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士滑雪传奇鲁西:山与雪的哲学
作者:刘周岩一旦出发,山就是平的了
今年69岁的伯恩哈德·鲁西(Bernhard Russi)是瑞士家喻户晓的滑雪明星,作为公众人物,他走在瑞士街头常会被认出来。每次来北京,他都能享受难得的清净,“不过有时候还是会被认出来——在中国旅行的瑞士人会认出我”。
运动员时期鲁西是数届高山滑雪世界冠军,尤以1972年札幌冬奥会的金牌奠定了其运动成就。1978年正式退役后,鲁西继续活跃在滑雪运动的前台,他长期为瑞士电视台做滑雪比赛解说员,同时参与了1988年以来的冬奥会高山滑雪赛道设计,还因其卓著声望被推举为国际雪联高山滑雪项目委员会主席。在一半人口都滑雪的瑞士,国民运动领袖的身份使鲁西获得了巨大的关注。因其颇高的声望和活跃度,德文媒体在采访鲁西时甚至会问他为什么不去参与竞选从事政治。“我不想用这些声望去操纵别人,所以对政治没有兴趣。”
鲁西从生命的最初就习惯了雪的存在,“并不存在那样一个突然的时刻,让我知道此生注定要以滑雪为业,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慢慢发生的变化”。他在父亲的引导下第一次试着滑雪的年龄是1岁半。鲁西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叫安德马特(Andermatt),是坐落在瑞士中部的一座山谷小镇,海拔1400米左右,除了6月至9月外全年有降雪且地表被积雪覆盖。“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滑雪,从大概七八岁开始就会组织比赛,我不断夺得冠军,被大家叫作滑雪天才。”因为滑雪运动的普及,小镇上的俱乐部也相当专业,鲁西就用业余时间在这里训练,直到他的水平越来越高,必须在升学和成为职业运动员之间做出选择。
“我想学建筑,但如果离家上大学,意味着不能再滑雪。于是我决定留在家乡上职业学校,以后再经过学习仍然可以成为建筑师。留在家乡的好处就是每天都能滑雪,甚至吃午饭的间隙都能滑一会儿。”这种“兼顾”的选择,为鲁西退役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鲁西直到20岁才暂停了学业专职滑雪,职业生涯结束之前就重新开始修习未完的学业,建筑学的背景让他具有了设计赛道的可能,承担了近20年来冬奥会高山滑雪赛道设计顾问的职责。
1970年的世界杯比赛上,鲁西获得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世界冠军。那次比赛,他一个月前训练摔伤的手还骨折未愈,不过有一个相当好的出发位置,第15顺位出发,这时前面选手都已完赛,表现一目了然。最终,鲁西夺得冠军。“我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激动心情,因为那对其他人和我自己来说都是个意外。这是我运动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可以说开启了我的第二个人生。”两年后的札幌奥运会时,他再次夺冠已经是众望所归。
高山滑雪的滑降项目是最刺激也最危险的运动之一,从大坡度的山体上滑下,最陡处坡度达到70%~100%,以肉身之躯在几秒内加速至超过1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最快达到160公里每小时,在赛道上转弯、起伏、完成60米左右的跳跃。鲁西坦言,自己在出发前的一刹那,向脚下近乎垂直的陡坡看去时也会恐惧,“不过一旦出发,一切就都消失了。滑雪板紧贴着雪面,这时山对你而言就变成平的了。不再有坡度,不再有恐惧,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
受伤还是不可避免,鲁西最严重的一次受伤反倒没有发生在赛场上,而是在电影片场。詹姆斯·邦德007系列电影第六部《女王密使》在瑞士拍摄的时候,鲁西受邀出任特技演员,饰演一个身手高超的反派在阿尔卑斯山中高速滑雪。一场高空跌落的戏码中鲁西不慎摔在了岩石上,摔断了手臂和第七节颈椎。不过所幸几个月后伤势就恢复了,他得以继续跟随国家队训练并在之后获得了一个又一个冠军。
自信对运动员至关重要。“我有一个‘加一’计划。比如说大家训练都做50个俯卧撑,我会在做完之后偷偷多做一个。跳跃上楼梯时,到顶之后我会额外多跳一下。这不是身体训练,而是一种心理准备。”鲁西说,即使他已经是世界最顶尖的运动员,比赛开始前的几分钟还会产生深深的自我怀疑,“到了奥运会赛场的所有人都有天分和百分之百的努力,凭什么我能夺冠?为什么就是我?这时我会用’加一’来说服自己,因为我比别人多做了那一下。”
