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

作者:艾江涛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0稍稍熟悉中国陶瓷史的人,都会对唐朝“南青北白”的瓷器格局,还有宋代“五大名窑”的提法耳熟能详。只是,很多人并不清楚,所谓“汝官哥定钧”五大名窑的概念,实则是人们从收藏鉴赏角度逐步形成的一个晚近概念。据学者秦大树考证,尽管从宋代起,便开始将某一地区的瓷器产品称为“某窑”,明人的清赏类著述中更集中出现名窑的概念,可日后众所周知的五大名窑版本的确立,则要迟至20世纪后半叶。

今天的人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些名窑,换句话说,宋瓷之美,是否集中体现于五大名窑?在秦大树看来,“无论从收藏市场,还是艺术趣味而言,五大名窑真正代表了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趋向”。当然,宋瓷的丰富多彩不只于此,不论是代表庶民艺术的磁州窑,还是同样受士大夫阶层喜好、但由于产量巨大而未入当时收藏序列的青白瓷,同样名扬天下。

从青瓷一统天下,到“南青北白”,再到宋代的五彩斑斓,一部陶瓷史,何以在宋代才出现如此各具特色、丰富多彩的面目?一个明显而粗糙的答案可能是,宋代社会风气开放,城市经济带来的商品生产前所未有地繁荣,市场竞争带来的创新与各个窑口之间的相互学习,造就了制瓷业的高度发展。

此外,宋代制瓷业逐步发展起来的一套官民并举的瓷器贡御制度,显然也为那种精工细作、不计成本的高端瓷器生产提供了条件,五大名窑正是这样的代表。只是,考虑到钧窑、哥窑在烧造时代、窑址方面的争议,我们最终将此次探访的目标聚焦为定窑、汝窑、官窑。

不少人也许透过博物馆厚厚的玻璃,欣赏过它们莹润的釉色及独特的开片,但那些凝结着一个时代美学的器物,当年又是如何烧造出来的?或者说,今天的人们,还有可能走近、理解那个时代的气息吗?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1定窑:新工艺中的名牌

前往河北曲阳县的路上,我在脑海里一遍遍想象着文献描述中的定窑窑址。资料中,位处太行山东麓余脉的定窑主窑区,是一片包含涧磁村,北镇村,东、西燕川村和野北村在内足有10平方公里的广阔地区。这里盛产上好的瓷土原料——灵山白坩,还有长石、石英、白云石等制釉原料,此外还有丰富的煤炭资源,自北往南的通天河就在窑区边上。总之,这里天然具备生产优质瓷器的一切条件。

不过,与不少名窑差不多,历史的辉煌成为过眼云烟。如今的曲阳县以历史悠久的石雕闻名,沿途到处可见造型各异的佛像石雕。从曲阳县前往定窑的核心烧造区涧磁村,交通很快变得拥堵起来,司机告诉我,沿途的大车都是从山西过来的运煤车。地图上标识出的定窑遗址博物馆,是在1985~1987年考古挖掘的基础上2002年建成的保护性场馆。尽管一路导航,我们还是在北镇村与涧磁村的乡间岔道中迷了路。尽管还没找到博物馆,但我知道脚下这片土地就是赫赫有名的定窑窑区了。放眼望去,田野和村落交织在一起,地头上耸立着已收获过的玉米秆,偶尔看到上面隆起的土包,我后来才知道那正是定窑遗存至今的13个窑业堆积层所在。

五大名窑中,定窑窑址最先被确认。迄今共经历三次调查、三次正式考古挖掘。1934年,北平大学工学院教授叶麟趾,以历史上的定州范围作实地考察,首先在《古今中外陶瓷汇编》中报道了定窑遗址在曲阳县的剪子村(涧磁村)和仰泉村(燕川村)。1941年,日本人小山富士夫随侵华日军进入曲阳,曾在定窑获取了一些瓷片。共和国成立后在全国范围的窑址考察中,陈万里、冯先铭在这里采集到近2000个瓷片标本,并初步判断其烧造年代,从唐代经五代,到宋代达到极盛。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21960~1962年,定窑首次考古发掘,发现晚唐、五代、北宋三个文化层,将烧造时限进一步确定为晚唐到金元。1985~1987年,定窑第二次考古挖掘中,清理出不同历史时期的窑炉、作坊、碾槽等制瓷遗迹,还有大批器物。最近一次发掘从2009年9月持续到2010年1月,从揭示的地层信息看,从中晚唐到金末,定窑一直盛烧,到元代烧造规模仍很大,但产品质量已较宋金时期的精美定瓷相去甚远。

