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总纂孙士毅

作者:卜键
新总纂孙士毅0乾隆四十五年(1780)三月,和珅奉旨赴云南查办总督李侍尧,刚刚抵达昆明,即单独密约云南巡抚孙士毅相见,宣读谕旨,命他据实参奏。史书记载二人关系密切,未详起于何时,但有此一举,应知那时已然有些交情了。孙士毅当然不会再为李督遮掩,但所知道的情况不多,搜索枯肠,也就能提出两件事:一是李侍尧命将收缴犯案土司的600两黄金改为60两(其他金子折换成银两上缴),以多报少;二是在辖区内驿站大量增添马匹,造成很多浪费,并不听劝谏。和珅即行密奏,让孙士毅也写一份检举兼检讨的奏折附在后面,飞送江浙行在。这小子头脑灵光,既要扳倒李侍尧这棵政坛常青树,又想拉拢孙士毅这一封疆大吏中的能员,卖他一个人情。

怎知弘历素来不喜此类小巧伎俩。孙士毅本为李侍尧属下,担任云南巡抚约三年,处处低眉顺眼,而见钦差前来即行揭发,推卸责任的意图很明显。就在孙士毅那份声称“和盘托出”的密折上,随处可见朱笔夹批,斥责“巧言饰非,汝罪更不可逭也”“更不成话”,当日传谕将李侍尧革职拿问,同时将孙士毅革职,发往伊犁效力赎罪。这种情况照例是要抄家,弘历当天即下达查抄之旨,而且是任所、原籍皆抄。浙江巡抚三宝接旨后亲率道府等人,猝至孙士毅的仁和老家,见其老屋已然倒塌,次子孙衡回籍参加乡试,也只能是租赁居住;翻箱倒柜,排审相关亲友,仅查到他任广西巡抚时带回的7000两银子,存在银铺生息。弘历闻知孙士毅居官清廉,又有些不忍,指责三宝等办理太过,未撤销对他的流放处分。

和珅回京后,自有办法说动皇上,于是又有了新的旨意:孙士毅在云南巡抚任上明知李侍尧有贪渎行为,不能及时参奏弹劾,受到革职发往伊犁的处分,本属咎所应得,但考虑到毕竟与李侍尧有差别,而他的学问也不错,特加恩免去流放伊犁,令自备资斧,在四库全书处效力赎罪,与纪昀、陆锡熊一同办理总纂事务,以赎前愆。自备资斧,意思是不发给薪俸,无偿在四库馆编书,以图报效;而将之放在总纂的位置上,又体现着特别的看重。

不知孙士毅此时身在何处,推想不太可能还待在昆明,或返回浙江老家为流放做准备,或已在前往伊犁的途中,因记载缺略,无法确定。所可得悉的是他接奉谕旨后,恳请大学士阿桂代奏,向皇上表达了深切感激之情,曰:

窃士毅由军机处司员仰蒙皇上优渥恩施,不次超擢,用至巡抚,天恩高厚,无以复加。乃不能参劾李侍尧,奉旨革职,发往伊犁,实属罪由自取。兹又仰沐格外恩慈,得邀宽免,并令在四库全书处同办总纂事务,真梦想所不到。惟有与纪昀、陆锡熊悉心赶紧编纂,勤勉自效,以期稍赎前愆。所有感激下忱,理合呈恳据情代奏,叩谢天恩。谨奏。(《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六九二,大学士阿桂等奏孙士毅得邀宽免恳请代谢天恩折,乾隆四十五年五月十九日。)

比起即行正法和监候,流放已令犯有罪错者深感庆幸。而在清代收复西域后,最远的流放地就由黑龙江变为伊犁,不少高官都曾被遣发此地。吃上几年苦头,再获准返回内地,亦有可能东山再起。纪昀就是这样,三十三年秋因与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其儿女亲家)通风报信遣戍乌鲁木齐,三十六年夏才回到京师,约一年半后四库开馆,纪昀先做纂修,再任总办、总纂。而孙士毅可就幸运多了,不光逃脱远流之苦,得与修撰四库之幸,且一入馆就给了个总纂,能不感激涕零?

当初处分孙士毅,弘历是有几分气愤恼怒的,关键应在于其转圜太快,认为他的人品有问题。和珅最擅揣摩,回京后很快解开皇上的心结,应为孙士毅说了不少好话,才会发生撤销流遣、派任四库总纂的重大改变。士毅久历官场,虽已丧失上奏的资格,仍然呈上一份谢恩信函,表达由衷的感念。他的呈文很简短,主要是抄撮谕旨中的语句,而真诚流显,敬畏内蕴,这种文字功夫,做个总纂也够格了。

孙士毅在七月间赶到京师,皇驾木兰秋狝,大约没得到召见。而为了他的安排,乾隆再一次降旨:“孙士毅著加恩赏给翰林院编修,所有四库全书处进呈书籍,著与纪昀、陆锡熊、陆费墀等一同列名。”如此一来,他又有了正式的官职——翰林院编修,也就有了一份俸银俸米,不需要“自备资斧”了。士毅此年52岁,19年前得中二甲第四名进士,按说应该选入庶常馆深造的,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竟然给了个“候选知县”,幸亏次年春乾隆南巡,召试一等,授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才有了获得大吏赏识擢拔的机会。这次从高位上跌落,孙士毅不独对官场风险有了切身体会,竟也圆了自己的“翰林梦”,人生之得失荣辱,真乃如击石火,似闪电光。

四库总纂是个辛苦活儿,但比起掌管一省军政事务的巡抚,简直可说太舒服了。不就是审读书稿、鉴别错讹吗?对于曾经殿试前列的孙士毅毫无难度,复杂的仕途经历亦可提升阅读理解的高度,与囿于翰林者大不同。未见到有关孙士毅在四库总纂任上的记述,本人未记,史书失载,友人也鲜有提及,大约还是觉得在其一生事功中不足称道。因入馆较晚,士毅不仅排于三总纂之末,常也在总阅陆费墀之后,应是每天按时上班,细心编校,默默做事。

当年九月,乾隆谕令添办《历代职官表》,“著即派总纂总校之纪昀、陆锡熊、陆费墀、孙士毅等悉心校核”,顺序清晰。此后谕办《明季奏疏》《契丹国志》等书,则多用“著总纂纪昀等”字样,二陆一孙皆在“等”字号中。四库馆也是官场失意者的驿站,颇宜于舔舐伤口,涵养元气,缓解那紧绷的神经。士毅生性踏实认真,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入馆时编校的高峰期已过,应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宽松舒心的日子。

四十六年(1781)夏甘肃变乱,阿桂、和珅受命前往镇抚,乾隆也想到了戴罪的李侍尧,特旨给予三品顶戴赴甘治军,接下来就担任了陕甘总督。至此,惩处孙士毅的理由已不复存在,而皇上不急,他本人似乎也很沉稳。到年底“文渊阁本”完成,四库总裁奏请分等奖励有贡献的编校人员,因士毅到馆甚晚,业绩不突出,未能与纪昀、陆锡熊一样晋升卿贰大员,但将他放在交部议叙的编纂人员之首,列为一等第一名。弘历即降旨:“孙士毅著补授太常寺少卿。”

谁都能看出这是要重新起用的步骤了,只是还少一个契机。四十七年(1782)春山东仓库亏损案发,巡抚国泰、布政使于易简皆被拿下,急需能员填补空缺,有旨命孙士毅接任山东布政使,一年后再擢广西巡抚。在四库总纂任上,孙士毅待了不到两年,所做的事情不多,而得列名馆臣,亦出自乾隆帝的恩典。 孙士毅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