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东南,“与天为党”的财富聚集
作者:邢海洋
从洹河边的殷墟博物馆,沿着河流向太行山深处进发,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当然这也是个人化的解释。从安阳向西向山而行,很长的距离都见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山峦,而是平缓绵延的丘陵地带,丘陵中平缓之处种植着庄稼,陡峭的地方则植有果树,这和北太行山前浅山丘陵没什么区别。可看似没有尽头的丘陵之后,转过一个山包就忽然进入了一片平阔之地,这是颇超出往常行走的经验的。原来山前丘地背后还有林州盆地,方圆足有300平方公里。如此广阔又近便的平原,给了大邑商一片大后方。
南太行山和北太行的山麓区域是有所不同的,北方的丘陵坡地更为促狭,丘陵背后便是巍峨的大山。南太行山前丘陵坡地则宽阔广大,邯郸所在的地方有鼓山镶嵌在大平原上,安阳之腹地则是一块盆地,这在人类没有束缚住漫流四溢的黄河前,是一件至关重要的生存条件。今天的林州10万儿女修建了红旗渠,引太行山流淌而下的漳河水灌溉,以回应十年九旱的不利气候条件,但我查询当地政府的气候资料,林州年降雨量为672毫米,这在华北平原绝不是一个中等之下的数字,比如紧邻安阳的邯郸年均降雨量是502毫米。林州之所以缺水,乃是其太行山前断陷盆地独特的地质条件决定的,基岩因断裂而破碎,存不住水,降水和河流流水渗入地下。但断层虽给这里的土地带来了干旱,却也带来了深厚的沉积层和平缓的地形,可谓有利也有弊。地下水在林州盆地渗入,过了丘陵再涌出地表,太行山前水源更丰富了。殷商时期古人还没有灌溉的概念,靠天吃饭,雨水多便是很好的天时了。
殷商时期的黄河沿着太行山自南向北流过,面黄河而居,又得巍巍太行为倚靠,殷人靠山近水,获得了安全与宜居两方面地利,又兼有纵深之腹地,其地利上的优势又多了一层,沿着太行山走一圈,殷商的大邑商绝此一处。
夏商周三代,甚至南宋之前,中国的主要都城,二里头、二里岗、大邑商、宗周、成周、长安、洛阳和汴梁都处在黄河中下游一条东西向的条带状土地上。这些农耕文明孕育出的文明结晶,之所以以条带状分布,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彼时的粟作农业是在黄河中下游条带状分布的。钱穆先生判断中国文明起源于黄河与其支流两水交汇的“汭”。这些大大小小的支流自黄土高原,自吕梁山和太行山曲折而下,冲击出沟谷,又在黄河谷地堆积出肥沃的土壤。沿着这一带肥厚的土壤,进入农耕状态的古人生发出文明形态。而太行山和太岳山环绕的一片高地——沁潞高原,正处于这片条带状土地的中央位置。并且,因为“高处不胜寒”的缘故,还有君临天下的气势。秦汉之后,中国的地缘关系由东西转为南北。尤其唐之后,当国都不再定于长安、洛阳等内陆区域,而是步入东部平原,南北之交通变得愈发重要。以贸易勾连起的南北交通,有大运河连系的东部大平原地区,也有自内蒙古高原一路向南的商业贸易。又因为高原与平原显著的地理差异,物产有着完全的互补性,南来北往的贸易显得尤为繁盛。而山西正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枢纽,泽潞地区更是山西对外交通的中枢。
何出此言?其实在唐代,山西串珠式盆地对沟通关中和大漠中的回纥就起到了重要作用。严耕望先生分析道:“灵州与太原府位居(回纥路)中间……亦为南北国际交通之两条最主要干线”,“雁门、太原道虽迂远,然太原以南途程平坦,经济繁荣,其北亦颇富庶,故沿途供应较易;灵州道虽较迳捷,然灵州以南有横山山脉之阻,途程艰险且人烟稀少,其北更属沙漠地带,故沿途供应困难;是以唐代前期,两道行程各有优劣”。
