些照片一扫《太阳报》萎靡不振的发行和经营面貌，更让兰姆胆量倍增——他决定增加报纸的性感指数。

1970年11月17日，《太阳报》改版一周年纪念，“第三版女郎”悄悄脱掉了衣服。报纸一语双关地称她为“birthday suit girl”，一个意思是用她为报纸庆生，另一个意思是“裸体女郎”。这是人类有报纸以来，女性裸体照片第一次，而且是以纯粹娱乐的形式，出现在报纸上。这一“革新”立即引发了争议和女权团体的反色情抗议，有些地方的图书馆甚至拒绝《太阳报》进入阅览室。

据说，当时默多克不在英国，他看到为自己报纸庆生的裸体女孩，勃然大怒。不过，社会和公众的愤怒却提升了《太阳报》的知名度，一年内发行量就增长到250万，最多时近400万份，成为全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日报，直到2018年。

“第三版女郎”的摄影师贝弗利· 古德韦  （视觉中国供图）

兰姆赌赢了，他为小报开创了一项“无上装女郎版面”的传统；默多克的反对意见也烟消云散，年轻女孩鲜活的身体不仅保证了《太阳报》的未来，还为他正在打造的媒体帝国添了砖加了瓦。

拍摄“第三版女郎”的摄影师叫贝弗利·古德韦（Beverley Goodway）。他个性羞涩，22岁入行，为《每日邮报》《泰晤士报》工作过，1968年加入《太阳报》。1969年他拍了第一个“第三版女郎”，从此他在《太阳报》的专职工作就是拍摄美丽的无上装女孩，拍了33年，直到2003年退休。拍摄了几千个半裸、全裸女孩，让古德韦成为20世纪著名的魅力摄影家。

魅力拍摄（glamour photography）其实是情色摄影。早期的情色摄影作品被制作成明信片大小，在法国街头最常见，由小贩沿街出售，因此也叫“法国明信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情色摄影是电影明星遮遮掩掩拍的海报，贴在美国军人的床头鼓舞士气。战后，《花花公子》和《阁楼》先后创刊，这种摄影堂而皇之登在了杂志上。50年代英国知名度最高的情色摄影模特，有“英国曲线女王”美誉的帕梅拉·格林（Pamela Green）鼓励摄影师哈里森·马克斯（Harrison Marks）从事这种摄影，1957年两人共同创办了杂志《Kamera》。在他们的宣传材料里，首次用“魅力摄影”指代“裸体摄影”，从此，就有了这一委婉的说法。充当魅力摄影的模特们，相应地也被叫作“魅力模特”（glamour model）。

拍“第三版女郎”让古德韦成名，也带给他乐趣，“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不愿意和我交换位置的”。他堪称君子，在摄影棚里对女孩很友善，看着镜头里丰满的胸脯也无动于衷。有母亲或丈夫给他寄来女儿或妻子的照片，希望能入选第三版，对此古德韦总是严词批评。他去世后，讣告中有一句话：“四十年来他只有一位妻子。”

她们是媒体的“推销员”

在《太阳报》推出第一位无上装“第三版女郎”的时代，有的国家认定男性杂志上的魅力摄影为非法，在有的国家处于灰色地带，不能公开展示，必须套上封套。《太阳报》内部也在努力寻找平衡，既要迎合愿意为性掏钱买报纸的男性读者，也不敢冒犯女性。据BBC的报道：“这些照片通常会让报社里的女记者先审阅，以确保女性读者看了不觉得恶心或‘肮脏’。总的来说，模特的笑容比什么都重要。”

在主编拉里·兰姆的眼中，“第三版女郎”是报纸的推销员，不容他人染指。Page Three（第三版）和相关logo都申请了商标权。1977年，三个英国女孩组成一个流行音乐组合“Page Three”，《太阳报》便起诉她们侵权。

“第三版女郎”也是重要的花边、点缀，《太阳报》的道德底线不在于她们皮肤裸露了多少。1977年4月，《卫报》专栏作者彼得·希尔莫尔（Peter Hillmore）写了一篇专栏，讲了一件事：英国小众摇滚杂志《Zigzag》为庆祝创刊8周年，决定在《太阳报》刊登一则刊庆广告。两个月前双方就谈好了合同，并准备好了广告物料，其中有美国摇滚女歌手雪莉·万妮拉（Cherry Vanilla）为杂志拍摄的封面。到广告即将刊登的前一天，兰姆突然提出，照片有性意味，内页里万妮拉谈到的个人生活中的性细节，会引发读者色情的联想，富有煽动性，因此广告必须撤掉。希尔莫尔认为兰姆的看法很怪异，《Zigzag》创刊以来一直就在书店正常销售，从未有人对该杂志提出投诉，而原本计划刊登广告这一天的《太阳报》，封面标题是关于“狂野强奸犯”。

摇滚乐女明星的照片和带有强奸犯字眼的标题，哪一个更有煽动性？《太阳报》的读者多数是劳动阶层的男性，他们可以坦然地从“第三版女郎”的裸照中寻求感官刺激，却未必支持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尤其她还是个摇滚歌星，坦率讲出自己的性观念。这是《太阳报》和兰姆划定的公众道德底线，绝不能挑战。这个价值观，哪怕是《太阳报》唯一的一任女主编丽贝卡·韦德也没打算改变。

