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公建民营”养老院的火灾之殇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记者·佟畅   实习记者·施雨

编辑·王珊

摄影·陆仁一所“公建民营”养老院的火灾之殇02024年4月5日11点多,住在东莞市万江区小享村的丁萍萍突然接到养老院院长打来的电话,说“她的母亲出事了”。丁萍萍的母亲80多岁,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住在距离村子两公里外的康怡护理院。电话里,院长的表述有些奇怪,她让丁萍萍不要到养老院,而是指定了一个地方见面。直到下午3点,丁萍萍才跟着院长到了东莞市人民医院的ICU病房门口。此时,惊惶中的她才知道,就在前一晚深夜,母亲所在的养老院发生了火灾。起火点位于303房,她的母亲住在隔壁的302房。

ICU的医生告诉丁萍萍,她的母亲被送来时已经没呼吸了。丁萍萍看到母亲的身上有血迹,她猜测起火时母亲肯定是惊恐地摔在了地上,“老人家又胖又重”,没有人搀扶的话很难自己爬起来,就这样失去了逃生的机会。

火灾发生后,丁萍萍曾到康怡护理院多次寻找说法。这是东莞一家公建民营性质的养老院,位于一座被称为“万江社会福利中心”的大楼里。大楼共有11层,2024年3月才启用。据报道,中心是由东莞市万江街道主办的综合型福利机构,中心内设养老服务机构、残疾人康复就业服务中心和谷涌滘联社区卫生服务站,涵盖养老、医疗、休养、救助等功能。康怡护理院占据其中的一到七层,火灾发生后,三楼停业整顿,其他老人被集中挪到4层,共有20多个老人。护理院内部装修崭新明亮,天花板比一般的房子低一些,走廊呈“L”形,拐弯处留有供老人活动的空间和天台。

与丁萍萍同村的村民告诉本刊,丁萍萍的母亲原来住在几公里外的万江敬老院,是一家公办敬老院。万江敬老院开办了20多年,最近几年它的地界不断缩小,一部分区域被隔壁的中学占据。到了今年3月,万江敬老院正式宣布停办,院里有29位老人被转移至了康怡护理院。丁萍萍的母亲就在其中。火灾发生后,丁萍萍没有得到院方对起火原因的解释,只听说是“氧气管爆炸”。一直到2024年11月,东莞市政府事故调查组公布了《东莞万江康怡护理院有限公司“4·4”较大火灾事故调查报告》,披露了火灾发生前后的一些重要信息。报告中称,火灾起火点位于303房间9号床上东侧中部,起火原因为303房间9号床上由打火机明火引燃床上可燃物品,与9号床老人有关。

调查报告回顾了火灾发生时的一些绝望时刻。监控视频显示,2024年4月4日的清晨4时0分59秒,在火灾发生前的十几分钟,一名何姓护理员还曾走进303房间为9号床老人更换纸尿裤,10分钟后她离开房间。报告提到,3层总共住了80位老人,其中61人重度失能,19人中度失能。到了4时13分42秒,走廊的监控里开始看到303房间出现了火光,十几秒后房间里传出呼叫的声音。火势蔓延得很快,房间先是有浓烟冒出,两分钟后整条走廊都充满黑色浓烟。

不知是慌乱还是什么原因,报告提到,走廊浓烟漫起后,何姓护理员才发现着火,告诉了另一位罗姓护理员,对方随后叫醒了值班医生。距离火光出现将近6分钟后,罗姓护理员按响警铃,值班医生和何姓护理员试图前往303房间查看,但此时过重的浓烟已让他们无法靠近。一直到4时20分左右,值班医生才拨打119报警。12分钟后,消防员抵达现场,又过了16分钟,303房的明火才被扑灭,受困人员被送至救护车。这场火灾共造成4人死亡9人受伤。居住在303房间的三位老人全部遇难,还有一位是住在隔壁的丁萍萍母亲。