回首职业生涯,鲁西说:“我的职业生涯中没有遗憾。我很幸运,我已经获得了太多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了。”
自然总比我们高明
为2018韩国平昌冬奥会设计高山滑雪赛道时,鲁西为保留山上的一棵树而改变了赛道路线。当地传说那是一棵求子树,不孕的妇女到树下过一夜后就可以怀孕,是整座山的精神所在。“我宁愿改变赛道,我对自然有无比的尊重。”
在鲁西看来,在山上滑雪是人与自然、人与那座山之间的一种交流,而这种交流的前提是对山的尊重。他退役后作为雪道设计师的职责就是为这种神圣沟通搭建平台。谈及自己在设计团队里的位置,他非常严肃地说:“我负责掌控一条赛道的哲学,并且让团队中的人理解。”跳跃、转弯、加速,这些赛道上的元素及其节奏共同构成了鲁西所谓的一条赛道的“哲学”,而这是蕴含于一座山之中的。“赛道最精妙的部分往往正是一座山本来的险峻之处。”海狸溪雪场(beaver creek)的金鹰跳台(Golden Eagle Jump)、斯诺本森雪场(Snowbasin)的燧发枪跳台(Flint Lock Jump)是让鲁西骄傲的例子,“它们已经就在那儿了,我只是在山中发现它们,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改变。”
从1988年开始,每一届冬奥会都邀请鲁西对高山滑雪比赛的赛道进行设计。这份事业不仅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着他的滑雪生命,也让他有机会把自己对“山”的探索更进一步。滑雪之外,鲁西还是一个狂热的自由攀岩爱好者。“赛道设计和一般的建筑设计不同,不是凭空造起一个人工的建筑,而是在山的基础上进行规划。自然总是比我们高明,要做的就是发现有潜质的山,然后在山中发现那些路径。”
鲁西相信,滑雪这项运动之所以能产生广泛的受众,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其与自然的关系。“不像游泳,你处于一种相当单调的运动中,也不像网球,这项运动很有趣,但一旦取消人为的规则,留下的网球场本身什么也不是。滑雪是置身于自然之中的,阳光、蓝天、室内外的温差对比,这些都是快乐的来源。而且这是最适合全家一起从事的运动。”
只不过,对鲁西本人而言家庭与雪山之间却是一个苦涩的故事。1996年,鲁西的第一任妻子、同样为滑雪运动员的米歇尔(Michèle Rubli)在一次滑雪中葬身于雪崩。鲁西是半夜时知道消息的。“悲伤过后我立刻意识到我将完成一件人生中最困难的任务:在黎明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16岁的儿子伊恩。”凌晨5点,鲁西终于叫起儿子告诉了他,父子相拥哭泣。最终反倒是伊恩安慰了鲁西。“我惊讶于孩子以一种既实际又哲学性的方式看待生命。他说妈妈去世时最终复归于她所属的元素了——雪,从这个意义上是好的。或许生命就是这样。”
自己滑雪五次受重伤,至亲也因雪崩罹难,作为虔诚天主教徒的鲁西滑雪时却并不祈求上帝的保佑。“你不能期待他保佑所有的事情。必须自己承担风险,滑雪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总要去探索极限,我尤其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没有出生在雪山中,没有走上滑雪这条路,也一定会去做别的事情探索极限。”
海坨山是一座骄傲的山
——专访2022年北京-张家口冬奥会高山滑雪赛道设计顾问鲁西
三联生活周刊:通常来讲,你进行高山滑雪赛道设计都要经过哪些步骤?
伯恩哈德·鲁西:首先,我会仔细研究这座山的地图,从中可以了解它的一些基本特点。然后,我会去实地考察这座山,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事实上,我们可以完全在电脑上利用资料完成设计,但我不是一个这样的电脑设计师。我必须要去这座山里面徒步。了解一座山的“性格”的唯一方式是和它对话,而和它对话的唯一方式是走进它。再之后,是把想法带回到地图上,这时电脑能帮助我们,哪里太平缓了哪里太陡峭了、对地形要进行什么调整,都可以通过电脑模拟。然后我还会不断地再回到这座山,以确定一条赛道具体的走向,不断进行细微的调整。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一座山是有自己的“性格”的。即将承办2022年北京-张家口冬奥会高山滑雪比赛的延庆海坨山是一座什么性格的山?它有什么特点?
