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了,涅维尔斯科伊
作者:卜键1853年11月,俄国海军在锡诺普海域击溃土耳其舰队,由此引起英、法对俄宣战
作为沙俄侵占中国东北领土的标志性、关键性人物,河口湾考察队长涅维尔斯科伊与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曾有过几年的亲密合作:涅队将穆督视为靠山,在极困苦条件下痴心不改,为沙俄侵华抢占了先机;穆督将涅队视为先锋,不光在朝中为之报功鸣冤,倾力提携保护,还尽可能予以物资人员的支持。然一个是顾盼自雄、不容部下有丝毫违拗的长官,一个是高傲倔强、惯于自行其是的属下,性情不合与行事时的碰撞也有一种必然。
裂隙是渐渐扩大的。两年前穆拉维约夫在圣彼得堡时,接到俄美公司一份秘密报告,控告涅维尔斯科伊“非法干涉公司事务”,并附有其写的多封公函。穆督当即给涅队写了封训诫信,说:
“我不得不正告阁下,这些公函的措词和含义都有失礼之处,其内容以我之见,除损害共同事业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您无论如何不满,也没有权利对待总经理处如此失礼,因为政府承认总经理处是和最高地方政府机关同等的。”
一个“无论如何不满”,表明老穆清楚涅氏写这些极端情绪化公函的背景,但还是严加申斥:“您给总经理处的不适宜的公函和提出的不合理要求,已经完全破坏了总经理处对政府在阿穆尔河口所设立的政权本来应有的信任,这种信任正是事业的利益所需要的。”得不到物资与船只就发火的涅队,完全不把什么俄美公司放在眼里,而穆督知道这个殖民巨无霸的分量,赶紧作出补救。训斥的同时,穆督加大上层运作,海军部对考察队的人员经费大幅增加,俄美公司也调拨了蒸汽快艇、划船,并运来食品等物资,还有两名携带渔具的捕鱼好手,考察队的贫窘状况顿时改观。
在晚年完成的回忆录中,涅维尔斯科伊大写考察队在1852年濒临饿死的悲惨处境,写俄美公司设置的种种障碍,一字未提穆督的训斥。性格就是命运,这件事一定会对他有所刺伤,却也不会有太多改变。1853年夏天,总督府副官布谢中校前来传递信函,被缺少军官的涅队扣留并派往库页岛,不得在南岸设点的指令被无视。穆督的权威明显地受到冒犯,而他恰恰是个冒犯不得的人。例如外贝加尔军统领扎波里斯基曾备受称赞,只因在通过黑龙江的方式上有些不同意见,不够服从,就被他直接罢免。富于牺牲精神、惯于独立思考和一意孤行的涅维尔斯科伊,也渐渐被总督归入掣肘的一类,只是鉴于其巨大的名声,一开始隐忍不发,直到终于克制不住。
1854年2月,穆督写信给最欣赏的部下、外贝加尔省长卡尔萨可夫,发泄对涅氏的不满,称他违抗命令,拒绝在黑龙江口修筑炮台,改为“修在自己房子对面的陡坡上”。涅队在报告中详细阐述了这样做的理由,仍被指责为“自命不凡的人”,“过分的自尊心和利己心”,“同哥萨克统领一样,是个有害的人物”。老穆的话有点儿气急败坏,也暴露出已是难以容忍。
客观论列,穆督虽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但对于河口湾一带的了解,远不及在那里待了5年、可谓“走透透”的涅队。在河口设立炮台,固然可在第一时间打击来犯之敌,但与后方难以衔接,加上英法舰炮威力巨大,很容易被轰破。涅氏将炮台内缩至庙街,当然并非要保卫自己的房子,而在于能得哨所和冬营两路支撑,港内的舰队也能炮火支援,应为更佳的方案。可佳与不佳,是长官说了算,违拗长官意志,便没有好果子吃。历来有强硬专制的长官,就会有一批屁精下属,打小报告进谗言乃溜须拍马者的标配。嫌隙人有心生嫌隙。穆督已是嫌隙入心,决心将其撤掉,对卡尔萨可夫说:“为了安慰涅维尔斯科伊,我想任命他代理我的参谋长的职务……这样一来,涅维尔斯科伊有了很大的名声,就不会再妨碍别人,而且可以在那里光荣地完成自己的事业。”谁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意味。
