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抗癌博主”的人生最后10米
作者:刘敏
阿娇是个熟练的病人,今天是第三次打靶向药,她一早办好住院,很快把窗台摆满了薯片等零食。今天要输8包药水:止吐药水、靶向药、免疫药、化疗药、人血白蛋白、氨基酸补液、保肝药、保胃药。
打靶向药是最痛苦的。阿娇的胃肠、胰腺、腹腔上都有肿瘤细胞,药水输入身体,炮火开始向这些细胞靶子发动攻击。每次都是同样的痛苦,阿娇都是感觉有一只手伸进腹腔,像处理一只肉鸡一样扯拽她的内脏。一瞬间上来的疼痛让她突然说不出话,半分钟内心跳能从每分钟60次蹦到120次。遇到护士查房,问哪里痛,要不要吐,她总是张不开嘴,所有的难受都在胸口奔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下午1点钟,针头扎进胸口的输液港,今天的痛苦就要开始了。阿娇在床头放了一个空的奶茶外卖袋子,怕之后会吐。这是一家上海郊区的私立医院,整层楼都是来化疗的病人,隔壁病房有个老年男人,整个下午都传出呕吐的声音,走廊里来往的家属面无表情,对这种化疗的副作用已经见怪不怪。
护士、医生来查房,对阿娇都很体贴。他们很多人都知道阿娇的另一重身份:她的网名叫“柱子哥”,曾经是一名抗癌博主。在2018年,她刚刚28岁,突然被查出来滤泡性淋巴瘤和系统性红斑狼疮。
28岁时的阿娇在上海一家私募基金任职投资经理,她每天看人工智能、金融科技类互联网项目,写项目报告,患病两周后,她在自己只有7个订阅用户的公众号上,以“柱子哥”为名,写了一篇《如何度过人生艰难:魔都28岁硬核知识型美少女自救指南》,把自己发病到治疗的每个细节都拆解出来,还制作了一张硕大的思维导图,帮助其他患者做决策。
魔都、28岁、复旦硕士、金融女,这些关键词被提炼出来,有人概括她的经历是,“从陆家嘴到中山医院有多远”。这篇文章突然被病毒式传播,全网很快有超过百万阅读量。此后,阿娇在公众号上完整记录了自己2018~2020年的全部就诊过程,如何缓解住院资金压力?怎么整理具体的问题去看医生?治疗让相貌变化怎么办?一个老年癌症患者在病房的一天是怎么过的?担心复发怎么办?
“柱子哥”的执行力惊人,每次看完门诊回家立即要整理病历和核心观点,汇总自己提前准备的问题和对应的医生答案;她还会科普保险理赔的争议,据理力争每一笔拒赔,写2000字的说明文件去争辩一个保险合同的标准条款,分享成攻略给广大病友看。
这些“有用”的文章,像是一系列研究报告,细致地帮助普通人应对大病的每个环节。“柱子哥”很快走红,她被各大知名媒体采访过,也拍过纪录片。几十篇文章最后结集成了一本书《向阳而生》。经历了几次复发后,在2020年,她终于成功控制住了淋巴瘤,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
此后的三年里,阿娇完全告别了知名抗癌博主的身份,不再使用“柱子哥”这个称呼。她重新回到职场,很快开始做“出海”业务。2023年,新冠疫情一解封,阿娇就飞到了印度尼西亚,常驻雅加达,学印尼语,结交印尼本地公司,认识源源不断从中国大陆来到印尼找机会的民营企业家。在雅加达,她给自己使用的名字是Leon Zhang,在一个新的国家,没有人会认出她。
“柱子哥”的公众号早在2021年就停止了更新,她不想一直带着“抗癌网红”的标签生活,哪怕后台很多留言都在问:“你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2024年8月,阿娇已经扛过了医生预判的5年生存期。她从雅加达回上海度假,朋友帮她补过34岁生日,一起吃海鲜自助。阿娇是大胃王,她当晚撑得不行,夜里回家都感觉撑得快走不动路了。
第二天,胃还在撑。第三天,胃还在撑。阿娇原本就打算回国做胃镜检查,她去了两趟医院,这顿自助餐都撑得她没法做检查。
坐在上海的医院里,她又一次被认出来了。“我认识你。”说话的是中山医院的一位内镜医生,他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著名的“柱子哥”。医生想了想,决定不打麻药了,帮她做有痛胃镜。