当文管所的管理员为我们打开博物馆大门,这里看起来更像一间低调隐秘的临时性保护场所。占据博物馆主体的是以五代、北宋、金代几座不同时期的窑炉,还有作坊、碾槽组成的烧造区,旁边的房间里则展示着不同时期的垫圈等装烧窑具的变化。在巨大的遗址坑边上的土层中,仍然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碎瓷片。下午的日光斜射在角落里巨大的碾槽上,闭目想象,当年窑工们牵着耕牛在石槽上粉碎瓷土的景象,如在眼前。

管理员带我们到附近转了一圈。在这里,随便一块地里,只要低头寻找,总能发现散落其间的碎瓷片,白釉、酱釉、黑釉,不一而足。像山包一样鼓起来的窑业堆积层上,各种形制的匣钵、垫圈、瓷片更是到处都是,只是,它们都来自几百年前。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滞了一样,除了曾经到处林立的窑炉埋入地下,定窑似乎并未熄灭。管理员边走边说:“我们这里经济落后,遗址才能保护得这么好。”

两天后,在河北省文物考古所,刚从河北崇礼金代太子城遗址发掘现场回来的研究员黄信,给我介绍了定窑发展的三个高峰:五代晚期,以生产薄俏的素面精细白瓷为主;北宋晚期,形成以印花、刻花等装饰风格为主的精细白瓷,同时出现紫定、黑定等名贵定瓷;金代晚期,则生产大量印花风格的精细白瓷。黄信也是2009年那次考古发掘的重要成员,三个历史高峰的判断依据,正在于出土的一批代表定窑各时期贡御情况的重要遗物:五代、宋初地层中的“官”字款器物,北宋地层中带“尚食局”“尚药局”“乔位”款、装饰龙纹的器物,金代地层中的“尚食局”“东宫”款盘等。宋、金时,宫中设立六尚局督办御用器物,“尚食局”“尚药局”正是其中负责宫廷膳食、药物的两个部门,“东宫”则是金代太子宫殿。这些器物的出土,说明从五代经宋到金,定窑都在为宫廷烧造瓷器,足见水平之高。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3这些带款识的贡御器物,在定窑几个遗址区分布普遍,其中尤以涧磁岭地区产品质量最高,器物种类最丰富。只是,在同地层出土官用器物的地点,也同时出土胎釉粗劣、制造草率的民用瓷器。2009年定窑考古队领队秦大树据此推测,定窑作为北宋最早的贡窑之一,其官作制度似乎是有许多水平较高的窑户承造官用精品,同时还从事其他商品生产的体制。

自唐代邢窑创烧白瓷以来,所谓“南青北白”的制瓷格局基本确立。定窑遗址文物保管所所长杨敬好告诉我,邢窑与定窑同属太行山东麓,距定窑不过300多里地。胎釉原料相似,再加上制瓷工艺的传播,使创烧期的定窑,在造型、工艺、装饰等方面明显受到邢窑影响。不过到五代晚期,定窑的精细白瓷已超越邢窑。北宋中晚期,作为北方精细白瓷的代表,定窑已形成自己的独有风格。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4如何看待定瓷的三个高峰,又如何描述北宋中晚期成熟的定瓷风格?在这一点上,黄信与秦大树的看法不同,他从工艺而非产量,认定北宋中晚期是定瓷三个高峰中的顶峰。

“五代晚期的定瓷,白中泛青。北宋中晚期的胎是所有定瓷中最好的,厚薄合适,釉色比较白,微微泛黄,有一种所谓的中和之美。金代定瓷的釉色则呈象牙白。胎釉之外,定瓷最精彩的部分在于刻花,即使是印花工艺,北宋也是那种疏朗的印花,与金代繁缛的风格截然不同。”

为了说明这一点,黄信专门对比了两件北宋和金代同样带有“尚食局”字款器物上面的龙纹:“北宋器物上的龙纹,画得比较潇洒,曲线很好,能够感觉到画的人心情很放松。你再看一下金代的龙纹,你能看出来刻龙的这个人想赶紧把它刻完,好烧出来卖钱,和现代人有点相似。”

