缮签与分架

作者:卜键
缮签与分架0北四阁中的其他三阁出于乾隆创设命名,文渊阁则在明初的南京皇城已经设置,位于奉天门东、左顺门南,收藏古今图书。明成祖朱棣夺位后迁都北京,也在紫禁城内兴建文渊阁,西苑和皇宫各一,后者称作北内文渊阁,位置与南京故宫略同,为平房十间,西五间居中悬挂“文渊阁”牌匾,系内阁所在地。入清后,此地仍作为内阁大员办事处所,却不再沿用文渊阁的名字,以故弘历御制诗夹注称“文渊阁向仅沿袭虚名”。

紫禁城内殿阁楼台众多,已嫌拥挤逼仄,经过细细斟量,应也听取了臣下的意见,弘历决定于东路的主敬殿后重新兴筑,纳入文华殿建筑群。那里原有一排平房,又拆除了后面上驷院的一些马厩,就显得舒展多了。乾隆三十九年(1774)十月十五日降旨开工,因系皇上交办的天字号工程,自然是一路绿灯,约一年即告竣工。为与宫内殿阁的建筑风格相吻合,文渊阁的建设图纸对外形做出不少调整,如天一阁前后出檐的硬山式屋顶本属民居,文渊阁改为歇山式,顿觉有了皇宫书阁的庄重典雅。更多的变化在于内部,如将原有书橱的底板改为木条,增加了通风性能,整体使用硬木,楠木饰面,称为“连二顶书格”“连二书格”“影壁书格”“单书格”,坚固性和藏贮数量均大幅提升。至于阁中安放的宝座、几案、屏风、牌匾、如意等陈设,更非民间藏书楼所可比拟。

文渊阁的建成时间,尚未见到确切的史料。据乾隆《题文渊阁》中“肇工始昨夏,断手逮今春”,可知在四十一年二月初二日已然竣工。那天是一年一度举办经筵典礼的日子,“礼成,上御文渊阁赐茶”,兴致勃勃的弘历吟成该诗,并附按语:“国朝大学士兼衔三殿三阁,有文渊阁之名,而无阁之实,今新建于文华殿后,且与内阁相近,适当其地。”乾隆御制诗多属随口吟诵,由随侍在侧的南书房翰林记录整理,按语注释也由他们承担。若说该阁的内装饰业已完成,可供皇帝与群臣喝茶聊天,应无疑义。据一史馆所藏《文渊阁工程销算银两黄册》记载,该阁共花费7万多两白银,而直至乾隆四十五年(1780)底,阁内装修仍在进行中,开销不断增加,应未包括在内。

兴建藏书楼,打造书格,与伏案编校誊抄差别很大,却也有一项活计居于二者之间,那就是题写书签和匣签。如文溯阁本《四库全书》为3.6万册、6144函,所有单册的封面、函匣的外立面都需要题写书名,也是不小的工作量,且容不得草率粗疏。武英殿《四库全书》处下设缮签处,指向明确,“先后奏派内阁中书费振勋、进士平远、举人汪人宪等三十三员,每日至武英殿专缮各签”。他们负责北四阁的题签,据总裁官永璇、金简等人所奏,北四阁的书签、匣签共计2.45万余函,14.4万余册,为数浩繁,特于事竣之日请旨议叙。

费振勋,江苏震泽人,出身于书香世家,乾隆四十年(1775)乙未榜进士的倒数第二名,得了个“归班铨选”(即回家等待安排)。而其时四库馆大量缺少书手,推测费振勋以缮写整洁挑入缮签处,复因办事踏实获得内阁中书一职。缮签处人员自属书法较优者,一般说要优于誊录,是以常也有一些交办事项。乾隆四十八年(1783)正月,有旨令仿写刊刻岳珂宋版《五经》,永璇便将仿写的任务交给缮签处的费振勋、罗锦森等九人。当年十一月写刻完竣,装潢呈览,得到皇上的认可。《通志堂经解》版片残缺模糊,应行补刊、全刊者计3500余页,也是费振勋等人仿写刊补,办得很妥帖。前四分全书全部入阁后,永璇等特别说明:“缮签各员,所缮四分书签,较之两分《荟要》已多数倍,而费振勋等九员除缮签外,又复兼办《五经》及《通志堂经解》,详细写校,实属踊跃奋勉,均无遗误。”请求将费振勋升为主事,其他各员亦予以升赏,得到允准。由此,弘历对费振勋留下好印象,次年钦点为四川副主考,再三年命他提督广西学政。四库馆的工作多属苦差使,日复一日地写写写,同时也是一条入仕升迁的快车道,费振勋即为一例。