内窥镜探到胃里,医生发现,三天了那顿自助餐还堵着没有消化,因为阿娇的半个胃都已经被巨大的肿瘤占满了。
几天后,阿娇被确诊为原发印戒细胞胃癌。理论上这跟之前的淋巴瘤没有直接关系。肿瘤像黏液一样长在胃里,普通的影像学检查无法识别,当发现时,就已经是胃癌晚期。医生说,预计的生存期只剩下一年。打靶向药的这个下午,并没有医生来查房。阿娇把自己称为“垃圾病人”——这一次的胃癌,她在公立医院已经穷尽了治疗办法,现在再去上海的公立医院求诊,已经无法开出住院单。今天到私立医院打靶向药,是为了做基因筛查找靶点,这是她自己找多家医院医生讨论出的治疗方案,并自费购买的药物。这家私立医院可以帮她打药,但在治疗方案上阿娇已经在用最前沿的个性化治疗方案了。
在确诊后的5个月里,阿娇做完了11次化疗,她的胃癌肿瘤必须开腹才能看到情况,她希望化疗缩小病灶,再用手术把肿瘤直接切除。
去年12月底的手术,阿娇醒来后,发现时间比预期要早很多。她问丈夫老唐:“切了吗?”老唐说,“没有”。——医生打开腹腔后发现化疗没有效果,肿瘤还在扩散,甚至连盆腔里都有星星点点的转移。阿娇听罢,没说什么,没有号啕大哭,没有失态,她躺在床上,眼泪静静地淌了出来。
三年前拼命摆脱掉的癌症生活,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阿娇。“你但凡偷笑两声,马上就会被死神听见。”
手术失败四天后,阿娇在微博上传了一条视频,此后每隔几天,她都会发一段长视频,用“肿瘤末期生病关怀”做主题,讲自己的治疗体验。跟几年前充满斗志的公众号文章不一样,她这一次把自己称为“晚期癌症病人”,一个距离死亡只有10米之遥的人,她想把重病患者的不堪和需求,都讲给大众听。
比如呕吐。化疗患者经常抱着医院肮脏的马桶剧烈呕吐,“这个时候我特别需要有人过来拍拍我的背,把我提溜起来,递给我一杯水,让我漱漱口。递给我一张纸,把鼻子里面的脏东西擤出来,拍拍背安慰一下我,同时看一看污物里面有没有黄胆汁或者血,而不是让病人本人自己抱着马桶缓了一分钟,然后颤颤巍巍、晃晃悠悠险些晕倒地站起来。”
比如皮肤护理。卧床久病的人皮肤会非常干燥,像纸一样脆。长时间粘医疗胶布,撕掉后皮肤都容易破溃、结痂。如果护士、家属能及时帮忙擦掉残胶,病人就能少遭一份罪。
比如个人卫生。手术后卧床,护工会每天擦身,但只会帮忙擦一次屁股,而且非常敷衍。也不太会帮病人认真漱口、刷牙。“连续躺三四天,你都没有人帮你把屁股擦干净,难受的感觉真的生不如死。口腔和排泄一个是入,一个是出,不仅影响人的一个主观感受,也非常影响一个人对自我人格尊严得到尊重的感受。”
阿娇也讲,作为亲友怎么关怀病人更得体。
比如不用送贵重的保健品。几千块钱的冬虫夏草、燕窝、灵芝孢子粉,在临床上营养还不如一打鸡蛋。对她来说不会有神奇的功效,却要记一个沉重的人情。
比如,不要让病人去舟车劳顿地满足“你看望他的需求”。病人体力、精力已经非常差了,一些人甚至要约病人出门见面。
比如,不要盲目做病例的比较。不同的淋巴瘤、不同的胃癌之间相差甚远,有时候盲目举别人的成功案例,鼓励病人要学着“生活规律”“注重营养”,反而会打击病人的自信心。
真正需要的关怀是什么样?阿娇举了一个例子。一次在医院看门诊,走廊里都是病人,所有的座位都挤满了人。阿娇身体虚弱,无法久站,因为是临时加号,又不确定看诊时间,只能连续几个小时在诊室门口坐着等。她不敢上厕所,怕回来座位就没了。
她又被认了出来,一个候诊的女患者发现了阿娇,看到她已经久坐了几个小时。就给她点了一份餐。阿娇说:“这个事情让我特别感动,我确实是因为不能去尿尿,所以没怎么喝水。点餐对她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让我和好朋友讲起来会热泪盈眶,它很具体。”
患者腹部插管、治疗后,去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腰;长时间输液后会有血管疼痛,去摸摸他的手,帮他暖暖体温,都是一种重要的抚慰。医生听到晚期患者说肚子疼,哪怕做不了什么,伸手去触诊,问是不是这里痛?也是种情绪上的帮助。“对病人来说,你尝试理解、尊重他的体感。这都是很好的安慰。”