由于熟悉,黄信仅凭听声音,就可区分出北宋和金代的定瓷瓷片。“每天在屋子里往出倒瓷片,如果你听见是砰砰的声音,就是北宋的瓷片;如果听见的是哗哗声,就是金代瓷片。区别在于,一个是西瓜熟了,一个没熟。”

成熟期定瓷的烧制,与煤的使用、定窑首创的支圈覆烧工艺、大窑炉的引入,都密不可分。用黄信的话说,“什么样的窑炉,烧什么样的瓷器”。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5从北宋中期开始,定窑开始烧煤,由于煤的热量更大,在氧化气氛中,烧出的瓷器白中泛黄。与之相对,五代时期的定瓷,由于烧柴,则白中泛青。从烧柴到烧煤,对古代窑工来说需要烧制技术的全面革新。也正因此,从五代到北宋到金,可以在遗址上清晰地看到马蹄形的馒头窑体积逐渐变大,原因在于“没有前面那么长的通风道,温度达不到,便烧不出那么薄俏的白瓷”。

北宋中晚期,定窑首创的支圈覆烧工艺,用不同形状的碗形支圈和环形支圈承托器物的口部入窑烧制。新工艺的应用在解决器物变形问题之外,极大地提高了产量。有学者统计,覆烧工艺可使瓷器产量比匣钵单烧方法提高4倍左右。同时,由于器物口沿不施釉,覆烧法带来的芒口问题,则成为汝窑代定窑而兴的一个有趣的后话了。

庞大兴盛的民窑烧造区,使定窑不断涌现出新的工艺,在提高产量与竞争力的同时,也使定窑声名远播。上世纪在人们尚未以现代考古学充分研究古代窑址时,许多北方薄俏风格的白瓷,都被笼统地归入“定窑系”。在黄信看来,定窑和周围诸如井陉窑等几个窑口的关系,更多是互相影响。“只是比较而言,定窑瓷土好,高水平匠人多,生产水平高,是当时的名牌。”

汝窑:雨过天青云破处

事实上,汝窑才是我们此次探访的第一站。这种选择,很大程度上与宋代以来文献记录中对汝窑的不断推崇有关。简单来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把汝窑视为五大名窑之首,所谓“汝为魁也”。

“本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江南则处州龙泉县窑,质颇粗厚。”这段出自南宋叶寘《坦斋笔衡》的记录,向来为古陶瓷研究者所烂熟。从这条材料不难看出,汝窑是在定窑之后,受朝廷命令在汝州烧造的青瓷,并在北宋晚期,立于全国青瓷烧造之巅。

只是,如果结合定窑的生产,反复研读这条材料,颇有可疑之处。众所周知,定窑的支圈覆烧在当时是提高产量的新工艺,宫廷如果不惯用有芒口的定瓷,只需命令其采用传统装烧工艺即可,又何必兴师动众,另命汝州造青瓷呢?

其实,对于“弃定用汝”的深层原因,已有不少学者做过专门分析。比如邓禾颖在《南宋官窑》一书中便将其总结为如下几个原因:相比河南汝州,处于宋辽前沿阵地的定窑所在地长期处于边境不安定地带,乃至最后落为女真地盘,是宋廷被迫弃定用汝的重要原因;宋代理学思想,折射到瓷器艺术风格上,讲究细洁净润,色调单纯,趣味高雅,追求内在韵味,汝瓷独特的淡天青釉色,优雅而具静谧感,这种色调正迎合了当时统治者的审美趣味;弃定用汝与宋徽宗个人的审美爱好有很大关系,徽宗崇奉道教,道家对青色的喜好,促使徽宗按个人审美要求置窑烧瓷。

