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梦幻岛》：迈克尔·杰克逊童话的终结？

文/张辰雨

没有针对杰克逊

纪录片《离开梦幻岛》（Leaving Neverland）的导演丹·里德（Dan Reed）是在邮箱里成百上千封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乐迷的恐吓邮件中找到我发来的邮件，并答应了我的采访。

他告诉我，近三周来，他每天不断收到愤怒的杰克逊乐迷发来的邮件。“很多是中国乐迷发来的。邮件里有愤怒，有侮辱，也有恐吓。那些言语，你能想象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我不想向你引述任何一句，相信我，你绝对不想在大早上一醒来就看到这些。”

确实，这部纪录片受到了中国杰克逊乐迷的疯狂抵制，在知乎和豆瓣上被刷出了极低评分，留言里也并没有多少理性讨论，多是乐迷们的谩骂，认为声称被性侵的男子是为了杰克逊的财产，而导演并没有遵守新闻客观的原则。更严重的是，该片至今在网络上没有中文字幕，因为乐迷们曾威胁字幕组不要翻译，否则便举报，而举报的理由是片中有娈童的具体描述。

面对每天收到的恐吓邮件，里德说他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乐迷会如此反应？为什么两个成年人站出来说他们自己小时候被性侵，会有这么多人羞辱他们？为什么大家想让他们闭嘴？为什么大家要威胁他们？为什么他们不接受迈克尔·杰克逊娈童这个事实？

如今《离开梦幻岛》上映已经接近两周了，里德似乎也有了答案。他告诉我：“对于杰克逊乐迷来说，我的纪录片是在攻击被他们视为神的人。因为迈克尔·杰克逊制作过优秀的音乐，所以乐迷们认为他是个好人，不会性侵孩子。当然这逻辑说不通，但这些乐迷已经与杰克逊建立了极强的认同感，所以对他们来说，任何对杰克逊的指控就像是在指控他们本人。”

里德说他最开始拍这部纪录片并没有针对杰克逊，选题来自一顿早饭的偶然所得。

作为英国知名的新闻纪录片导演，里德向来喜欢“硬新闻”，他之前拍过巴黎《查理周刊》恐怖袭击案，拍过抗击“伊斯兰国”的前线，拍过法国加来的难民营，还拍过肯尼亚内罗毕和印度孟买的恐怖袭击。那是一个早上，里德在和英国电视新闻四台的制片人丹尼尔·珀尔（Daniel Pearl）吃早饭，当时在寻找选题的里德问珀尔：有什么特别重大又悬而未决的故事，公众都听说过，但又没人能说清楚的？

“我拍了30年纪录片，无论选择什么题材，都是通过寻找一个大家自以为很了解的事情，然后以纪录片的形式逐渐展现其背后人性的复杂。”里德对我说，“复杂”是他从事纪录片导演职业中最感兴趣的点，“我认为这就是长纪录片有别于如今遍地短资讯新闻的优势，它给你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世界绝非黑与白，你会觉得正方是对的，反方也是对的，人很复杂，他们会做超出常规的事情。”

早餐桌上，珀尔向他答道：“迈克尔·杰克逊怎么样？”

甚至到了那时，里德也并不了解杰克逊。小时候他爸反对家里装电视，他妈觉得流行音乐不好，所以他是听着古典音乐长大的，没怎么听过杰克逊的音乐。于是里德开始着手准备，他先请人做了背景调查。杰克逊娈童案是从1993年开始的，当时一名13岁的男孩乔丹·钱德勒（Jordan Chandler）以性侵的罪名起诉杰克逊，最终获赔2300万美元庭外和解。2003年，另一名13岁的男孩加文·阿维佐（Gavin Arvizo）再次以性侵罪起诉杰克逊，庭审持续了一年多，最终在2005年被宣告无罪。两次庭审虽然都认定性侵行为证据不足，但各方都承认杰克逊和孩子们在卧室独处同床共眠过很长一段时间。

2009年杰克逊去世后，争议依然没有停止，2015年詹姆斯·赛夫查克（James Safechuck）和韦德·罗伯森（Wade Robson）曾分别站出来以公开身份表示自己年幼时曾遭受杰克逊长达数年的性侵，并对杰克逊遗产管理委员会提起诉讼，认为杰克逊的商业合伙人们知道他娈童却未加干涉。尤其是罗伯森，他自己曾在2004年至2005年的杰克逊娈童案庭审中作为第一被告证人出庭为杰克逊作无罪辩护，成为最后判决的关键之一。

