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美国小姐”到全球偶像
作者:肖楚舟
上次看演唱会是10年前了。这次,我在有限的预算内选择了尽可能靠近舞台、正对屏幕的位置。到了现场,才发现一马平川的内场座位被摆出了数十排红色靠背椅,我距离舞台前端至少有半个足球场的长度。根据社交网站上的视频,泰勒·斯威夫特的演唱会每场都是全员站立,我可能只能望见大片头顶。对比起来,身后阶梯状的看台虽然离得远,至少能俯瞰壮美的舞台效果。
3月2日至9日,泰勒·斯威夫特的“时代巡回”演唱会在新加坡连演6场。这是继日本后,泰勒·斯威夫特演唱会在亚洲的第二站,也是东南亚的唯一一站。得益于今年1月的免签政策,新加坡成为中国粉丝追星最便利的机会。从2月底到3月初。新加坡航空及旗下的酷航一直放出增开航班的消息,酷航广州到新加坡的航班甚至从每周四班增加到每天一班,都是为了承接这波演唱会消费潮。
平时5.5万人容量的体育场,临场前又加了一批座位。最近的公交车站正对着12号门,和1号门相距半个体育场。走过来的路上,我经过一家帐篷搭建的商店,那里在贩卖现场限定版本的演唱会周边。一件T恤售价60新币,一只帆布袋售价40新币,一张海报45新币。如果你还要为朋友多带两件,很容易超过你购买的票面价格(普通票从108~348新币不等,最贵的VIP票价1228新币)。据说场外的商店上午11点开门,高峰时期动辄排队两三个小时。我入场的时候,外面正在下大雨,排队的人不多,但前面一对印度裔夫妇可能是在为全家人购买大礼包,他们挑选了20分钟,我听见刷卡金额是900多新币。
进场,提心吊胆地刷完二手票,一颗心才能放下来。买完票的一周里,我已经看了太多购票被骗的新闻。有人一张电子票卖给了十几个人。有粉丝花了5万多买票,进场又被请出去。还有黄牛暴力硬闯,按住旋转栅栏让另外三个人溜进去,后来主犯被送上法庭,还被法官附赠了一句泰勒的歌词:“我知道你是大麻烦。”(I knew you were trouble.)直到手腕被检票员套上粉色纸环和白色丝带荧光灯,我才觉得尘埃落定。从“山顶”望下去,35米高的主屏幕首先进入视线。屏幕下的主舞台,一块菱形舞台以及一座位于场地前端的T形舞台由宽阔的坡道连接,稍后的演出中,泰勒·斯威夫特会在这座舞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跑动,甚至表演一次“跳水”。三个月前在电影院的屏幕上看这场演唱会的时候,泰勒·斯威夫特本人的特写占据了画面主体,75米长的舞台在全景镜头下也显得稀松平常。当你亲眼看见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台被安置在体育场中心,周围环绕着数万个座位,才能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如此庞大的空间。
在从北京奔赴新加坡的路上,我已经见过许多盛装打扮的粉丝。现场的盛况依然让我震惊,我从未见过如此多亚洲人同时穿着亮片服饰或者仙女裙出现。根据我浅薄的“霉学”知识,它们分别取自泰勒·斯威夫特的几个经典MV和演唱会造型,紫色长裙来自《着迷》(Enchanted),粉蓝亮片裙来自《爱人》(Lover)的专辑封面,黄色长裙和绿色斗篷取自演唱会的“永恒故事”(Evermore)篇章。几乎每个姑娘手上都有几根塑料串珠手链,脸上的亮片闪闪发光。
我摸了摸手上的两根手链,心里暗暗感激前一天在机场遇见的两个姑娘,她们从手腕到胳膊肘戴满了手链,耐心询问我喜欢哪首歌,然后不辞辛劳地从手上撸下对应的链条。我拿了两条,一条是泰勒·斯威夫特的早期热门曲目《爱情故事》(Love Story),另一条是相对冷门的《柳》(Willow)——因为没有我点名的《空格》(Blank Space),她们换这条递给我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你真的喜欢吗?不喜欢也可以换别的”。此刻,在现场浓烈的欢庆氛围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格格不入,显得缺乏敬意,这两条手链是我浑身上下唯一的身份象征,我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掏出它们证明“我是同类”。