且不论这些分析是否可靠,要回到历史的情境,对汝瓷的兴起有更好的解释,必须先回到汝窑窑址的寻找上来。与定窑相比,文献记载中的天青色汝窑窑址的找寻,可谓历经艰难,用秦大树的话说:“从上世纪20年代就开始寻找,最后确定宝丰县清凉寺窑址,花了五六十年时间,找到生产宋代汝官窑遗址,又花费十几年时间。”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6在河南省考古研究院的办公室,1998年之后汝窑历次考古挖掘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郭木森,向我讲述了汝窑发现的漫长过程。汝窑的发现,首先应该感谢陶瓷专家叶喆民,他受父亲叶麟趾发现定窑的启发,1977年在宋代原属汝州管辖的宝丰县清凉寺附近调查,无意中发现一块天青釉残片,经化学检验,发现与故宫所藏汝窑盘成分基本一致,因而在1985年的一次会议论文中,提出“宝丰清凉寺窑未必不是寻觅汝窑窑址的一条有利线索”。1986年10月,在西安召开的古陶瓷研究会年会上,河南宝丰瓷厂的王留现拿来的一件在当地采集的汝瓷,让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惊得目瞪口呆,会议开到一半,他便回上海,派博物馆的范冬青、周丽丽前往调查,并很快出了一本《汝窑的发现》。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7回头看,当时的结论尚显仓促,但这很快引起河南省考古研究所的关注。1987年对宝丰县清凉寺窑址的第一次试掘,便出土了十几件汝瓷,其中一件天蓝釉刻花鹅颈瓶,日后更成为河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随后1988年、1989年的两次发掘中,出土了少量天青色汝瓷残片,证实其地层在北宋晚期。

由于没有找到烧造区,考古发掘一停就是10年。1998年,从省文物局回到考古所的郭木森,向文物局领导申请了5万元经费,继续寻找汝窑。在1998年挖掘快结束时,一个村干部告诉郭木森,村民在挖蓄水池时发现天青色瓷片。“在村民运走的浮土中,我捡到了上百片天青色瓷片,最大的有指甲盖那么大,小的可以说就绿豆那么大。因为这些瓷片太集中了,我回来马上和所长汇报,基本可以确定汝窑烧造区就在清凉寺村。”

1999年在村民住宅便道上的试掘,进一步证实了郭木森的判断,在其中一个北宋晚期地层的探方,发现大量汝瓷天青釉瓷片,还有一些不同于附近民窑烧造工艺的窑具。

2000年6月,宝丰清凉寺窑址第六次发掘。动工前,负责现场管理的宝丰县文管所所长王团乐和郭木森两人都很激动,一晚上没睡着。当时发掘需要拆迁四户村民,“如果这四户挖不着东西,咋和县里交差?”。最后,郭木森临时决定将探方向西扩两户。王团乐回忆,当时只是一种感觉,西边两户房子很破败,家里很穷,“按传统说法,农村盖房子最忌讳的,不能盖在墓地上,不能盖在窑炉上,否则肯定受穷”。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8事后证明,当时的调整非常准确。正是在这四户将近500平方米的地下,陆续挖出汝窑中心烧造区的窑炉区、作坊区、澄泥池。更让人兴奋的是,在烧造区的东南角,发现了厚厚的天青色瓷片堆积层。王团结是当时跟着郭木森干活的6个技工之一,他回忆起那时在工地挖瓷片的情景时依然兴奋难耐:“至少有10吨。我们6个人分成两班干活,用那种装文物的白色编织袋装瓷片。今天准备清理多少啊?30袋,有点少,50袋吧。半天时间,他们挖了50包,我们挖了50包。”

一直挖到10月份,随着窑址的不断揭示,困扰了陶瓷界七八十年的汝窑窑址终于确定找到。由于太重要,考古队在原址上盖起临时保护棚。直到后来的宝丰清凉寺汝官窑遗址保护展示馆建成,才将原保护棚拆除。之后2001、2002年有过两次挖掘,从2011至2016年,每年一次考古发掘,汝窑窑址先后经历了14次发掘。

当我们从宝丰县开车20多公里,到达清凉寺窑址时,两座颇有规模的建筑展现在眼前,这正是去年刚刚对外开放的遗址馆和博物馆。如今的遗址馆已将当年发掘的核心烧造区,扩大至5000多平方米。除了北方常见的马蹄形窑炉,窑址区最引人注意的是被确认为汝窑成熟烧造期的椭圆形窑炉。这种成对出现的椭圆形窑炉迥异于任何窑炉,非常之小,用王团乐的话说,“就咱俩胳膊伸开拢到一起,这么大小”。此外,遗址区还展示了一块重达200多斤的玛瑙矿石,证实了汝窑以玛瑙入釉的记载。

