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冰:手里头有点儿岁月
作者:驳静黑娃、白孝文和鹿子霖
某一天起,何冰身上的标签就成了“老戏骨”。
站远一点看,好像的确如此。演艺圈这两年历经IP、流量担当、抠像、文戏替身种种乱象,“小鲜肉”这个词从最开始褒义,到现在褒贬不一,短短几年甚至就有了词义的转化。连带地,“老戏骨”无意中成了“小鲜肉”对仗工整的反义词。
50岁以上,演技好,好像就被会定义为老戏骨了。从这个角度,何冰早就是了,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几乎就成了“老戏骨根据地”。
但站到北京人艺这个小范围里,何冰只能算是中生代。他对自己的定义,恐怕也还没到老戏骨的份儿上。因为在他眼里,近的有濮存昕、吴刚和冯远征,再往上还有杨立新,90岁的蓝天野也仍活跃在舞台一线。但架不住这个神气活现的时代,把他推到了这个标签里。
何冰最新一个角色,是正在重启播出的电视剧《白鹿原》里的鹿子霖,一个机关算尽的人物。鹿子霖这个角色,北京人艺版《白鹿原》从林兆华版开始扮演者就是郭达,直到今年还是。王全安2012年导演的电影版中,这个角色则是吴刚演的。说起来都属于“老戏骨”这个派别。
“大导”林兆华复排《白鹿原》的2006年,何冰38岁。大导想把黑娃的角色给他,但何冰自己中意鹿子霖,“黑娃戏少嘛,不过瘾”。但濮存昕演的白嘉轩,何冰比他小十来岁,往那一搁演对手戏就不太对,就没演上。
没想到若干年后,他还真演成了鹿子霖。这个角色,何冰理解的挺透彻,他觉得鹿子霖和白嘉轩,80%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20%。“鹿子霖这人,集中国人缺点之大成,其实也不叫缺点,就是很质朴一老农民,自私自利,没什么远大理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为了发家致富不择手段。”
但到了自己能演鹿子霖的年纪了,他看上的角色又成了白孝文。因为现在何冰再去看鹿子霖这个角色,觉得又不够复杂,不如白孝文,一个白家大少爷,后来成一个落魄要饭的,再后来又是军官、县长。犯过错,当过官,瞧这人生起伏。
对比来看,鹿子霖可不就是一辈子买房、卖房,人生就这么简单一个企图。所以何冰为鹿子霖这个角色使劲的方向是“生动”。“什么叫真正的生动呢?比如观众看了戏,发现说,现在我们厂长还跟他这样呢,这就好玩了。他只是穿了这身儿衣服,放到了那个年代,其实这人离咱们一点都不远。咱们每个人身上都有鹿子霖的影子。”
当话剧演员的台词编成Rap
在北京人艺这么多年,何冰在舞台上的戏几乎都从大导手里出来。
濮存昕说到了2003年《北街南院》的时候,“何冰就到位了”——他在里头扮演一个的哥,典型的北京汉子形象。但何冰自己认为,他这个“到位”的时机比那要早。《鸟人》是大导1993年排的戏,讲的是一个海归医生,说北京城里头那些遛鸟的人有病,要办一个“鸟人康复中心”引发的故事。2012年这部戏复排的时候,何冰接替前辈大腕林连昆承担了第一主角“三爷”。但最开始进这个戏,他接的是戏份只有七八分钟的“黄毛”。这个角色对何冰最大的意义是“在台上确立了自信”。
演员站台上有两种,一种是拼命享受这个时间,一种是一直就想跑。正是“黄毛”让何冰享受到了舞台时间。“笑声有了,掌声有了,然后你非常坚定地站在台上不再害怕。要知道这是非常苦和难的一件事,大多数演员这一辈子站在舞台上都是想跑的,不敢站那或者是麻木地站在那,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没有享受这个时间。我从那会儿开始就有幸享受这个。”
再往前追溯,还有跑龙套时期。人们特别愿意反复追问他刚进北京人艺那段“戳大枪”的日子。这一段,今天听来的确有那么点惊悚,因为无论是长达四年的龙套生涯,还是长期排不上戏却从未想过改行,都足够戏剧冲突。