视频里,阿娇有时虚弱,有时精神饱满。一个指标是,她的睫毛时有时无——化疗也让她掉光了眉毛和睫毛,体力好时,她会画眉毛,一簇一簇给自己粘假睫毛,打腮红,让形象更体面一些。
阿娇的这些视频讲得非常直白,“死亡”“临终”这些世俗忌讳的字眼反复出现。或许可以用“精英主义”这个词来褒义地形容她:她对自己的洞察力和输出能力非常自信。阿娇反复说,当临终病人面对死亡的终点时,会非常孤独、焦虑,只有少数的病人还能清楚地表达个人处境。她希望自己能替这个群体发声,讲出他们需要的社会关怀。
然而,跟几年前频繁写出大爆款文章、被媒体广泛报道不同。这一次,阿娇的视频并没有出现病毒性传播,微博下面的评论大多来自过去的忠实粉丝,粉丝们依然热情地鼓励她,很多粉丝自己就是绝症患者,或者是绝症患者的家属。
真正回到医院,躺在挤满了患者、陪诊家属、护工的8人间大病房里,还是那种不通风的,弥漫着呕吐物、排泄物、伤口溃烂的复杂气味。阿娇发现,病人们所有被忽视的处境,都跟7年前一模一样。
阿娇想起几年前,一家互联网大厂的医疗媒体给自己拍过抗癌纪录片。纪录片的负责人是她的学姐,项目结束后,学姐直白地说:“如果你不是复旦毕业的,年轻、会表达,人又上镜,谁会看你?”
如果一个积极的抗癌博主,这一次和疾病的对抗要失败了,去掉了那些世俗成功的标签,她的声音,还会有人听吗?下午3点多,刚开始输靶向药,两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来探望,顺便跟阿娇聊起了上海几家私立医院的经营情况。很快,这个聊天又变成了关于医疗产业商业模型的讨论,怎么区分客群、怎么提供精准的医疗服务补充公立医院的不足,像阿娇所在的楼层是不是病床的空置率有点太高了?
阿娇靠在病床上,问对方:“如果让你说三个私立医院的核心卖点,你会说什么?”
来探病的朋友,曾经是阿娇在基金公司的老同事,在七八年前,他们都在陆家嘴做投资,每天看国内各种新兴的互联网创业项目,阿娇穿着西装、高跟鞋频繁去北京、广州出差,跟当时最热门的P2P、人工智能机器视觉、半导体项目的创业者们打交道,那是国内互联网创业最火热的时段,到处都有一夜成名的财富故事。
回忆中,这也是阿娇人生的高光时刻。她此前、此后的生活,总是被癌症的困窘占满。
先是2007年,母亲查出乳腺癌,带着全家的积蓄到省城长春看病。阿娇的父母都是1998年下岗的国企员工,在患病之前,母亲做过服装销售、清洁工,父亲养兔子、蹬三轮车、劁猪、修麻将桌,靠打零工赚钱。癌症迅速把这个家庭拽到谷底,阿娇连每天中午去吃小饭桌的300块都交不上了。母亲每次化疗要一万块钱,最后一次实在找不到钱,眼看前功尽弃时是阿娇的干妈垫了这笔钱,救了阿娇母亲一命。
两年后,阿娇考到了上海外国语大学,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老家。同学大多来自各个省市的外国语中学,上听力课,只有阿娇听得满头雾水,什么都听不懂。她很早就发现,弱者的资源是极其有限的,除了自己努力,没有别的办法。父母经济困窘,每个月给她生活费时总要叮嘱,“你要省着点花”。上学时她倒卖二手电子词典,给展会的外国人做翻译,给留学的学生写申请文书赚钱。
阿娇考上了复旦大学的研究生,也在学校里认识了后来的丈夫老唐。读研时,她去过台湾大学做交换生,回来后在上海一家美资律所做长期实习拿到了offer。这家律所在上海国金中心,阿娇被分到一间独立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黄浦江。这是她人生最轻松快乐的时段,一个“小镇做题家”靠自己的努力,正一点一点摆脱贫困出身的束缚。
2016年,阿娇研究生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结婚。也在这一年,她的父亲查出了直肠癌晚期,老家的医生判断,只剩下三个月生存期,后来这个时间被阿娇最终延长到了七年。