调查报告对造成伤亡的原因进行了详细阐述。报告提到,大火迅速蔓延与康怡护理院的建设与消防设备有直接关系。303房间本应是避难间,被改建成安置三位失能老人的疗养房。房间安装了医院常见的吸氧设备。火灾发生时,医用供氧装置末端被烧损,造成氧气泄漏,加快了火势。同时,火灾自动报警系统主机没有自动开启,火灾发生时起火楼层无声光报警,关联的消防设施没有启动灭火和排烟,贻误救人和灭火的最佳时机。而且,三楼的自动喷水灭火系统管道内无水,火苗蹿起后,天花板上的喷水装置没有启动,火势进一步蔓延。一所“公建民营”养老院的火灾之殇1万江社会福利中心的大楼位于与107国道垂直的街区,正对面是一片菜地,背面是一排底店。不远处有一片在农村罕见的高层商品房住宅,那是碧桂园企业在附近的谷涌村投资的楼盘。从大楼所处的滘联路走出去几百米就是国道,车流涌动,十字路口处环形立交桥的两侧就是谷涌村与小享村。沿国道东行再北两公里,就到了与护理院隔江相望的黄粘洲村。这些村庄早已脱离了外界对农村偏远、经济不发达的一般认识。以丁萍萍所在的小享村为例,进村的柏油马路边建有凉亭与文化广场,村里有几片小型人工湖,沿湖修着木栈道,常有人在此钓鱼。一位村民告诉本刊,因为靠近城区与国道,小享村、谷涌村等地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建起工厂。小享村以“手袋厂”闻名,谷涌村曾建有大型建材交易市场,就连万江街道最小的社区黄粘洲村里,也有19家制造企业。这些村里,许多住户在宅基地上翻修起两三层的小楼。

在小享村,只有往村子深处走,经过祠堂,走进一条条狭窄的巷道,才能意识到这片区域是一片村庄。低矮的斜顶裸砖房彼此紧贴,巷子里飘着香炉的烟气。白日里不少窄小的房门敞开着,幽暗的屋里,赤脚、身材萎缩的老人坐在桌前缓慢地咀嚼食物;也年过八旬的白发阿婆用双手支撑着助行器站在家门口,看向前方不发一言。这是村庄里老人聚居的地区。在这些区域,几乎每走几百米,就能看到一个中年女性搀扶或推着高龄老人走动的情形,这是外来的护工在照看本村的老人。小享村村民陈芳告诉本刊,从上世纪90年代起,“请护工住家照顾老人”的模式就在周边村庄渐渐流行起来。村里人很少有人会优先考虑将家里老人送进养老院。在村民看来,只有无儿无女的人才会去那里。在老人眼里,去养老院等同于“被关起来”,甚至有人认为是去“等死”。所以当老人真的难以自理时,子女和老人综合意见后,会优先选择护工。

住在康怡护理院303房9号床的老人杨开元是个例外。他去年83岁,家在黄粘洲村,是个五保户,也是从万江敬老院转过去的。他的照片还留在万江敬老院的墙面上。老人留着花白的寸头,脸形圆胖,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杨开元的弟弟杨军告诉本刊,住进康怡护理院前,杨开元在万江敬老院已经住了20年。

曾是万江敬老院护工的卫康照顾过杨开元。在他的印象里,杨开元是个惜命的人。卫康告诉本刊,杨开元身高将近1.7米,约170斤重,长期卧床,有高血压,一直记得按时吃药,还会把社保卡交给卫康叫他帮忙开药。老人也爱干净,因为不能下地,他大小便时都是在床旁用一个桶接着,每次方便完,杨开元都会叫卫康打开电扇或门窗通风。或许是不想麻烦护工,杨开元很少叫人扶他出门晒太阳。他总在房间里听音乐。他喜欢拉二胡,去敬老院时还带着自己的二胡。也喜欢抽烟,两天能抽一包。弟弟杨军说,哥哥有一个铁皮的圆柱形空食品罐,每次抽完烟会将烟头扔进去后盖住盖子。他去万江敬老院探望哥哥时,两人在屋里抽烟,他几次提醒过大哥注意不要起火。