检票口16点开放,演唱会18点半开唱,热场表演过后,泰勒·斯威夫特将在19点登场。屏幕上出现一分钟倒计时,我仿佛听见人群齐齐倒吸了一口气。前方两位披着淡粉色头巾、身着亮片外套的穆斯林姑娘情难自抑地跳了起来,让我更难通过她们手臂的间隙看见舞台。左边靠过道的地方,一位神情肃穆的白人女性静静凝视着舞台,口中念念有词,像在祷告。她的前方,一对情侣手挽着手对望,坍塌在彼此肩头,持续露出表演教科书里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列身背蓝粉色巨扇的舞者登场,在舞台上合拢布扇,再度打开时,泰勒·斯威夫特身着连身衣,唱着《美国小姐和心碎王子》(Miss Americana & The Heartbreak Prince),随升降台缓缓出现,如同经典画作《维纳斯的诞生》中的场面。
跟美国本土和澳大利亚、日本的巡演不同,在新加坡的国际交通枢纽地位和综合文化背景加持之下,演唱会的人群组成极为多样化。唱完出场曲,泰勒开始了她的第一段寒暄。
“请问在场有多少人,称新加坡为家乡?!”
我环视四周,大约有一半人举手欢呼。
“请问有多少人,是从其他国家飞来新加坡?”
场馆内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欢呼,明显大于前一阵。我本来想抱着数据统计的心情环顾四周,计算一下欢呼者的比例,听到这里却放下了手机,举起手喊出了声。这很奇怪。明明是一句稀松平常的寒暄,我却有点眼泛泪花。我动情地想,她知道,这座体育馆内有近半数人要乘着飞机,跨越海峡来到这里。这一刻的团聚背后是无数人付出的精神、时间、体力和金钱,我几乎看不见舞台上的她,而她看得见我。
层层叠叠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近处的声音反而听不清,身边的女生对我说可以把手里的饮料放到她凳子下面,我听了三遍才靠打手势弄明白。远处的声音层次清晰,随着泰勒登场,距离舞台最近的人群最先沸腾起来,声音传导到舞台侧面的内场和看台,向上爬升,声浪拍击在刚刚合拢的体育馆顶棚上,回弹,再与更多的欢呼声汇合,融合成一股混沌的浪潮。那种声音跟有人在你耳边尖叫不同,有种强烈的包裹感,好像摔进一只软绵绵的懒人沙发里面,爬不出来,也不想爬出来。
10个章节里面,我能够完全跟唱的只有第二幕《无畏》(Fearless)。随着一句“准备好回到高中了吗”,身穿金色流苏裙的泰勒欢欣鼓舞地从舞台深处走上前来,唱起她职业生涯之初乡村歌手时期的代表作《与我同在》(You Belong with Me)。
我不禁想起她在自己的第一场巡回演唱会——2010年的“无畏之旅”上唱这首歌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还留着天生的蓬松卷发,身材瘦削,穿着不大合身的白色制服套装,在舞台上奔跑的时候身体不大稳当,很像歌里写的那个在学校坐冷板凳、眼看心爱的男孩和啦啦队队长谈恋爱的笨拙女孩。
而现在,泰勒·斯威夫特仿佛天神降临,贴身连体服刻画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双腿有力地踏着地板,自然拉直的头发不再漫天飞舞,跟高中女孩没有半点关系,很难相信有人会“看不见她”。但当她伸出双臂面向人群,迈着长得离谱的双腿在舞台上来回跑跳,带着夸张的懊丧唱出那句“你干吗要跟那样的女生在一起?”(What you doing with a girl like that?),你又会相信,这是一位多年前的老友归来。我左边的情侣求婚了。男生拉着女生的手单膝下跪,掏出了一只巨大的毛绒玩具和求婚戒指,在歌曲的大高潮中顺利完成了这一环节。身边的人为他们振臂欢呼,然后再次汇入热烈的合唱中,全然不觉得在一首讲述“求而不得”的爱情歌曲中途求婚是不是有点奇怪。