北宋晚期,清凉寺窑被选为汝窑烧造区,并非偶然。从考古地层看,这里早在晚唐五代便窑火兴盛,以烧造白釉瓷为主,此外还有青黄釉瓷、青釉瓷、黑釉瓷。到北宋中期,清凉寺窑逐渐形成青瓷与白瓷两大体系,而被确认为北宋晚期的汝官瓷烧造区,又被发掘者分为两个阶段:汝窑初创阶段和汝窑成熟期。根据发掘报告分析,秦大树认为在汝窑初创阶段,这里缺少成形作坊,尚未脱离整个大窑厂的生产体系,其所产青瓷与汝州同时期严和店窑等窑厂的产品基本相同,也就是说这一阶段的遗存并非贡御的汝窑。真正作为贡御的汝窑,显然是成熟期用椭圆形小窑烧造的天青色瓷器。这些器物以素面为主,多采用满釉裹足支烧工艺,同地层出现的素胎器物,表明汝窑在当时已经掌握了青瓷的厚釉工艺。

汝窑遗址的挖掘,很大程度上拓宽了人们通过不足百件传世品所建立起来的认识。出土的汝瓷器形多达四五十种,大大丰富了传世汝窑的器类。此外,过去认为汝窑都是素胎,一些表面有刻花纹饰器物的出土,则打破了这种认识。而大钵等较大器形的出现,让“汝瓷无大器”的传统说法也受到挑战。

尽管考古发掘已十分成熟,但人们对汝窑的烧造时间与性质仍有争议。秦大树根据成熟期料泥层底部发现的两枚钱币“元符通宝”和“政和通宝”,判断成熟期汝窑烧制上限不早于政和年间(1111~1118年),停烧时间则不晚于“靖康之变”(1127年),从而得出真正的汝窑最多只有17年的生产时间。关于汝窑的性质,最重要的一条史料见于南宋周辉在《清波杂志》中的记载:“又汝窑,宫中禁烧,内有玛瑙釉末为釉,惟供御拣退方许出卖,近尤难得。”如此看来,汝窑是一种官府定烧的贡御产品。在秦大树看来,这与神宗时期王安石变法后对手工业控制方式的转变有关,简单来说,汝窑正是在这一时期从发达民窑中成长起来,由官府置厂、承包购买的贡窑。

也有学者认为汝窑经历了从民窑到贡窑再到北宋官窑的阶段。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吕成龙便认为开封附近不具烧窑条件,文献记载中“政和间,京师自置窑烧造,名曰官窑”的北宋官窑,更可能是成熟阶段的汝窑。

无论怎样,人们一致把天青色的半乳浊釉,视为汝窑的代表风格。这种风格,常常被描述为:“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我让河南省考古研究所原所长、汝瓷专家孙新民描述这种天青色,他告诉我:“汝窑的这种半乳浊釉,不是那么透明,比较而言,耀州窑、唐州窑、邓州窑等北宋中晚期的青瓷都是一种透明釉。它也不像玉,青白瓷和龙泉瓷更有那种玉质感。”

或许正因为这种神秘,汝窑才会成为宋代青瓷的顶峰。郭木森曾用遗址出土的瓷胎和釉料,试验了42次,最后烧出了3件东西。对于试烧结果他并不满意。即使在传世汝瓷中,完全没有瑕疵的都很少,足见其成品率之低。目前在河南汝州市和宝丰县,共有200多家仿汝作坊,在他看来,还没有一家可以仿烧到位。

采访结束,郭木森拿出一块汝窑瓷片和张公巷窑瓷片,让我们对比。果然,将两块瓷片拿在手里,立刻就感受到汝瓷那种低调而莹润的美。用郭木森的话说:“真正的汝瓷是吸光的,后来仿汝的瓷器是反光的,玻璃感更强。”

官窑:皇家烧瓷的秘密

提起宋代官窑,目前学者普遍认为有三座:北宋官窑、南宋修内司窑、南宋郊坛下窑。其最早最详细的文献记载,来自南宋叶寘在《坦斋笔衡》中的记录:“本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江南则处州龙泉县窑,质颇粗厚。政和间,京师自置窑烧造,名曰官窑。中兴渡江,有邵成章提举后苑,号邵局,袭故京遗制,置窑于修内司,造青器,名内窑。澄泥为范,极其精致,油色莹彻,为世所珍。后郊坛下别立新窑,比旧窑大不侔矣。余如乌泥窑、余杭窑、续窑,皆非官窑比,若谓旧越窑,不复见矣。”

如果上述材料准确,在北宋都城汴京(开封)或附近地区的北宋官窑,则因历史上黄河的几次大泛滥,早已深埋泥沙之下,杳不可寻。如此,人们便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修内司窑、郊坛下窑这两座南宋官窑。