杨开元是家中的大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年少时家里贫穷,杨开元早早就在帮家里种地。上世纪80年代后土地被村集体收走集中管理后,他便找一些零活儿干。杨军说,杨开元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不欢而散后没有再婚。1977年左右,杨开元将家中40多平方米的斜顶瓦房给杨军娶妻用,自己在旁边搭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住着。杨军说,大哥从1985年左右开始在附近的工厂做保洁,一直干到60岁出头身体状况下滑后住进养老院。杨军每两三个月会去看大哥一次,会给他买些烧鹅、乳鸽和水果吃。大概六七年前起,杨开元的身体越来越差,脚没力气,渐渐不能走路了。杨军告诉本刊,303号房同住的老人都是常年卧床,其中一个跟哥哥一样也是五保户。

陈芳年轻时在小享村妇联工作过。她告诉本刊,万江镇原来有一家公立养老院,叫万江敬老院,辐射辖区内27个村。陈芳说,妇联工作人员会到村里走访五保户老人,询问五保户老人的需求,为其办理免费入住。康怡护理院则是2019年由民营医院康怡医院开办的,当时护理院开在医院内,离小享村更近,与进入小享村的牌楼同处一条国道,仅隔几百米。

康怡护理院建成后,陈芳就听村里人说起,老人在康怡医院住院,医生会给家属做思想工作,说:“住院没用了,直接把老人送到敬老院去,有专人照顾你的父母。”这之后,当地有不少村民开始送年迈不能自理的父母去养老院居住。家住小享村的黎福源是在前年把母亲送到养老院的。去前他的母亲经常糖尿病并发症发作,黎福源一开始请了护工,但母亲脚趾大面积溃烂时需要住院。医院的床位紧张,总是住不进去,黎福源要托关系找床位。医疗护理的需求,加上母亲总猜疑居家护工偷东西,最终黎福源送母亲去养老院,“这是最好的选择”。

这也是陈芳观察到这些年的新趋势:有进养老院需求的家庭越来越多,不仅原来只接收五保户老人的公立养老院向普通老人开放,越来越多的民营养老机构也在建立。尤其当2024年初,万江敬老院停办后,民营的养老机构更成为唯一的选择。一所“公建民营”养老院的火灾之殇2在需求高涨的情况下,公立的万江敬老院为什么停办?本刊记者在采访中听到了不同的解释。有家属觉得是敬老院的设施环境太老旧了,在那里工作过的护工说可能是敬老院经营不善,他听说年年亏本,也有家属听说政府对那块地有别的用处……说法都不确凿,但有一点感受却很一致:万江敬老院更宽敞,老人生活自在一些。

杨开元最早就进的万江敬老院。杨军感觉那里比较宽敞,也有绿化。老人们都住单人间,杨开元的房间朝南,窗外有一片葱茏绿树。杨军来看大哥时,看到杨开元用手肘撑着木床板坐起身,挪动到窗边,听坐在他房前的老人们热烈地讨论买六合彩的事。有时杨开元也叫他们帮他买几注。但后来搬到康怡护理院后,杨开元住的是三人间,同住的老人都是常年卧床。早几年,杨军去看望常看到大哥在房间里拉二胡。最后一次去探望时,杨军看到那把二胡被收在床铺上。

陆香80多岁,去敬老院前一直在村里独居。十多年前,家里小辈发现她的记忆变差,总在冰箱里囤很多食物,发霉了还吃。2017年,陆香生病住了一个多月的院,自此开始大小便失禁。陆香有4个女儿和1个儿子,几年前儿子一家去了香港。两个女儿的房子空间大,曾试着轮流接陆香到家里住。胡辉说,外婆记忆错乱后总是突然发怒,甚至说脏话骂自己的女儿。女儿们受不了,只好给外婆请护工,总共请过两任,但两个护工总抱怨老人不好照顾。胡辉觉得护工只是在想办法加工资。