伯恩哈德·鲁西:海坨山是一座非常骄傲的山。山上有许多有震撼力的岩石,当你走在其中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这座山非常强的性格。海坨山的一个优势在于它的地形变化非常丰富,这对高山滑雪比赛而言是关键的。我很高兴我们找到了这座山,它提供了比赛需要的一切要素,自然形成了可以用作跳台、转弯的地形。
三联生活周刊:在2022年北京-张家口冬奥会的滑雪项目场地规划中,多数滑雪项目如越野滑雪、自由式滑雪等在张家口崇礼举办,只有高山滑雪在北京延庆小海坨山区举办。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伯恩哈德·鲁西:很简单,因为崇礼不具备举办高山滑雪项目的地形条件,只有海坨山符合要求。冬奥会对高山滑雪场地有一系列技术要求,如要有至少800米高度落差、必要的地形变化等,这些崇礼都不具备。
三联生活周刊:有人提出延庆地区的天然降雪太少,积雪不足,以致必须大量使用人造雪。这对于举办冬奥会比赛会是一个困难吗?
伯恩哈德·鲁西:恰恰不是。我宁愿雪少一些,因为反正无论如何也要使用人造雪,天然降雪太大反倒不好控制。即使天然雪量是够的,也要通过人工的方式把雪变硬,主要是通过混合不同含水量的人造雪实现。在今天的世界顶级赛事中,没有一个场地不使用人造雪的,这是为了改变雪的性能,和雪量无关。我知道有些滑雪爱好者认为天然雪滑起来更舒服,但竞技比赛对雪的要求是不同的,需要更硬的雪以让选手展示自身技术。延庆地区冬天的温度足以保持人造雪,这就足够了。
三联生活周刊:雪道建设的过程中,是进行大规模的施工人为塑造需要的地形还是以山体自然条件为主?
伯恩哈德·鲁西:在一定程度上当然可以利用人工的方式,但我个人不希望过多改变山体本身。你不能去人工建造一座山,山有它本身的性格,不能随便破坏。如果是一些小的变动,比如把某个地方弄得更平缓一些或更陡一些,把跳跃的距离变长或变短一些,这没什么问题,但还是以山体自身具备的地形为主导。具体到延庆海坨山,我很庆幸,我们不需要对它做过多改造,因为它本身已经具备了我们想要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滑雪爱好者们非常关心的是,延庆海坨山在举办冬奥会后很可能会成为北京地区的一个重要雪场,公众有没有机会滑冬奥比赛的雪道。在设计雪道时,如何平衡赛事用途和赛后的公共用途?
伯恩哈德·鲁西: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不需要互相做妥协。奥运赛道可以也将会直接成为日后滑雪场一条向公众开放的雪道。为赛事做雪道设计时分两部分,一是雪道本身,二是布置在雪道上的旗门。根据项目和男子、女子的不同,同一条雪道上会设置不同密度、位置的旗门。未来向公众开放时,将撤掉旗门,但雪道还是同一条。不过,这毫无疑问是最高难度等级的黑道,最大坡度超过60%,同时有一系列复杂的地形。对于专家级爱好者而言,这将会是非常好的雪道。中国的滑雪群体在快速发展,不仅在数量上,也是在质量上,我相信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专家级爱好者,他们到时可以来延庆体验奥运赛道。未来改变为公共用途时,唯一需要额外做的是要增设初级道和中级道。为比赛服务的过程中本身会在山上修建运输道,运输道坡度较缓,赛后可以改造为大众雪道。
三联生活周刊:在雪道维护上,未来向公众开放时和冬奥比赛时会有什么区别?
伯恩哈德·鲁西:改造为公共用途后不会降低维护的水准,但是会改变人造雪的成分,通过调配水的比例形成更软的雪,让滑行变得更容易。冬奥比赛时会用相当硬的雪,更多“冰”的感觉,这对业余爱好者而言是不适合的。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延庆海坨山高山滑雪项目冬奥赛道工程的进展如何?
伯恩哈德·鲁西:现在大概完成了30%,到2020年可以完工。到时我们会请试滑选手来进行测试,如果有任何问题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调整。
三联生活周刊:你参与了近20年来在世界各国举办的冬奥会的筹备工作,这次和中国团队合作有什么感受?
伯恩哈德·鲁西:到目前为止,是非常愉快的体验。沟通很顺畅,彼此直接有什么问题都能直接、迅速地讨论。我也装了微信,回国之后也每天用。我没有感受到什么官僚主义风气,尤其让我印象深的是,所有人都强烈地凝聚在一个目标下,也就是2022年冬奥会,这种大家都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感觉是我之前没体会过的。
(感谢北京冬奥组委体育部对本文的帮助) 极限运动户外运动滑雪海坨山冬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