穆督率大型船队首航黑龙江,提前给涅队送来通知,说是将于5月20日抵达马林斯克,命他届时到哨所等候。涅维尔斯科伊不敢怠慢,因所在的彼得冬营仍冰封雪覆,不能通航,仅有的四只鹿也不能骑,便徒步翻越山岭,赶赴庙街的哨所,再乘兽皮船划到马林斯克。他也隐约感觉到总督大人的不满,觉得要更加恭敬,又上溯至洪加里河口。那时已是5月24日,不见船队到来,再上行数百里,仍是连个影子也没有。这时马林斯克来报,说是“东方号”抵达迭卡斯特里湾,带有海军上将普提雅廷的重要文件,必须他亲自接收。涅队只得给总督写了封信,匆匆奔往亚历山大哨所接收文件,又急忙折返,总算赶上在马林斯克恭迎总督。
穆督驾到,仅有的几间简陋营房顿时挤得满满当当,尽管不善阿谀,涅队还是带头祝贺穆拉维约夫,盛赞他在中断约170年后顺利航行黑龙江,一时众声附和,气氛热烈。穆督也当着众人,庄重转达沙皇代表整个俄罗斯帝国对涅维尔斯科伊的谢意,转达海军大臣缅希科夫和内务大臣彼罗夫斯基的慰问,接下来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赞扬涅氏与考察队“坚持不懈地为实现关乎国家重要利益的目的所进行的全部活动和作出的部署”。他所说的“部署”,指的是峡湾与沿江的据点。没有这些营垒哨所,穆督也会率舰队闯入黑龙江,可有了它们就方便太多了。他还拿出一个手镯,是彼罗夫斯基特赠与涅维尔斯卡娅的,表示一种深切敬意。所有这些都令涅氏深深感动,而穆督的话真诚亲切,发自肺腑,也让他大受激励。穆拉维约夫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调兵遣将,作与英法交战的准备,涅队陪着他视察各个哨所,一起从奇集湖步行往迭卡斯特里湾,一起骑鹿出彼得冬营到庙街,相处融洽。
穆拉维约夫从来不抹杀涅氏的开创之功,却将之纳入自己的东扩大框架内。第二年他再次率船队抵达,河口湾考察队被撤销,晋升海军少将的涅氏担任总督府参谋长。原先只是让他代理参谋长,大概是实在觉得不妥,去掉了“代理”二字。穆督身兼东西伯利亚军队总司令,习惯于决断和指点江山;涅氏在此地摸爬滚打了5年,坚持要表达不同的观点。两人在许多地方发生分歧:穆督关注着堪察加即将与英法的战争,涅氏想的是如何在乌苏里江与松花江口抢占地盘;穆督急于在河口湾加强防御,以备堪察加舰队往庙街躲避,涅氏则碎碎叨叨,埋怨当初不给他调拨勘测船,以至于未探明深水航道。哈,既然好多时候尿不到一个壶里,穆督就不带他玩了。涅氏很快成为局外人,等到穆督在10月份乘船离开,他的参谋长一职随之解除,更是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家人在庙街度过一个无所事事的漫长冬天,于1856年5月离开此地,走的还是那条伊尔库茨克至阿扬港的驿道,只不过多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坐在鹿背上的筐里,其长女的小坟则永远留在幸福湾的沙埂上。
别了,涅维尔斯科伊!这个句式多数国人很熟悉,唯一的区别是此人对中国的影响(应叫“伤害”)远超过后来的司徒雷登、彭定康,而当时的大清君臣,今日的多数国人,压根不知道还有此一号人物。(完) 黑龙江涅维尔斯科伊总督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