在子女照料与请护工两条路都行不通后,胡辉和家里人开始考虑送陆香去养老院。胡辉负责搜索信息,他发现自己家近距离只有两个养老院可以选,一家是公办的万江敬老院,一家是类似康怡护理院的医养结合机构。长辈们觉得那家机构装修得和医院一样,老人住进去不吉利,而万江敬老院有单间和庭院,绿化丰富,是给老人生活的地方。这家敬老院每月费用3000元,也比请护工便宜,“那时候护工一个月4000块,不少了”。他们最终选择了万江敬老院。

2024年3月,胡辉和家人接到消息说万江敬老院要停办,陆香将会被转去康怡护理院的新址。一开始胡辉有些犹豫,但听说康怡护理院是政府出钱办的,通过招标由康怡医院承办服务,他觉得起码有公家监督,比纯私营的好一些。不过,胡辉和家人被邀请去参观那天,看着11层的高楼,他有些失望地看到那里的装修就是之前家人厌恶的“像医院一样”,虽然作为新建筑看起来明亮、通风好,但走廊间供老人活动的空间不算大。当时他向院方提问,是否会组织老人外出活动,院方说之后会有。当时胡辉在心里想,即使有活动,恐怕也不会带外婆这样神志不清醒的老人出去。

果不其然,搬进新址后不久,胡辉发现外婆的脚变肿了。他和家人猜测这可能和老人活动少有关系。但附近已没有其他的养老院可选,更远的探望起来不方便。胡辉说,外婆的子女们都要工作,几家人的经济条件也一般,难以负担收费更高昂的养老院。

2020年7月,从“健康服务与管理”专业毕业的朱磊曾到康怡护理院实习。刚进入康怡护理院时,朱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心理冲击。与城市里的高端养老院里老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的愉快场景不同,这所面向农村的养老院收治的大多是长期卧床的失能老人。他走进长廊先闻到消毒水味,随着护士进入房间,开始闻到异味。他看到有的老人因长期卧床长着褥疮,皮肤溃烂。

朱磊记得,康怡护理院招聘护工时,有几个基本的要求,一个是年龄在55岁以下,另一个是面相看起来和蔼带笑容,有耐心。即使没有相关的从业基础,只要有工作的意愿,也可以先入职接受培训、试岗,学习后再考一个资格证件。与朱磊一起工作的护工阿姨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农村女性,她们有的以前自己做小生意,有的在厂里打工,随着年龄增长工作机会变少,便进入到这一行。她们大多并不掌握做皮试、处理褥疮这类医疗技能,更多凭借几十年生活积累的经验和耐性,进入这个劳动量和耐心都超乎寻常的领域。日复一日地工作,耐心逐渐消耗,朱磊看到,有的护工给老人穿衣、翻身会很用力,有时偷懒也是常有的事。

某种程度上,朱磊能够理解护工们的懈怠。在康怡护理院,他从一线护工干起,早起给老人梳洗、换尿片、喂饭。一些老人吞咽能力差,就要把饭菜打成糊糊,一口一口地喂。有的老人一边吃一边吐,喂完饭后床单上全是呕吐物。一个大挑战是为老人做口腔护理,用棉签探进老人的口腔,一点点清洁缝隙里的肉渣、痰,戴两层口罩都能闻到老人嘴里的臭气。有的老人没有理智,会死死咬住清洁棉球,这时只能用压板一点点把老人嘴巴撬开。一位刚入职不久的护工告诉本刊,在她心里,照顾老人的感受不如照顾婴儿好。婴儿朝气蓬勃,老人大多疾病缠身,还伴有臭味与疾病。刚入职时,她是上“大班”,照顾多个老人,她不知道从哪个老人身上传染了皮肤病,手背起了红痒的疹子。后来她换去做一对一护工,要24小时陪护,夜里在老人的铺位边支一张床休息,每隔两三个小时给老人翻一次身。她每天给老人换洗衣服和被套,这样才能隔绝皮肤病。