于是赛夫查克和罗伯森变成了里德的突破口，他先联系了他们在洛杉矶的律师。由于两人的诉讼过程还未结束，因此按照法律赛夫查克和罗伯森不能相见，于是里德先在洛杉矶和现年41岁的赛夫查克以及他的妻子吃了顿晚饭，然后又飞去夏威夷见了现年36岁的罗伯森，纪录片就这样开始了。对两人的采访是在2017年2月进行的，罗伯森拍了三天，赛夫查克拍了两天。

在开拍前，里德对儿童性侵知之甚少。他有很多疑惑：为什么他们沉默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罗伯森在2005年出庭为杰克逊作无罪辩护，现在又站出来表示自己做了伪证呢？儿童性侵的幸存者与侵犯者有着怎样的情感依赖，并怎么在他们长大成人后继续产生影响？

“我从没想要扳倒杰克逊，或者否认他的娱乐巨星身份，也没想过阻止别人听他的音乐。我只是关注于赛夫查克和罗伯森两人的故事，努力去理解儿童遭受性侵后的生活，以及其对家庭产生的影响，让人们了解儿童性侵。”里德说道。

梦幻岛

在摄影机前，为了让赛夫查克和罗伯森打开话匣，里德用了最笨也最简单的方式：按时间线从头讲起。

那是在杰克逊风靡全球的80年代末，5岁的罗伯森因在一次杰克逊舞蹈模仿比赛中获得冠军，认识了正在澳大利亚巡演的杰克逊，8岁的赛夫查克则因与杰克逊共同出演百事可乐广告而相识，此后杰克逊与两位男孩以及他们的家人都成了朋友，往来频繁。当然，杰克逊也邀请孩子和家人来自己的梦幻岛庄园（Neverland）过周末，故事也就从此开始。

那是一座位于加州圣巴巴拉县占地2600英亩的庄园，1988年由杰克逊花巨资买下。庄园里不仅有华丽的凉亭、街灯、草坪、花床、树屋，还有运动场、人工湖、电影院，庄园的动物园里有大象、长颈鹿、猩猩和老虎，游乐场里有摩天轮、旋转木马、碰碰车，以及一条卡丁车道和两条火车轨道。杰克逊用童话故事《彼得·潘》里的岛屿为自己的庄园命名——梦幻岛。在故事里，梦幻岛上没有家长，这里无拘无束生活着的孩子们永远长不大。因为思念家人，很多孩子最终回到父母家中长大成人，只有彼得·潘不回家，永远长不大，在外面飞来飞去，把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从家里带到梦幻岛上。而现实中，杰克逊也在梦幻岛庄园建成后一直免费向全世界的孩子们开放，特别是患病或贫困的孩子，这些孩子通过各种慈善机构源源不断地来到梦幻岛庄园。

赛夫查克和罗伯森，以及他们的家长在梦幻岛庄园玩得很开心，夜晚到来，杰克逊便请孩子来自己的房间过夜，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大家都很信任这名天降的娱乐巨星。“当时我们大家都有种错觉，认为我们了解他。”罗伯森在纪录片中说，“通过我家客厅电视播放的节目、他的专辑、贴在我卧室墙上的海报，他就像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很久了一样。”其实2014年里德就曾拍过一部纪录片叫《恋童癖猎人》（The Paedophile Hunter），拍的是那些恋童癖通过网络交友认识孩子再下手，但到了此时他才发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迈克尔·杰克逊和大部分娈童者一样，是先获取孩子和家人的信任，然后再下手，性侵往往长达几年时间。

最终纪录片中保留了大量罗伯森和赛夫查克口述的性行为细节。“我们必须讨论这些细节，因为杰克逊生前被辩护方一直描述为一名孤独、没有朋友，只有着男孩心理的成年人，他只是喜欢与小男孩们很亲密地同床而眠，相互陪伴，但我们要明确展现那是性。这些都是最直接、最有力量的证词。”里德说。

拍摄时最让里德震惊的是赛夫查克的一段描述。谈到梦幻岛庄园时，赛夫查克开始悉数庄园里的各种游乐设施和各式建筑：主楼的阁楼、印第安帐篷、游戏室的拱廊、收藏室、电影院的私人套间、游乐场城堡、火车站的二楼、游泳池……每个建筑里或设施旁都会有一个隐秘房间，房间里都会有一张床，每个房间的结构、内部装潢、床的大小等细节赛夫查克都记得一清二楚，而在这些房间的每张床上，杰克逊都曾与他发生过性行为。