到了元代统一了中国,全国大市场得以建立。北方草原沙漠上的游牧民族向东移动,南方汉民的经济重心也在向东迁移,山西作为南北交通通道的地位愈发提升了。塞外的毛皮草药进入中原再输入南方有三条路径可走,一条沿着流经大同张家口的桑干河谷,过八达岭到北京,再沿着太行山麓向南。一条是过雁门关沿着山西汾河河谷一路向南,经轵关陉出山。中间这条路则是出了太原直上上党高地,再沿着丹水河谷下到黄河谷地。三条道路各有优势,唯独中间道路更为便捷。
南来北往,所谓南船北马,在进入汉水流域船行长江水道之前,北方似乎是马帮的天下。其实不然,沙漠里走来的驼队其实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骆驼祥子》有驼队的描述,那时候驼队从漠北可以一直行到北京,再往南就走不了了,骆驼喜寒耐干燥,平原的湿热气候却适应不了。山西地势高,即便是晋中的太原盆地海拔也有700米,骆驼还能适应,晋东南上党高地海拔千米上下,最南端的晋城也有800余米。这里是骆驼南行的极限,下了高地温度陡然上升,骆驼是没法生存的。故而在泽州流行着“要是立了冬,肉里生了虫;要是立了夏,米糠涨了价”的说法,冬天肉吃不完,夏日却断粮,因为驼队只在冬天南下,当地人才有活路。
山西泽州府纵贯南北,是中原腹地至漠北的捷径。到了这里,驼帮不能再南下。要换乘交通工具,这工具便是马队。驼与马在高原边缘交接货物,古泽州府城及其商道上的商镇如沁水、阳城等,遂成为南来北往客商所携商品的集散地,所谓“旱码头”。“旱码头”的称谓,也见于交通发达、商品集散之地,但那里的商帮交换商品可运输工具是一样的,泽州的商镇却是实打实地转换交通工具,是典型的码头行为。泽州和潞州村村有庙,镇镇祠堂戏楼高宅大院,修建庙宇楼阁的钱从何来,原因就在于商业发达财富聚拢。太原的晋商博物馆建立在明清时期的巡抚衙门,这里后来也是民国时期的山西督军府和解放后的省政府所在地。穿过仪门步入第一间展厅,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泽潞商人的记载。明代沈思孝在《晋录》里记录“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明代谢肇淛也在《五杂俎》中对早期晋商也即潞商有这样的描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钱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则中贾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清实录》记载,康熙二十八年康熙南巡到了吴越诸郡县,发现商铺多由山西人经营,本地商人反而不多,他由此得出结论,“良由晋风多俭,积累易饶”。
康熙看到的只是晋人成功的一种潜质,却没有看到这是有明一代长期积累所致。山西处于塞外与中原交通的枢纽位置,元时商贸即沟通了南北,明朝元人被驱赶进大漠深处,朱元璋分封子嗣充实边疆,这就是著名的九边军镇体制,九边即辽东、蓟州、大同、山西、延绥、宁夏等九地,九地边防共驻扎了十万大军。这九处边防,沿着今日山西省所在位置放射性展开,一望而知,山西是九边的大后方。也的确,为了十万边防军队的供应,明朝廷首创了开中制,以盐、茶为中介,招募商人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商人运输粮到前方,即可换取盐引,凭盐引领盐运销到指定地区,是为开中。后来,政府根据需要,又陆续实行纳钞中盐法、纳马中盐法、纳铁中盐法及纳米中茶法、中茶易马法等,将更多的商品纳入边防运输中。山西商人抓住机会迅速崛起。