除了护理的细致程度,老人的心理需求是个更需要关注的问题。在康怡护理院实习的过程中,朱磊感觉到一些老人处在绝望的情绪中,感觉被家人抛弃。有老人想冲出走廊的护栏离开,也有老人会突然用头撞墙。一位康怡护理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303房间失火更明确的原因是杨开元想轻生,他跟亲戚要来了打火机,在深夜里点燃了床被。一所“公建民营”养老院的火灾之殇3在火灾发生前,康怡护理院是当地公建民营养老机构的先行者,它曾历时两年多、投资超过2000万元将望牛墩镇的公办敬老院改造成“康裕护理院”,于2023年开业,媒体曾形容其为“东莞首家真正意义上的公建民营护理院”。中民养老规划院副院长席剑涛告诉本刊,公建民营养老院是公办敬老院相继关停后出现的一种养老机构模式,本质上是一种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广州市社会科学院社会研究所副研究员付舒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一方面,公共养老设施产权仍归政府所有,政府继续承担养老服务安排者的主要责任;另一方面,民间机构在公开招标过程中获得经营权,以服务提供者的身份代表政府履行养老服务的供给责任。

在席剑涛看来,公建民营的模式有很高的合理性。养老行业是重资本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如果完全由民企建设和运营,连地租都很难赚回来。东莞市道滘医院的副院长刘汉坤曾对东莞市的养老院和护理院进行走访和研究,他告诉本刊,护理院的成本支出很大,一名老人入住护理院,每月在护理院的住院总费用平均在1万元左右,其中有3000元支付陪护费,1500元支付伙食费,剩下的5000多元里还要抵扣医院的药品费、耗材费、检查检验费、床位费、护理费、设备维护、医护人员工资、水电费等,算下来,盈利的空间非常小。

而且,国营单位能够提供的养老服务往往不如民企细致。在刘汉坤看来,一家标准的护理院能够给老人提供更专业、更细致的照顾。护工需要考取“养老护理员”证,要懂得一些基础的急救知识。院内的护士可以为老人提供各种医疗护理服务,让老人得到更专业的照护。护士或护工要每天带老人到阳台活动肢体,进行康复训练。每天有医生和护士到床边给老人查房,需要的时候随时会有医生和护士到床边处理,护士会监督老人按时吃药。护理院内要配备病床、基本的抢救设备,要有药房和门诊,淋浴间里要配备专业的淋浴床,能让失能老人躺在专用的洗澡床上洗澡。席剑涛说,原本只是吸纳村庄里五保户的公立敬老院不足以为这些老人提供这些照护,是转型公建民营养老院的重要门类。

中国企业评价协会康养合规专委会专家王军杰曾承办运营过多个公建民营养老项目,他告诉本刊,当民企承接公办养老机构后,往往要先对建筑进行装修改造,比如粉刷墙壁、美化内部环境、采购适老化的床铺与设备,还要进行消防设备的提升。以100张床位的养老院为例,进行消防改造平均需要花费50万元,其他装修改造还要花七八十万元。如何平衡投资与机构后续运营的安全与盈利,非常考验经营者的责任心与能力。

对康怡护理院火灾的调查报告显示,在新址开业前,2023年7月起康怡护理院有限公司开始对万江社会福利中心大楼进行二次装修与消防改造,但装饰装修和消防施工图设计文件未经审查批准擅自施工,将项目发包给不具备资质的公司,又借用其他公司的执照与资质办理消防验收。房间中铺设的氧气管道不符合消防设计标准,最终氧气管的损坏导致了大火迅速蔓延。对于康怡护理院在装修过程中将避难间改为疗养房,王军杰评价负责人“不上心”“典型的为了赚钱”,他指出这也侧面反映了康怡护理院附近老人养老需求大,缺少其他养老院,供不应求。