没有见到文渊阁本运送和入藏的记载,应与缺少难度、办理顺利相关。《四库全书》实在体量太大,经过誊清、订册、题签、装匣、再题匣签一套流程,武英殿实在无处摆放,呈请皇上批准,将装潢已毕的成品运到文华殿的两廊配殿,分类存贮。是以第一分书的入阁最为便利,近在咫尺,由内务府挑选一批苏拉(宫中杂役),从前院抬到后院,再根据要求抬到应在的楼层,就算是入阁了。而上有乾隆的关注,中有皇子总裁、总管内务府大臣等监临,下有文渊阁管阁事官员、四库提调、内务府司员等盯着,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写到此处,笔者也不无疑惑,觉得并不一定要等到全部完成再办入阁,集中一批即运入上架,既不拥挤,又大为省便,何乐而不为呢?

若说难处,则在于全书的排列分架。

不管是整体还是分批运入上架,都要先期做出设计布局;而不管事先怎样细化方案,实施时都会遇到各种麻烦。毕竟是第一部《四库全书》入阁,如何分架?经史子集如何排列?怎样为未竣之书留出地方?一二三楼层各放些什么书?先已入阁的《古今图书集成》的位置要不要调整?存在诸多问题。此事之详情未见记载,而据乾隆四十七年(1782)秋一份奏折,陆费墀曾向皇上面请前往盛京办理文溯阁本排架,由此反推,负责文渊阁本的上架应即四库总阅官陆费墀。他是一个很有管理才能的学者型官员,早在四库开馆前已任武英殿修书处提调,十余年间深受于敏中、王际华等总裁信重,是武英殿《四库全书》处的实际负责人,虽有一些非议,而勤恳踏实也是有目共睹,渐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文渊阁直阁事。古今官场应都有类似的怪圈:上司多喜欢勤谨干练的下属,而倚信渐重,交办事情渐多,又使之无法专注和沉潜,进而出现纰漏。在四库馆,陆费墀管的事实在太多太杂,其间曾因武英殿丢失底本被弹劾,受审讯,勉强过关,乃因为编纂事务离不了此人。此时《四库全书总目》已接近完稿,有了这份目录,分架排列也就有了一个基本依据。正是因为主持了文渊阁本的排架,已经拆解了一些难题,陆费墀才会自告奋勇,请求前往盛京办理第二分全书的分架列藏,而乾隆应是立刻答应,将之视为不二人选。

如果说文渊阁本的分架尚处于摸索尝试阶段,到文溯阁本就有了规则可循,而再过数月就形成了一本《四库全书分架图册》。军机大臣在奏呈御览时写道:

查《四库全书》排架,系依照编目体例,每部以类为次,史部内《御批通鉴辑览》一书,不但各卷评语均出圣制,其中纲目大书分注,亦一本睿裁,是以敬谨列入史部编年第七、第八架。至圣祖仁皇帝《御批纲目》,系就原书冠以评语,是以与《评鉴阐要》一体录入史评类中,令列史部第三十三架。谨将分架图册夹签呈览。

这个图册也是陆费墀的功劳。分部,分类,再依照著述的年代先后,是图书分类的基本原则,问题就出在本朝皇帝身上。他们所作诗文,以及经过他们评点的文史著作,怎么排?弘历曾多次与馆臣讨论此事,也不止一次否决纪昀等过分尊崇的做法,显得明豁谦逊,臣子则知道不能一概当真。排架之难,多在这种地方。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