兰姆在《太阳报》做了8年主编、3年顾问，从来都认为魅力模特应该是“好女孩”，“胸大的女孩看起来像蛋挞般甜蜜诱人”，第三版“轻松活泼，不低俗”，颂扬自然崇拜和裸体主义，《太阳报》不是色情读物。但他晚年的态度很矛盾。2000年，他去世前写道：“是我奋力把第三版变成了报纸语言的一部分。现在我常常希望自己没有这样做。”

《太阳报》“第三版女郎”（摄于2005年 ）（法新社供图）

第三版被网络打败了

第三版是物化、贬低女性的软色情，还是无伤大雅的英格兰式娱乐？50年来，争论和抗议始终没有停止。

《太阳报》前主编大卫·丁斯莫尔（David Dinsmore，2013～2015年在任）对BBC说：“就曝光率而言，它在第三页，不是封面。我翻《Vogue》杂志看到了凯特·莫斯的半裸照，为什么就没人质疑《Vogue》的主编该不该登半裸照呢？”他提到《太阳报》做过的一项调查，发现2/3的读者想保留第三版。“反对第三版的人从来没有读过《太阳报》，也永远不会读。”他口中“不会读”《太阳报》的人显然包括《卫报》的读者。《卫报》读者多为左派知识分子，2012年YouGov的一项调查发布了一个数据，86%的《卫报》读者认为应该停止第三版。持这一观点的女性也多过男性。

女性所处的立场也决定了她们的态度。成功的“第三版女郎”更愿意谈论做魅力模特带给她们的工作历练、社会经验和事业机会。名噪一时的“乔丹”凯蒂·普莱斯转型做了企业家，写了本畅销书自传；16岁就登上第三版的萨曼莎·福克斯被誉为“上世纪80年代最上镜的英国女性之一，男人的终极幻想女友，第三版恒星”，做了成功的创作型歌手和演员；乔迪·马什后来成为健美运动员，2015年《太阳报》宣布撤掉第三版时，她给予声援：“把时间和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吧，比如反对女性割礼。”

为第三版提供模特的经纪公司老板说，愿意裸体站在镜头前的女孩来自各个阶层，偶尔会有学生、律师或医生，甚至年轻的妈妈们，当然“身材还不错”。“魅力、名气、财富以及被喜欢的感觉都是做“第三版女郎”吸引人的地方。当然，她们都有一定程度的暴露癖。”他说，就算《太阳报》真的撤掉第三版，马上会有别的报纸接盘。

有女权主义作家讽刺说：“如果外星人想从第三版的图片中研究地球人的性行为，可能会得出错误的结论：乳房是女性唯一的性器官。”

一些政治家试图通过立法来迫使第三版消失，始终没有成功。反对立法的人认为，这会剥夺言论自由，把英国变成法西斯主义国家。抗议者中，下议院议员克莱尔·肖特（Clare Short）的态度最为激烈，她因此成为第三版的眼中钉。2004年，《太阳报》把肖特的头像移花接木到一个半裸女孩的身体上，登在了第三版，挖苦她“胖”“嫉妒”。但英国民间在2012年发起“No More Page 3”抗议活动，声势浩大，报社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2013年6月，绿党议员卡洛琳·卢卡斯出席有关媒体性别歧视的议会辩论，毫不理会威斯敏斯特的着装规定，身穿一件印有“No More Page 3”的T恤现身。

默多克对第三版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他的女性亲属也反对这个版面，希望他不要再刊登无上装女孩的照片。他多次公开暗示第三版来日无多，也曾对新闻集团的股东表示，一旦模特穿上比基尼影响发行量，那么立即让她们脱掉巴掌大的上衣。他们的出发点仍然是利用男性的弱点来保证报纸的发行量和广告，并非对女性的尊重。

但默多克不得不承认，“第三版女郎”的半裸形象是上世纪歧视女性的遗风，代表了已经过时的审美，太“上个世纪”，十分老土。

逼停第三版的真正力量还是经济原因，是大肆利用男性的弱点也不能阻挡的传统媒体的衰退，有的杂志甚至付不起名模拍摄魅力照片的费用。有个数字说，每10个网站中就有一个是色情网站，和网络上各种出格的色情图片相比，第三版太温和了。不到10年，魅力模特和刊登她们的杂志，《坚果》《动物园》《Loaded》《Maxim》《FHM》都已停刊，这个行业几乎完全消失。取代魅力模特的是Ins网红。

今天，原本有“无上装女郎第三版”的小报——《每日镜报》《太阳报》《每日星报》先后取消了半裸模特。《太阳报》甚至在去年关闭了第三版的官方网站Page3.com。如今《太阳报》的发行量保持在130万，与鼎盛时期无法同日而语，全国性日报之首的地位也被免费报纸《Metro》夺走。第三版仍有模特，她们穿着内衣，照片平庸、俗气得像超市广告页上的内衣推销照。从任何方面看，她们都不是“第三版女郎”了。 第三版女郎太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