没有别的方法,对一个社会资源有限、只有头脑的普通人来说,阿娇的办法就是“做题”,像对付高考一样竭尽全力去做抗癌这道题。一个例子是,父亲很快也变成了“垃圾病人”,大城市的医院已经不能收治,阿娇在上海咨询了方案,让父亲在老家治疗。父亲出现了肾积水,两条腿肿得像大象一样粗,但小城的医生没有处置的能力。阿娇查到,长春知名三甲医院有位大夫是专家,她回到长春,在病历里夹红包,在门诊送了三次,对方都没收。
最后一次,她发现医生办公室走廊有个男厕所。当天医生问诊结束,下班前独自去上厕所,再次遇到了一直守在那里的阿娇,这次医生答应了。父亲终于进了手术室,抽出积水,阿娇跟癌症的斗争又赢了一次。
2018年,轮到了阿娇自己。2024年,成功过的阿娇,又被癌症第二次追上了。
在去年8月查出胃癌之前,阿娇刚刚在印尼工作了不到两年。律师宣元帅是阿娇出海业务的合作者,宣律师记得,2024年上半年,是阿娇最意气风发的状态。她已经谈过巴基斯坦、墨西哥等国家的金融牌照收购业务,在印尼也做过医美、电动摩托车、经济型酒店等各种商业形态的考察。疫情之后,大量中国民营企业“出海”,都会先选择东南亚,尤其把印尼当成走出中国的第一站。阿娇擅长调研,她有旺盛的好奇心,经历过大病后,她比普通人有更强烈的工作意愿,很多国内企业家、投资人初到雅加达,都会被朋友介绍,跟这个年轻的女律师约个咖啡见一面。
就在2024年7月份,阿娇刚刚拿到司法局批文,给律所在印尼注册了办公室。她已经看好了办公场地,马上就要租办公室时,一切又前功尽弃了。
“精英”和病人的身份,又一次开始转换。
回到上海的这张病床,眼前的场景有些残酷:阿娇瘦弱,戴着头巾,右胸口埋着输液港,正一袋一袋地输入化疗药物。她讲到商业观察时,语速飞快,进入一种工作的状态。对面的朋友,是典型的职场精英形象,病房像是在会议室,有时候对方说完,阿娇还会直接反驳,“你说得不对”。
这两次住院,她都接待过这种聊天,这种咨询和沟通让她觉得自己还“有用”。
一小时后,前同事走了,阿娇蜷起身体,整个人看起来很虚弱,用膝盖顶着胸口——其实已经在输最难受的靶向药了,她难受的状态至少有半个小时了。今年1月初,有两位安宁疗护的志愿者,给阿娇建立了一个微信群。群里有急诊科医生、退休护士,帮阿娇做安宁疗护的咨询。阿娇是安宁疗护志愿者,曾经写过万字长文《上海安宁疗护病房就医全攻略》,跟她其他长文一样,文末也附有思维导图。
这次,阿娇变成了志愿者们照护的对象。
两位志愿者这次也来医院探望阿娇,他们40多岁,常年在寺院做义工,平时在线上给临终患者的家属做义务的咨询,提前告诉对方亲人临终时会经历哪些痛苦、家属要做什么准备。
很多家属接受不了这种对话,但在亲人弥留时,又突然后悔。志愿者海奉说,她遇到过医院紧急叫她过去,发现家属不知道怎么告别,她握住病人的手,在他耳边慢慢安慰他,告诉他有哪些家人正在病房里陪着他。
病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30分钟后,海奉才松开手——病人已经离世了。
整个上海,能提供这样安宁疗护的志愿者非常有限。而上海早已进入重度老龄化社会,有超过1/3的人口都是60岁以上,总数超过550万人。如果单看每年去世人数,有15万以上。这其中有大量的老年人、重症患者,都需要缓解痛苦的临终状态,需要一种体面的方式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阿娇直白地说,自己的胃癌最后有很大可能会导致肠梗阻,无法进食,无法消化,最后粪便可能会从嘴巴冒出来,人最后器官衰竭而死。她需要对肠梗阻有个预案,比如到时候不能动了,去哪个医院,能找到肠梗阻的某款特效药。
海奉问打特效药真的有用吗,阿娇说,这款特效药不会解决问题,是让病人麻醉神经、缓解症状,没那么痛苦。很多临终关怀的病人都会用到这个药。
另一个志愿者吴姐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说,之前听一位教授上课,讲肠梗阻还是要开刀,下支架。
阿娇笑了,说:“等到末期到这个阶段,我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哪个医生还敢给我开刀呢?”