与设立时间相反,南宋两座官窑,先被发现的是后设立的郊坛下窑。早在1930年,日本人小笠原彰真便在杭州乌龟山南麓发现郊坛下窑窑址迹象,时任日本驻杭州领事米内山庸夫更对这一官窑窑址做过多次勘察,采集了不少瓷片和窑具。经过1956年的第一次局部发掘,1985~1986年,南宋临安城考古队对郊坛下窑窑址进行全面考古发掘。随后在遗址基础上修建的南宋官窑博物馆,也于1992年正式对外开放。至此,文献记载中的修内司窑,成为人们揭开南宋官窑秘密的最后谜底。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9回头来看,修内司窑的发现颇具戏剧性。在杭州博物馆,当年还在杭州市文物考古所工作的馆长杜正贤,给我讲述了修内司窑的发现过程。

1996年9月底的一个晚上,杜正贤忽然接到一个市民的来电,说有重要事情要向他当面汇报。随后见到的这位陶瓷爱好者,说他下午和几个朋友在杭州凤凰山的一条溪沟,发现有人盗挖类似南宋官窑的瓷片。第二天,杜正贤便和打来电话的市民等几个陶瓷爱好者,一起到现场勘查。在溪沟两侧已被翻动过的土地上,杜正贤发现散落着一些匣钵和碎窑砖,当他捡起地上的一块青瓷片,大脑不禁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是陶瓷研究者苦苦追寻的修内司官窑?“现场见到的青瓷片,虽然基本以元代为主,但和南宋官窑的典型特征很像,就是我们说的‘夹心饼干’:中间一层胎,外边两层釉比较厚。”

经过随后为期一个月的试掘,杜正贤在这里发现了两座龙窑,还有房屋基址和素烧坯堆积,越来越多的线索,将这块位于杭州上城区凤凰山与九华山之间狭长溪沟西端约2000平方米的山岙平地,指向了修内司官窑。由于当地人把这里叫作“老虎洞一号地块”,这里后来也被称为“老虎洞窑址”。杜正贤后来查了南宋时的临安城地图,这里正好属于部队驻扎的修内司营管辖,与文献记载相吻合。

1998年5月,老虎洞窑址的首次大规模考古挖掘正式开始。在杭州连绵的梅雨季节,考古队一直挖到同年12月。起初几个月的挖掘并不顺利,发掘出元代地层后,大家迟迟无法找到南宋遗存,杜正贤只好给大家鼓劲:如果修内司窑址那么容易发现,或许早在20年代就被确认了。直到10月中旬的一天,当他带领队员将发掘区东部的所谓生土层挖掉后,两个被判断为南宋地层的瓷片堆积坑出现在眼前。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10老虎洞窑址的发掘工作一直持续到2001年3月。随着龙窑、作坊、素烧炉、瓷片堆积坑等南宋遗迹的完整揭露,南宋第一座官窑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尽管老虎洞窑址在搭建保护棚后,已于2004年对外开放,可找寻起来并不容易。我们打车到万松岭路边的凤凰山脚下,沿着盘旋而上的山道一路问询,仍不时被林间岔路导入歧途。当挂着“南宋老虎洞窑址”的小木牌映入眼帘时,我才理解为何当年这座南宋官窑难以寻觅。这块两山之间的山岙本就隐蔽,况且这里还是一片古树繁茂的公墓区。

在窑址现场,我们还能看到一条长约十几米的龙窑遗址,而这样小的龙窑在同时期的南方窑厂并不多见,在郊坛下窑窑址发现的龙窑足有30多米长。此外,还有一个类似汝窑烧造区的馒头形素烧窑。现场发现的24个形状规整的瓷片堆积坑,还保留了几个。根据考古报告,不同于汝窑烧造区,这些瓷片坑中的瓷片基本都可完整复原,拼起的器物上有十分明显的打击点。集中打碎深埋,以免残次品外流,正是官窑处理废弃品的典型特征。这一制度,后来也被景德镇的明清御窑厂所沿用。

“我们从2001到2006年,十几个人花5年时间,一共拼接修复了4000多件南宋官窑瓷器。”谈及这次发掘,当年的考古队队员、杭州市文物考古所所长唐俊杰仍很激动。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11修内司窑究竟烧造于何时,既然有了老虎洞窑,为何还要修建郊坛下窑?杜正贤认为,修内司窑的烧造应从成立礼器局的绍兴十四年(1144)算起。其时,“靖康之变”后在金兵的不断追击下,南宋政权刚刚在南方站稳脚跟。从考古地层看,修内司窑分为两期,在大量出土的粉青、米黄釉日常生活器物中,从早期到后期,器物尺寸由大到小,圈足由高变低、从外撇变直,胎由厚变薄,釉由薄变厚,装烧方法也从支烧为主变为垫烧为主。可以想见,南渡以来,由于材料和烧造工艺改变,南宋官窑逐渐摆脱汝窑的影响,确立了自己的风格。