这段往事久而久之,给大家造成一个既定印象,似乎那真是一段不堪的岁月。实际上呢,除了经济上窘迫,和对未来迷茫之外,何冰说他每天过得都很快乐,每天看那些前辈艺术家排戏演戏,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了。
后来也演了不少电影电视剧,“最值”的一部,可能是十几年前的《大宋提刑官》。这大概是央视除了《亮剑》外复播率最高的一部电视剧,有时候半夜三更打开电视,何冰会吓一跳,“宋慈还在电视上破案呢”。
宋慈是一个高大全十分正面的形象,跟以往何冰的戏路反差挺大,他从前是演惯了街头流氓胡同串子的,说白了,就是鹿子霖这类角色。“演个不一样的,你可以说我是突破自己,开发内心正义的部分,但我其实只是逞能,又是大主角,特满足虚荣心。”所以他就没再接《大宋提刑官2》。
有一个ID叫“我是怪异君”的博主,做了八集关于该剧的“毁经典系列”,类似于流行于视频网站的“五分钟看完一部电影”,用快速剪辑的方式讲完一个故事。不过这个系列最有意思的部分,是宋慈在每个案件尾声时的揭秘真相独白,被后期制作成Rap。正义与轻快的流行质感在宋慈这个角色身上形成的反差,使得这个系列非常受欢迎,按B站的流行度评判标准,就是弹幕多到看不到画面。
剪到最后一集时,怪异君想方设法,找到了何冰,向他要求为节目录一段视频。何冰就在家里头让儿子拍了一段,在这之前,何冰都以为网络上根本没人搭理他。换句话说,他觉得自己跟流行应该搭不上边。但这集20分钟的视频,仅在B站上的点击就有40多万,弹幕有3000条。
内心仍是此间少年
何冰的同事、北京人艺的演员刘辉,听说何冰现在有微信了,特别惊讶。也是直到这次开始宣传电视剧《白鹿原》,工作人员私下都嘀咕:“跟何冰老师沟通,还得发短信,他还老说‘要不你发邮箱’,可现在谁还发邮箱啊。”大家坚持一阵,何冰才终于妥协用上了微信。
刘辉说这是何冰低调,“艺术工作者和明星的区别,就在于他不需要经营”。但何冰说他只是不愿跟人联络得过于紧密,“有必要知道那么多资讯吗?没有它影响我的生活吗?”
更广阔的危机也有,譬如中年危机。何冰的太太是他“同桌的你”,俩人是初中同学,何冰说:“这样一来我谈恋爱的次数还多得了吗?”结婚这事儿对何冰影响非常大,“我是那种非常因循守旧的人。有些人过得灿烂,但有相应的代价,为了不付这价钱,那颗樱桃我不吃。那里边儿有很大的危险,但我是生活里的胆小鬼。”
所以他疏解中年危机的方式是跟自己聊天,或者跟人洋洋得意地聊几句儿子。还不行,就去跟当年的同学聚聚,这时候会觉得大家并没有变化,顶多长了两道褶子。“我们这种手里头有点儿岁月的人,内心还是二三十岁。”
何冰从上大学时开始抽烟。当时看到阿兰·德隆以及一帮美国演员,演戏的时候烟都挂嘴上,他指了指嘴唇说:“还不影响说台词,我就模仿,帅是没帅成,烟就没再搁下。”台词功力倒真的积攒下来了。比如《见字如面》这个节目,很多观众尤其喜欢何冰读信,总感慨他作为话剧演员的台词功底。实际上倘若何冰不是演员,也是一特能贫的北京爷们儿。刘辉跟我总结说,跟何冰聊天儿,你只要开个头就行了,剩下的90%可以全归他。
刘辉进北京人艺也有七八年了,但第一次跟何冰合作还是2014年徐昂导演的《十二公民》。他们找了个地儿,一口气排了20天。紧接着是复排《小井胡同》。刘辉得以在半年时间里密集地跟何冰交流。他比何冰小十几岁,现在是北京人艺青年演员里十分出挑的一位,今年又在蓝天野新排的《大讼师》里担任主角。但他说起何冰还是一副亲密又敬畏的神色:“那会儿听他讲对剧本的理解,我都怀疑我们看的是不是同一个剧本。”
大部分前辈指导晚辈,都是“这事儿很难,你要努力”。何冰不,他觉得这样说客观上起到的是唬人的效果,他永远告诉年轻演员的是“不难”。“所有的扣都在心里,解开的时候是‘砰’的一声,但只有自己能帮得了自己啊,所以,最好就是告诉你这事儿不难。”所以刘辉说那半年时间里何冰简直是他的一盏明灯:“他读书很多,经常思考,同一个故事,听他讲完之后是不一样的。如果剧本有十层皮,何冰就是要挖到最里面那层最本真的东西,这是他创作之所以有魅力的地方。”