吴姐姐想了想,又说,“听教授说喝肠清茶是有效的”。
我在旁边听到这个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病房里在谈论安宁疗法,但面对阿娇这样看起来活生生的、头脑敏锐的病人,两个经验丰富的志愿者姐姐也无法直接面对死亡,还在围绕着“死亡”这头大象打太极。而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娇要死了,她需要的不是开刀和肠清茶。”我说出这句话,自己也感到很惊讶,因为跟阿娇高密度相处了几天,让我对死亡脱敏,第一次把这个现状说出口。阿娇接着我的话,又重新讲起自己的诉求:志愿者一对一握着病人的手送行是一种善,但这种善的效率太低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建立一个安宁疗法的资源库,手机上输入“肠梗阻”,就回复特效药,清清楚楚告诉患者,这款药在上海哪些三甲医院有货,可以去哪个科室开药。
但这显然不是靠一个“柱子哥”、一个抗癌博主就能做到的事情。那些“垃圾病人”在社会中是隐形的、被抛弃的人。阿娇说,这部分被抛弃的人,无处寻找心灵上的安慰,社会有慕强恐弱的文化,对这些弱者是视而不见的。偶尔看到柱子哥这样有表达能力的、“正能量”的抗癌博主,人们又往往是向她寻求正向的奇迹,并要求她的病能治本。
如果弱者会持续地衰弱下去,跌落到社会和生命的谷底,他们的生命还有价值吗?
在住院的前一天,阿娇和一个叫“天才捕手Fm”的媒体录制了一期播客。在对话的最终,阿娇又像做调研一样,连珠炮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一个脆弱的、软弱的、丧丧的人是值得讨厌的吗?”
“你能接受自己是一个不那么正能量的、半死不活,失去工作不被社会需要,每天在家养病,被所有人当作病人,被怜惜的目光对待的人吗?”
“你的名字、节目迅速被人忘记,没有反馈,没有人说‘你好棒’,和家人没有共同话题,全世界都在讨论AI但你不知道DeepSeek是什么,这时候你会失落吗?”
“你是一个完全失去性魅力的人,都没有人想触碰你、抚触你,你会怎么样?”
“当你体力衰竭到一定程度,白蛋白很低,没有任何力气,不能听播客不能看书,你头晕很虚弱很难受,像置身于一个有毒的汗蒸房,不是你去杀时间,而是时间碾过你穿过你,你怎么办?”
对面的主播被这串问题问得张口结舌,他讲了个笑话把这些问题插科打诨了,因为他知道,阿娇讲的都是她曾经经历的情况,也是即将面对的生命尾声。此刻任何回答都是极其残忍的。
阿娇问:“这个时候你会想死吗?”主播点点头,肯定会。
阿娇又说:“但是这个时候每天还有日出日落,还会有小鸟飞过窗边,桂花树在9月的时候变香,10月的时候谢掉,11月份的时候你又可以开始期待银杏,这个时候你还舍得死吗?”
阿娇说,当她意气风发的时候,她无法想象自己能承受眼下的生活。甚至去年12月手术失败时,她的伤口化脓,生不如死,但没想到2月份又可以在泳池边站着拍美照。人的适应能力是超乎想象的。
阿娇说,一个失去社会身份的病人,每天跟衰败的身体长时间相处,除了自我厌恶,也会发现身体的感官打开了,对微风、对气味的变化更敏感。阿娇短暂的生命,无法摆脱对自己“有用”的要求,她准备一直为这些走到人生最后10米的人,为他们细腻的感受说话。
(感谢黄山对本文的帮助) 抗癌柱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