在杜正贤看来,修内司窑的终烧年代还难以确定,不过将南宋上层出土器物与郊坛下窑早期产品比较,二者有许多共同之处。也就是说,在郊坛下官窑始烧相当一段时期内,修内司官窑仍在烧造。南宋朝廷所以在2.5公里外的乌龟山另设郊坛下官窑,原因或许在于“修内司窑就在南宋宫墙延伸段,比较而言,郊坛下窑距离皇宫远一点,选择同样具有优质瓷土的乌龟山烧窑,那里地势平缓,烧窑条件好,也没有窑火带来的安全与污染问题”。

南渡以来,宋室思恋“祖宗故事”,反映在瓷器上,南宋官窑无论在瓷器釉色、器物造型、窑户结构还是装烧工艺上,都深受汝窑影响。不过,随着人们对1998~1999年在浙江上林湖附近古银锭湖地区低岭头、寺龙口、张家地、开山刀等地出土的南宋初仿汝越窑瓷研究的深入,这种影响变得更为复杂起来。这些被命名为低岭头类型的青瓷,有别于传统的越窑产品,而与汝窑同类器接近。据唐俊杰的研究,从汝窑到南宋官窑的发展链条上,很可能还要加上低岭头类型。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12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南宋官窑终于开始展露出自己的独特风格:釉色以粉青和米黄为主,薄胎厚釉,釉色莹彻,滋润如玉,釉面绝大多数有开片或冰裂纹。由于当地瓷土含铁量高,口沿薄釉处会露出黑胎,圈足采用刮釉垫烧工艺,又呈现出“紫口铁足”的特点。

老虎洞窑的发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推动了人们对哥窑疑案的解决。长期以来,古陶瓷界存在所谓“官哥不分”的说法。老虎洞窑址南宋中晚期至元代初年地层出土的釉色偏青、品质较高的瓷器,便被认为与“具有金丝铁线特征并呈青色”的标准哥窑器相近;此外老虎洞窑址元代地层出土的产品,因为与传世哥窑瓷器中米黄釉带开片的瓷器非常类似,而被称为“类哥窑器”。

哥窑与南宋官窑究竟是什么关系?杜正贤研究认为,元初官窑仍在老虎洞窑址烧造,由于南宋灭亡后,各级官府被有计划地接收,南宋的官府制瓷机构也被元人继承,由于是修内司官窑的原班人马,因而元初老虎洞窑的产品与南宋晚期基本相同。只是,与宋代官府出资雇用的自由手工匠人相比,元代匠人受官府匠籍制度钳制,几无自由可言,其生产产品的质量也自然日趋下滑,于是有了那批类哥窑器的出现。综合文献材料和现代科技检测手段,杜正贤认为所谓哥窑瓷器,正是老虎洞窑址元代官窑的产品。

只是,近年来在浙江龙泉大窝、溪口等地窑址中发现的有别于传统龙泉青瓷的黑胎青瓷,再次引起人们对于哥窑的热议。在唐俊杰看来,龙泉窑中的黑胎青瓷,就是五大名窑中的哥窑。“哥窑为什么这么受追捧?因为它像南宋官窑,南宋官窑的很多窑工便来自龙泉,导致官窑与哥窑互相影响。”

可以肯定,有关哥窑与官窑的争议仍将继续。这一切,自然与官窑烧造的神秘及由此而来的不断仿烧,密不可分。

(感谢秦大树、郜现营、韩立森对采访的帮助,实习生郑院鸳对本文亦有贡献,本文写作参考北京艺术博物馆编《中国古陶瓷大系:中国定窑》,邓禾颖、唐俊杰著《南宋官窑》,郜现营、吕成龙主编《中国汝窑学术论文集》等书)

宋瓷之美:窑址上的风景13 中国古代史唐代瓷器风景考古文物清凉寺五大名窑瓷器南宋官窑博物馆汝窑定窑宋瓷宋朝青瓷官窑瓷器南宋官窑宋代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