提起晋商,后人想到的往往是晋中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等慈禧太后西逃时拿出大把银钱资助老佛爷的商人,那些商人动辄家资千万两白银富可敌国,但其实为晋商开先河的是晋东南泽州、潞州的商人,正如《晋录》和《五杂俎》所记载的,潞州、泽州商人最早出现并开枝散叶于大江南北,晋中商人则崛起于清中叶,那时清廷对东北的封禁放松了,内蒙古口外也开始了大规模的农耕开发,晋中商人抓住了大开发红利,从小本生意逐渐做大。可惜的是,泽潞商人引领了晋商的崛起,却未赶上汇通天下的晋商升级版的步伐。
遍布于泽潞地区乡村的庙宇寺观和商帮会所保留了下来,记录着彼时商业繁盛的景况。高平的汤王头村,当地的地势乃大山里走出的第一道门户,吸引南来北往的客商住店歇脚,村子里有很多帮助客商搬运行李的驼店,还有窝铺,即古代的旅馆。该村的风水“负阴包阳,背山面水”,吸引了周边人口在这里选阴宅造祠庙,村子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工匠。为避免恶性竞争,行会选择在祖师庙里处理日常事务,议事止纷,祠庙因此有了公共社区的功用。
村庄留存下来的碑刻记述了商人在村镇事务中的作用,碑刻中多有记载当地士绅或官员劝捐,用于赈济灾民或村庄公共事务。高平郭庄村的一个碑刻记载了一件丝绸牙金的判决,县官判给村社使用,用于维护庙宇设施,里长在诉讼中败诉。这使人窥见乡村自发组织比政府基层机构更有发言权。煤铁之乡与古堡成群
后来我有一次去晋城走的是自西向东,从汾河谷地到沁水河畔看砥洎城,一座坩埚砌墙的城堡。汽车在临汾盆地广阔的大平原上行驶,曲沃代翼、骊姬之乱、重耳归国杀晋怀公后继位、三家分晋等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都发生在这片黄土覆盖的平原和浅山之中。明末清初大学问家顾炎武还曾生活在这里,现在这里只留下一些普普通通的村镇,想来就觉得神奇。砥洎城的神奇之处在于城墙用坩埚垒砌而成,如同垒墙的砖头,横垒一列,竖垒一列,中空的坩埚竟无一个破损。坩埚是当地炼铁化铁水所用的一次性的器皿,既然是一次性的沙石烧制的杯状器物,非常坚固,抛弃了可惜,干脆就用在了建筑城墙的用途上。这一城墙用了多少坩埚?真多到了难以计数,整个城池呈椭圆形,占地约6.6万平方米。正门处城墙高12米左右,临河城墙高约20余米,城墙宽目测有两米多,都可以跑马推车。
顾炎武晚年避居于曲沃,据传他和傅山合办票号,比日升昌还早了百年。他曾记录山西冶铁,“铁,各处多有,冶惟阳城尤广”。泽潞冶铁,此前虽有,明清时期突然兴盛冠于华夏,除了黏土坩埚的运用,另一个独特的条件是煤炭。通观全国,明清时期随着人口增长和工商业发展,作为薪柴的树木砍伐殆尽,泽潞二州以煤炭炼铁,在全国各地区的炼铁作坊中独具优势,销量也因之大增。处于河湾巨石之上的坩埚城堡抵挡住了劫掠,沁水河畔,至今留存着几十座城堡,记录着兵荒马乱年代的历史。距砥洎城6.8公里,是皇城相府,清代大学士陈廷敬的故居,皇城相府对面,则是更早建设的有华夏第一村之誉的郭峪古堡,相传明末郭峪村曾遭到陕西农民军的四次骚扰,在全村死伤惨重的情况下由乡宦提议,富商王重新带头捐银7000两,乡民踊跃筹集白银万两,不到10个月的时间就建起了一座面积为18万平方米固若金汤的古城堡。郭峪古城最让人赞叹的防御设施是一座高30余米、7层楼之高的豫楼,楼内储藏大量粮食物资,地下室还有水井,紧急时可容纳上千人避祸。陈廷敬的家族就曾生活在郭峪村,后来发达了才在对面另盖房舍。
晋南的一条沟谷中,数公里的范围内竟聚集了如此多彼时堪称雄伟的建筑奇迹,不由得感叹,晋东南的财富聚拢之密集。 晋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