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查《九十九筹》
作者:卜键
朕因闻其平日学问尚好,格外施恩又念其留心诗学,且怜其晚成,是以不数年间即擢为卿贰,又令在尚书房行走。……及乞休后,复赏给尚书衔,晋阶太子太傅,并予在籍食俸。恩施至为优渥。沈德潜理宜饬躬安分,谨慎自持,乃竟敢视悖逆为泛常,为之揄扬颂美,实属昧良负恩。且伊为徐述夔作传,自系贪图润笔为囊橐计,其卑污无耻,尤为玷辱缙绅。(《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五六八)
也知老沈只是为了钱财,却绝不原谅,传谕将沈德潜所有官爵谥典尽行革去,撤出乡贤祠。乾清门侍卫阿弥达奉旨往江苏将徐氏父子锉尸扬灰,还有一项使命,即到苏州,磨灭摧毁沈德潜墓御祭之碑,并将墓石移弃他处。
皇上的这种激烈态度,这种吹毛求疵的做法,极大地影响到各省大员,从人人自危到各求自保,一时风声鹤唳。与《一柱楼诗》案同时稍后,河南巡抚郑大进奏报在祥符县查获一册《圣讳实录》,“书内所刊庙讳、御名,凡上一字应书某字,下一字应书某字,查与科场条例所刊约略相同。其所称字异音同之字,亦当避而不用,乃为实心尊崇,则系该犯等自行增刻。但该犯等刊刷此书,既欲使人知讳避,乃敢将应避字样,各依本字正体写刻,实属不法”(《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五六二)。祥符知县告知此书在刘峩裱褙铺内刷卖,郑巡抚即亲自率员前往,起获板片四块和印成的书七本。刘峩供称此板得自李伯行,拿获李伯行讯究,得知是向已故的马均璧买的,复将马均璧家属拘押,各犯家皆被彻底搜查,别无违禁不法书物。郑大进是一位明练老臣,素有爱民之称,奏折中虽解释了几句,却也不敢含糊隐瞒。他发现书内有“得世宗宪皇帝之旨于江右藩幕”,即密咨江西巡抚,要求配合彻查,务得造书正犯。
乾隆对此事很重视,认为“此书虽以欲使人知所避讳为名,乃敢将庙讳及朕御名各依本字全体写刊,不法已极,实与王锡侯《字贯》无异,自当跟究刊著之人,按律治罪”,即命郝硕迅速一一查明,并通谕各省督抚“实力确查,解京销毁”。未见到郝硕的回奏,可以推知的,是此案很快被另一件要案遮盖:四十三年十二月初九日,军机处向各省督抚寄发上谕,命严查《九十九筹》。该书为江苏缴进的,弘历读后认为“其中诋斥之处甚多,较寻常违禁各书更为狂悖不法”,传谕萨载、杨魁再仔细搜查,并要各督抚一体严查,毋许片纸只字存留。
《九十九筹》,全名《经世急切时务九十九筹》,是一部主要谈辽东军事的兵书。作者颜季亨,字会通,号补漏居士,自称延陵人。根据书中零星记载,可知他生于明万历九年(1581),家中藏书甚多,“六岁学句读,十一明经学,十三习制举义,十五旁通鉴史,十七游胶庠”,久困场屋,后改而学医,设局施药。而在国家内忧外患之际,季亨发愤研究军事史,著述颇丰,《九十九筹》写成于天启前期。其时努尔哈赤先后残破辽沈、广宁,辽东经略熊廷弼、广宁巡抚王化贞以丧师失地被诛,明廷震恐,颜季亨从女真的历史演进入笔,如“穷究奴酋”“参透奴情”“觑破奴地”“旁叙海西”“推原女真”“伤今辽患”等篇,意图提出一个标本兼治的方案。这样的书,自然会让乾隆帝难以容忍,严谕之下,各地大员又是一番表态和忙乎。
乾隆四十四年二月,枢阁大臣遵旨对《九十九筹》进行批驳,将作者斥为晚明往来塞上的山人墨客,大言耸听,侥幸功名,任情污蔑,变乱是非,斥为迎合时局之小人。筹,此处意为谋略,也被讥为“大抵鄙陋迂愚,不过腐儒策略”,并予具体分析:
如第十六篇,称本朝制胜由于善占太乙数,欲求通太乙法者相敌。不知神武睿谟,所向克捷,从未尝藉小术以决胜,季亨乃欲求效于占卜,与儿童之见何异?
第二十篇,欲以锐兵绕出长白山后,不知长白山灵区奥境,人迹罕通,本朝一统幅员,常时惟循望祭之礼,虽遣人穷历高深,曾至其地,亦未至山之后也。明兵脆弱,安能绕出其后乎?且长白山后去兴京、盛京绝远,即绕出其后,又何为乎?
第二十三篇,欲于潮河川多设石墩以碍马足,不知本朝威武奋扬,策骑腾骧,陟险峻如履平地,岂区区数石所能阻耶?
第三十四篇欲以舟师泛海,攻我根本,不知登莱之舟,岂能跨越大瀛,溯图们、松花、鸭绿诸江,逆流而抵我国。纵使间关幸达,孱卒孤悬,有坐而受缚耳,尚何能以一矢相向哉?
第三十七篇欲用车战,第三十八篇欲用火攻,不知本朝长于骑射,出入若神,既非拘守阵图为车所能御,亦非结聚营寨为火所能焚,实皆梦呓语也……
不知此奏由何人主稿,尚能摆事实,讲道理,由此更显现颜季亨对辽东山川地形所知甚少,有些个异想天开。至于书中建议的令富民助饷、开海运、练土兵等自强方略,该奏也一一驳斥,最后说:
总之,季亨此书不但在本朝为狂吠,即在明代,亦当受妄言乱政之诛,不得谓之忠于所事。此宜急投水火,更无纤毫疑义者也。所有原书四本,仍行封固进呈销毁,并将指驳各条录呈御览,恭候钦定,即交部传抄,俾天下共知颜季亨《九十九筹》一书,不特诋斥本朝,理宜销毁。即其为明季所筹之策,荒唐乖谬,亦不足存,亟应通行禁毁,以正人心而息邪说。(《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六○四)
自来新闻覆盖旧闻,新案也会遮蔽旧案。饶是弘历精力过人,也会有阅读疲惫,顾不过来层出不穷的文字狱,只能是抓大放小。其实皇上和大臣都明白《圣讳实录》那档子事,未见再有人提起,也没有谁人头落地。而颜季亨此书也包括其他著作经过一阵子大规模搜缴,各地并未见太多流传,搞得浙江巡抚王亶望弄到残本,竟也像献宝似地驰送军机处。颜季亨的卒年失考,不清楚他是否活到清朝;延陵为古邑县,清代属江阴,也难以确定其真实所指。江苏巡抚杨魁自会派人到江阴追索搜缴,似乎没有什么收获,未见其奏报,皇上也没有追问。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