确实,从2019年开办以来,主打“医养结合”模式的康怡护理院,一直不缺老年住户。朱磊告诉本刊,自他2020年到2024年3月在职的这几年,护理院的床位基本上都是满的。开办时,康怡护理院只有58张床位,2022年扩张到141张,占用了原本医院体检中心一半的位置。到了2024年,康怡护理院吸纳万江敬老院,成为公建民营性质的养老院,搬去万江福利中心时,床位已经达到了280张。调查报告显示,事故发生时,康怡护理院有服务对象167人。一所“公建民营”养老院的火灾之殇4在一位不愿具名的学者看来,即使达到满床,也不意味着养老院的运营就进入良性循环,甚至反而面临瓶颈。该学者表示,满床就意味着机构的收入达到天花板。老年人很难接受收费价格的提高,这时随着运营时间的增长,人力成本上升,再加上前期机构建设的成本投入,养老机构难以维持收支的动态平衡,只能依靠扩建院区或是发展延伸性服务来增加收入。

一位曾在康怡护理院食堂做饭的阿姨告诉本刊,院里每日以素菜为主,偶尔吃一顿排骨汤,还用的是不新鲜的冷冻肉。朱磊觉得,和其他的养老院相比,康怡护理院为老人举办的活动比较单一,这也是受限于经费。朱磊告诉本刊,在康怡护理院,能走能动老人收费4000~5500元/月,卧床老人收费6000元/月。朱磊曾负责为老人组织活动,每月2~3次,一次经费4000元,买一些食物、饮料和活动道具就花完了。如果他想再办一些剪纸、书法之类的活动,这些经费很难支撑。

康怡护理院刚搬至新址时,曾邀请一些业内人士进行参观和研讨,交流如何为老人提供更好的服务。护理院的工作人员向受邀的学者提了一个令他们很头疼的问题:院里有些老人很喜欢抽烟,他们控制不了。当时学者和同事提醒他们要注意消防安全,还提到,他们曾经在医院走访时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对一的陪护能够更好地防止意外发生。但在一对多的看护模式下,老人总会有在房间独处的时间。

火灾发生后,住在康怡护理院三楼的老人都被搬回了康怡医院里的康怡护理院旧址。尽管对失火原因有种种疑窦,但从价格和距离等因素综合考虑,胡辉和家人还是决定让外婆继续留在康怡护理院。这是栋二层的房子,布局比失火的新楼更加紧凑。一条长廊两侧共有35间房,每间有十多平方米,比起火的院区小不少,住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只有三四张空床。房间分为三人间和两人间,紧凑的三人间有阳台,两人间则只在高墙上开了扇受遮挡的长方形小窗。走廊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

2024年12月9日这天胡辉去探望外婆,他发现户外逃生楼梯的入口被用塑料扎带绑死了,他有些疑惑和担忧。但在他提出疑虑之前,值班的工作人员先向他“投诉”了,说陆香吃饭时把骨头撒得到处都是,还会拉动椅子发出噪声,和别的老人吵架。听罢,胡辉只能尴尬地应付几句。

一位居住在谷涌村的老人家属告诉本刊,她的母亲目前也依然住在康怡护理院。她神志不清,不能自理。她提到康怡护理院一个护工同时照顾十几个老人,医生怕老人乱动摔下床,会把她母亲的手脚用白色的扎带绑在床上。老人的一条腿萎缩得很小,已经彻底没法走路了。她说,自己能理解院方是不想让老人发生更大的危险,但只希望不要把母亲绑得太紧。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除刘汉坤、席剑涛、王军杰外均为化名) 火灾养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