我在跟何冰交流的时候,发现他的确擅用比喻,很多观点不仅逻辑严密,表述方式也很精彩。甚至,用刘辉的话说,何冰的语言感染力和煽动性大到即使他说的是错的,你都愿意相信他。这个时候直接看他应对一个问题的逻辑和语言,就是挺有意思的选择。
舞台上的当局者迷
——专访何冰
三联生活周刊:前一阵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兄弟姐妹》,你也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何冰:那个戏怎么说呀,这家伙太有名了。列夫·朵金,如雷贯耳。但是作为演员,如果是排《兄弟姐妹》,坦率地说我可能不太乐意。唯一可以原谅的,是这是他80年代排的戏。它指向了社会问题和时代变迁。在我个人概念里,戏剧当然可以表达这个主题,但这不是好戏要表达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好戏要表达的是什么?
何冰:好戏只面对一个东西,就是人,人心和欲望,由此跟外力产生一个冲突,这应该是所有戏剧的驱动力。人无非是有这么几个矛盾:跟社会的矛盾,跟他人的矛盾,最重要的是我们跟自己的矛盾,最谈不妥的就是这个。但你看《兄弟姐妹》,除了爱情那段和醉酒庆祝那段能打动我们,还有其他打动人心的吗?
三联生活周刊:舞台上的历史,无法吸引人?
何冰:看对象是谁。这段历史本身,在欧洲人看起来觉得特棒,他们觉着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体制,怎么会有这样的年代。但是你知道咱们中国人不会觉得奇怪,我们有过相同的历史阶段。所以这块就不吸引我了。那我要看的是什么?我要看的是人,在那个痛苦的年代里,他们做了什么,他的欢乐是什么,他的痛苦是什么,他跟自己的矛盾是什么。
三联生活周刊:会觉得它太长吗?下午和晚上,加上中场休息,八个小时。
何冰:这就是我说它平庸的地方,我认为没必要演这么长。下半场完全在说时代往后怎么发展,只在说这一件事。但所有的人物消失了,这让人看得不满足。说实在的,这部戏是伟大的下午,平庸的晚上。很棒的调度,而且那帮演员太玩儿命。但我不太喜欢这种没有剧本的运作方式——我断定它原本是没有剧本的;就算有,也是通过演员排练之后总结成的剧本,这个我觉得就有点问题。这种方式我不认为是最好的,因为如果可以这样排戏的话,那咱们要编剧干吗使,要莎士比亚干吗用。
三联生活周刊:没有剧本,演员会不会更自由?
何冰: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啊?自由是在规范里才有的。没有规范何谈自由。那剧本就是规范,就像往筐里头装鸡蛋,五个鸡蛋怎么装?比方说弄一地方,弄七十个足球八十个大门,五百个人往里一放,说你们随便踢吧,进了算得分,这有意思吗?还就得十个人对十个人,加俩守门员,玩儿命去踢,这才叫好玩,那才会好看。我是这么看。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自己怎么判断自己演没演好?
何冰:在舞台上,好比是在跟观众打牌。我这个岁数,我不仅知道我手里有什么牌,观众手里有什么牌也清楚得很,这样就好打了,对吗?年轻的时候不是,年轻的时候,连自己的牌都看不懂。我指的是看不懂剧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现在好了,比方说,我都知道你喜欢吃甜的了,我还不知道做个咕咾肉,做个糖拌西红柿?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听起来好像有点小聪明?