里德认为整个事件最复杂的一点是罗伯森为何在2005年杰克逊娈童案庭审中出为杰克逊作无罪辩护？罗伯森当年在法庭上说“迈克尔从没有碰过我”，他还曾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亲人们的眼睛说“在我身上从没有发生过”。“我就是想通过纪录片四个小时的时间让大家去理解罗伯森曾经的那个决定，以及他后来为什么改变了决定。”里德觉得比起那些性细节描述，更震撼的是杰克逊通过种种手段精神控制这些孩子。

在纪录片中赛夫查克回忆说自己10岁时第一次性行为之后，杰克逊曾对他说“你是我的第一次”，并告诉赛夫查克“是你教会我舌吻的”，里德认为这些都是杰克逊间接责怪孩子的手段，以对其进行控制。2017年2月那次采访拍摄结束18个月后，里德再次找赛夫查克补采，后者拿出一个装着婚戒的黑色小盒子向里德展示，并告诉他自己曾在10岁时与杰克逊在卧室举行过一场秘密婚礼，那枚镶满钻石的婚戒便是杰克逊给他的，只不过，他如今已经戴不上那枚为10岁的孩子手指准备的婚戒。里德回忆说：“尽管赛夫查克在准备拍摄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当他从黑色小盒子中拿起婚戒的时候，手还是在不住地颤抖。”

“我是名记者，我接近采访对象，保留我的审视直到听到更多，我在这些话语中寻找站得住脚的可靠信息，并以此来确定一个人的行为，这些都是我在30年的纪录片职业生涯中学到的。”但在里德采访过程中，当罗伯森和赛夫查克相继说出“我爱迈克尔，迈克尔爱我，我们将永远在一起”时，里德还是始料未及。“我们英国人专门有个词叫‘Dirty Mac’，就是指那些给你好处，但又对你做恶心事的人。如果是两个成年人之间，这些关系都很正常。但一个成年人分别与一个7岁和10岁的孩子有这些关系，就不应该被视为爱情，而是性侵害。这绝不仅仅是‘妈，那个男人对我做了坏事’，然后跑去找家人或者找警察，孩子被性侵之后是不会这么干的，因为性侵者往往是他的朋友，或者某个他信任的人。他们甚至不认为那是性侵，而是爱情，反而还会不同程度地保护性侵者，这种倒错的理解可以持续很多年直到长大成人之后。罗伯森7岁的时候第一次被杰克逊性侵，在那个年纪，我们可以把任何行为理解为正常行为，这便是最典型的儿童性侵情况。当你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为什么罗伯森会在2005年为杰克逊作无罪伪证了。” 

这种倒错的理解持续了很多年，后来罗伯森成了美国有名的编舞师，而赛夫查克成了导演，尽管他们长大成人，娶妻结婚，与杰克逊的联系越来越少，但却一直保守着秘密，直到他们自己成了父亲。

2010年，罗伯森的儿子出生。“当他一岁半的时候，我脑海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画面，那些我与杰克逊曾经发生的事情发生在了儿子身上，杰克逊对我儿子做了那些事情。”罗伯森在纪录片中说，“当我想到那些画面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恶心和暴力。但当我想到自己和杰克逊之间的事情，却没有什么特殊感受。”罗伯森开始找心理医生。

实际上赛夫查克比罗伯森更早意识到问题。“秘密会慢慢地吞噬你，让你从内部不断恶化，就好像一部分的你死了。我做了好多努力，才让别人在白天看到一个貌似正常的我。然后我晚上回家，变回那个破败的我。那时我妻子一定很难。”2003年，13岁的男孩加文·阿维佐以性侵罪起诉杰克逊，杰克逊分别给赛夫查克和罗伯森打了电话，让他们为自己出庭作证。罗伯森作为第一被告证人出庭为杰克逊作了无罪辩护，而赛夫查克则拒绝了电话那头的杰克逊。此时赛夫查克的母亲还蒙在鼓里，鼓励他应该站出来帮助杰克逊，而赛夫查克只向他的母亲甩下一句“杰克逊是魔鬼”，那是他第一次告诉家人真相。

