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化中的“坎普”

作者:薛巍

当代文化中的“坎普”0“坎普”的变迁

1964年,苏珊·桑塔格发表了《关于“坎普”的札记》一文,要为大众文化正名,推翻惯常的审美标准,提出“存在着对劣等趣味的良好趣味”。55年之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服装学院把将于5月6日举办的2019年春季特展命名为《坎普:关于时尚的札记》,其框架依据的就是桑塔格的那篇随笔。该展览的策展人安德鲁·博尔顿说,如今美国又在经历一个“坎普”大爆炸的时刻。“桑塔格在文章中说不是一切都是坎普,但在我看来坎普无处不在,所有的时尚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坎普。”大都会博物馆馆长霍伦说,“坎普的破坏性本质和对现代审美价值的颠覆经常受到贬低,这一展览将揭示它对高雅艺术和流行文化的深刻影响,赋予桑塔格的视角以当代意义。”

博尔顿认为,桑塔格关于坎普的论述对当前的文化和政治状况来说非常及时。比如她说坎普是对非自然之物的热爱:对技巧和夸张的热爱,以内容为代价来突出质地,兼具男女两性特征的风格的胜利。桑塔格当年没有引用词典对坎普的定义,博尔顿则把“坎普”的词源追溯到了法语中的一个动词,意思是摆出一个夸张的动作。他说,当年桑塔格把坎普推进了主流。本来它基本上是都市、边缘的亚文化的视觉语言,1964年之后,坎普开始被视为一种可以用于各种艺术表现形式的感受力,成了普遍的、多元的,有政治坎普、流行坎普、同性恋坎普等等。

当年,《关于“坎普”的札记》一文让31岁的桑塔格一举成名。这篇文章由58个简短的片段组成,每个段落描述坎普的一个方面,中间穿插着王尔德的语录,如:“一个人应该要么成为一件艺术品,要么就穿戴一件艺术品。”他身上的纨绔被桑塔格视为坎普的原型。

桑塔格写那篇文章的时候,精英艺术和大众文化之间的界限正在消失。德国学者丹尼尔·施赖伯在《桑塔格:精神与魅力》一书中说:“作为一种态度,坎普允许人们享受传统范畴内不属于资产阶级高雅文化的文化产品,它是对平庸的一种美化。坎普当时主要是纽约和伦敦同性恋亚文化的一个符号。桑塔格的好友艾利奥特·斯坦启发了她对坎普的看法,他在巴黎维尔纳伊酒店租了一个房间,苏珊经常前去拜访,这个房间也是詹姆斯·鲍德温关于巴黎的小说《乔万尼的房间》的原型。斯坦房间的装饰类似于一个坎普的趣味目录,俗气的电灯悬挂在镀金的石膏上,墙上挂着肌肉男的照片……”

英国评论家杰罗姆·博伊德·蒙塞尔在他写的《桑塔格传》中说:“桑塔格的文艺评论文章充满着格言式的表述;她眼光犀利,方法灵活,思路敏捷;她的批评不容置疑又变化多端,引人深思。她对写作批评文章如此热心,也许是因为这满足了她身上矛盾并立的特质:她既是苦修者,又是唯美主义者;她既是作家,又是读者;她既是道德家,又是享乐主义者;她既在幕后,又在台前。”在《关于坎普的札记》中,“桑塔格倾尽其全部的人生阅历,以多少带点坎普的意味,展示了她令人炫目的广博知识,在电影、服装、家具、流行歌曲、小说、芸芸众生及各色建筑中指认坎普。”

桑塔格说:“坎普是唯美主义的某种形式。它是把世界看作审美现象的一种方式。坎普是对夸张之物、对非本来的热爱,是对处于非本身状态的热爱。坎普的标志是那种铺张的精神。坎普是一个身穿由300万片羽毛织成的上装四处游荡的女人。在坎普中,通常有某种宏大的东西。”

桑塔格的自相矛盾

桑塔格把坎普解释成美学经验的第三条道路,前两条分别是对高雅文化的经典、严肃的探讨,以及倾向于极端意识与极端感觉的现代先锋潮流。她说:“第三种伟大的有创造性的感受能力是坎普,它是对失败的严肃性的感受,也是对戏剧化的体验的感受。坎普拒绝了传统意义上严肃的和谐,也拒绝了全然认同极端状态之感的危险。”

丹尼尔·施赖伯在《桑塔格:精神与魅力》一书中说,桑塔格在文章中正式把颠覆性的艺术品味提升为艺术流派,“坎普”一词在文章中通篇大写,像极了一个专有名词,比如艺术流派的名目“浪漫主义”“矫饰主义”和“文艺复兴”。桑塔格对坎普的论述“无意中或多或少给予了当时极其时髦的现象以一个看起来值得尊敬的、受智识保障的名字。它在短时间内取代了什么是潮流、什么是过时的思考。就坎普而论,思考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刻意的什么是无意的、什么是高级的什么是低级的,成了一种爱好。”

桑塔格把坎普抬得很高,说“坎普趣味是对人性的爱”,但这只是她早期的观点,后来的她还是更看重高级文化。美国传记作家卡尔·罗利森在《桑塔格全传》中说:“桑塔格态度前后矛盾这一点几乎贯穿于她所有的著作之中。”美国评论家富兰克林·福尔也指出:“作为一位思想者,桑塔格经常发现自己开倒车。她先是要求批评家们摆脱束缚,享受流行文化的快乐,过去几十年间又竭力讨回严肃心灵的道德权威。她在一本书里感叹照片泛滥的脱敏效应,在另一本书里又撤回自己的警告,赞颂照片的移情作用。当她用文章践踏过去的高雅和低俗之间的区分时,她在行动上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她成了流行文化的常客,经常登上杂志封面、电视深夜秀节目,成了八卦专栏作者的话题。伟大的坎普理论家成了坎普的主题。”

电影方面桑塔格真正欣赏的也不是通俗影片。福尔说,桑塔格是一个热切的影迷,忠实于她早期对流行文化的赞美,几乎投射到大银幕上的任何东西她都会看。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回忆说,有一天晚上,她对《外星人》的情感力量发表长篇大论,感情强烈到掉泪。她说:“如果你去看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并且你是个哺乳动物,你就会哭。这个滑稽的橡皮鸭子一样的形象会激发你哺乳动物的一面。”但桑塔格对流行文化的激情有些被夸大了。她连电视机都没有。除了早期关于科幻影片和流行音乐的随笔,她不像安德鲁·萨里斯或者宝琳·凯尔那样,经常用高雅文化的头脑去解释好莱坞提供的享乐。她基本上赞颂的是戈达尔等人的外国实验电影。

桑塔格阐述的坎普就像一个棱镜,我们可以用它来观察今日的世界。英国时尚记者查理·波特说:“在数字时代之前,坎普主要存在于剧院、芭蕾舞、歌剧、电视节目中。今天坎普主要的舞台是互联网,因为我们在网上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有多重含义。有着滚动的眼睛和活泼的目光的表情包是坎普。推特不是坎普,因为它本质上很绝望。照片分享网站的中年用户往往很坎普,尤其是在他们自拍的时候。实际上,中年本身就很坎普,因为中年是一种失败的严肃。《权力的游戏》是坎普的巅峰,尤其是那些男子穿着皮外套站在冰墙上作终生贞洁誓言的场景。” 坎普桑塔格艺术苏珊桑塔格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