何冰:不是的,这是个秘密。这是演员跟观众之间,今天晚上发生这场观剧行为的秘密。话剧,是演员和观众说好,一起来在这两个钟头里做一场梦。话剧表演不像魔术,魔术的要点是“看,我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吧”,话剧是“来,我做点什么,你感受到了吗”。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说,是演员对观众单向输出?
何冰:正好相反。在我看来,真正好的话剧演出是这样,尽管你作为观众,看似冷静地坐在台下,而我们演员在亮处。实际上,观众内心澎湃,那个澎湃我能感觉到。实际上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每一次笑声跟每一次掌声,每一次你心里一凉,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并且,它们都在调整舞台的节奏。
三联生活周刊:但其实你离开话剧舞台也有不少时间了,最近一次是2013年《窝头会馆》?
何冰:对,今年会再排《窝头会馆》,但真是新戏好几年不排了。《喜剧的忧伤》是最后一个。你要仔细去看我参加人艺演出的工作表,你会发现我跟抽风一样,经常某几年里拼命演,也有两三年,几乎零演出。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为什么?
何冰:一个原因是,没什么好的合适的剧本,再一个,人艺的安排就是这样。我其实自己特别愿意服从这个节奏。因为现在再演《窝头会馆》跟《喜剧的忧伤》,兴许也就那会儿的水平,所以其实停一下挺好,我特别愿意服从这节奏。停一下,到有一个时间再重新启动。因为什么事儿干熟了,就麻烦了。比如说紧张的问题,它对于上舞台的演员来说,特别微妙。你不紧张不行,今儿个台下一千人,我跟没事儿人似的我就上去了,这真的不行。毕竟你是当众表演,得有恭敬心。所以你都不紧张,这不太好。紧张了也不行。
三联生活周刊:不紧张不行?
何冰:对,也不行,它非常微妙。话剧表演里面很重要的一个词叫陌生。其实我们只是在干这一件叫作保持陌生的事。为什么呢?你看他整个操作过程是,我看过剧本,我分明知道我到第三幕得发脾气,到第四幕得哈哈大笑。如果我演的时候“旁观者清”,我就完了。得回到当局者迷,这是我跟角色的关系。另一重陌生,是每天观众都不一样的,你自己也不一样。这个陌生对于话剧表演来说特别重要,甚至于我觉着应该有意地陌生一下,要不然那个新鲜感就没了。我们演《窝头会馆》的时候第一轮演了64场,你能想象吗?那是多大的工作量。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干的了。
三联生活周刊:有两种演员,一种演什么都像自己,一种演什么像什么,你倾向于哪种?
何冰:我个人更倾向于演什么像什么。但是我绝不说演什么都像自己不好,因为这话不公正。如果一个演员有足够的魅力,并且这个魅力足够强大,我觉着他可以这么干。
三联生活周刊:两者没有高下之分?
何冰:可以做一个假设,如果第一种更好,你会发现这也是一种神化。编出一个理论,大家就跪倒这个理论面前?完全没必要。因为演戏首先要给人带来娱乐,好戏带来的是高级的精神娱乐,那也是娱乐。我不认为应该让玛丽莲·梦露去扮成丑婆子,如果她足够美丽,我们看她美丽就好了。当然,如果说她真的有一次变了一个人,那我们更要为她喝彩。为什么?因为从演员的职业角度来说,她进步了,她突然崇高了。可是如果她不往前走这步,我觉着也可以,因为她已经给观众带来足够多的欢愉和娱乐。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对自己的期许呢?
何冰:我对我自己,应该是演什么像什么。因为我不认为我是一个靠这张脸就能混一辈子的人。在演员这个阵容里头,我不是条件非常好的。当然,很多人都说你看葛优长得也不好看。可是我们有几个葛优?所以不能这么讲。我们不能说库里个儿矮,就说篮球是矮子的运动吧。基本上,演戏还是很吃条件的,而像我,想在这行里混下去,想养家糊口,那我就得不停地变换。我的可能性多,我的机会才会多。我就演自己这一路,自己也觉着没劲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