家人知道了秘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们的崩塌。“我只有一个工作，就是抚养这个孩子，然而我还失败了。”赛夫查克的母亲说，“我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是建立在我儿子受的苦上。”而罗伯森母亲知道后的第一反应则是反问：“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罗伯森只是淡淡地说：“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2015年，罗伯森决定公开自己的秘密，虽然杰克逊已于2009年去世，但他依然起诉杰克逊遗产管理委员会，指责他们明知发生儿童性侵而不作为，罗伯森为此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赛夫查克在看到电视采访两周后也决定公开自己，与罗伯森一同上诉。

最终导演里德以赛夫查克和罗伯森两人及他们直系亲属的采访为主，配以历史镜头和私人照片与文件，完成了这部4个小时的纪录片。“过去20年里，一直只有杰克逊遗产管理委员会和杰克逊家人一方的说辞，认为这些起诉者‘都是为了钱，他们想要杰克逊的遗产’。任何涉及儿童性侵的事情都是复杂的。我一直说我从没有针对杰克逊和他的传奇身份，也不想再介绍杰克逊一方这些年来不断重复的解释，更不想把纪录片拍成一个通过赛夫查克和罗伯森对这些解释一一对应的反驳。我认为讲述两个被儿童性侵搞得支离破碎的家庭的故事更有价值。”里德说道。

上映之后

纪录片先于1月在圣丹斯国际电影节上首映。里德回忆说，首映式的气氛非常好，当时他就坐在赛夫查克和罗伯森旁边，“全场观众都给予他俩非常真诚又平和的关照，我看到他俩都流了眼泪。他们此前从没有在公众场合受到过这么大的支持和鼓励”。

那是赛夫查克和罗伯森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相见。他们年幼时曾在梦幻岛庄园杰克逊举办的一次通宵派对上见过一面，当时在场的还有1993年的性侵起诉者乔丹·钱德勒，以及童星麦考利·金（Macaulay Culkin），后者也曾在2005年的庭审过程中为杰克逊作无罪辩护。待到第二次见面就是2015年他们以公开身份起诉杰克逊遗产管理委员会的时候。“他们俩很随和，即便面对杰克逊的粉丝们。他们经历的一切教会他们没必要愤怒，也没必要仇恨，那只会伤害自己。”里德说。

纪录片于3月初连续两晚分两集通过英国电视四台网络平台首播，上半部即获得了470万收视量，创了该台下载纪录。杰克逊遗产管理委员会随即表示纪录片是对杰克逊的“诽谤”，并向HBO提起1亿美元的诉讼。而杰克逊的女儿帕丽斯·杰克逊（Paris Jackson）16日因自杀未遂而住院，其家人对媒体说自杀的主要原因便是纪录片《离开梦幻岛》。与此同时，杰克逊的全球乐迷在网络媒体上发起攻击，针对纪录片逐条质问其可靠性，并怀疑赛夫查克和罗伯森此时站出来的动机，电视四台伦敦总部大楼外到处都是抗议者。随后该片又登陆美国。“那之后从美国发来的乐迷恐吓信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感谢，以及越来越多人来信和我交流他们年幼时被性侵的经历。”里德对我说。

1993年，当迈克尔·杰克逊第一次面临娈童案指控时，美国著名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走进梦幻岛庄园做了一期特别的电视节目，那是杰克逊14年来首次接受采访，当时全球有9000万观众观看了节目。而此次纪录片在美国上映后，奥普拉·温弗瑞又组织了一期电视节目，请来赛夫查克、罗伯森和里德进行了一次座谈。这名曾经公开表示自己儿时被性侵的著名主持人在节目中说，这部纪录片让很多人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天大谎言的“共犯”，“对我来说，事情发展至此，已经远远超过了杰克逊本人，我们应该审视整个社会的腐败”。

如今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电台已经将杰克逊的音乐下架。路易·威登宣布停产以杰克逊为灵感的2019年秋冬系列。美国路易斯安纳州儿童博物馆移除了杰克逊的相关展品。美国演员科里·费尔德曼是杰克逊的生前好友，但在看完纪录片后便向媒体表示自己不再会像以前一样声援支持杰克逊了。《辛普森一家》的作者和制片人阿尔·吉恩在看了《离开梦幻岛》之后，决定删除1991年《辛普森一家》中迈克尔·杰克逊的配音。“我看了纪录片，又再看了看我们当年的剧，我觉得我们被杰克逊利用了。”前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球星阿尔·切斯利也在看完纪录片之后站出来公开表示自己曾在13岁至18岁期间被一名警察邻居性侵，“我必须站出来说话，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就是共犯。”上映两周来，事情还在继续发酵。 纪录片离开梦幻岛迈克尔·杰克逊杰克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