演出过半,迎来了《回忆太清晰》(All too Well)。这首歌最早收录在泰勒2012年的专辑《红》(Red)中,在2021年发布了10分钟加长版本,因为充满细节的新增歌词而成为粉丝中的新经典,也成为泰勒重塑过去的自我的一个范例。
泰勒·斯威夫特曾在2014年的格莱美颁奖典礼上演唱这首歌,穿着优雅长裙钢琴弹唱的她在高潮处突然猛烈地甩了七次头发,成为当晚的亮点。而我第一次听完它是在去年的演唱会大电影中,身着黑红色亮片长袍的泰勒静静站着,抱着吉他表演了完整的10分钟版本。我实在背不下全部歌词,那几乎相当于两篇高中英语课文。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同一句话。她唱到两分钟左右,我发现身边的女生都做出了蓄力的姿势,她们要么突然举起了双手,要么攥紧了拳头,抒情的语调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我意识到那句话要来了——
“去他的父权主义!”(Fuck the patriarchy!)
结合上下文看,这句话说的是男主角将一只印着“去他的父权主义”的钥匙扣扔在脚下,讽刺歌里的男主角看似站在女性一方,却在不自觉中占尽父权主义的优势,这种浑然不知的态度令人失望恼火。但在唱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些细微的文本背景都消失了,它仿佛变成一句来自女主角的呵斥,进而成为全场女观众,甚至也包括男观众的怒吼。
这一切都形成一种明确的感受。当你身处盛事中心的时候,情绪的力量盖过了一切具体的事实细节。你会忘记自己与身边人的差异,追逐同一个情绪高点。
将近两小时过后,我终于受不了腰部的酸痛,决定去“山顶”上站会儿。经过那些小吃店、饮水处和卫生间,我看见一群群精疲力竭又焦躁难抑的观众。由于现场观众女性远多于男性,新加坡政府贴心地将部分男厕改造成了女厕,但排队的女士还是远远超出想象。人们在解决生理问题的间隙,扭头望着舞台的方向。远处,泰勒在舞台上跪下,唱起那首令人心碎的《泪水飞溅》(My Tears Richochet)。一个女孩手捧着比萨盒子从我面前飞跑过去,趴在“山顶”半人高的围栏上,出神地观望,手里的比萨盒子都忘了打开。从“山顶”往下看,一场幻梦的感觉异常清晰。每个人手腕上都绑着统一发放的变色荧光灯,随着舞台灯光的变化,星星点点的微光静默而整齐地变换着色彩,像一场视觉上的吟唱应和。即使站在遥远的“山顶”,大屏幕上的人脸都看不大清,歌曲也尚未进行到高潮,你还是可以听见有一股隐约的合唱在流淌。是的,在泰勒·斯威夫特的演唱会,每分每秒都有人跟唱。
在这场马拉松式娱乐活动中,惊喜曲目是一个聪明的设计。考虑到演唱会大电影上映了几个月,巡演也进行了一年多,许多观众事先已经得知曲目,惊喜曲目是唯一能保证期待感的环节。那天晚上,泰勒唱起了这次巡演中从未演唱过的《火花飞溅》(Sparks Fly)。“你的一举一动仿佛暴风雨,而我仿佛纸牌屋般脆弱。”(The way you move is like a full on rainstorm, and I’m a house of cards.)带有大雨倾盆、风暴将至气息的第一句响起,我回头看背后的大屏幕,发现身后一位全身黑衣、画着冷酷妆容的女士捂住胸口恸哭起来。她甚至特地打开了手机闪光灯,可能是为了拍摄一段视频发到社交网络。灯光把她哭花的眼线和颤动的嘴角都照得格外清楚。我和她面对面站着,怔怔地看着她,她浑然不觉,仿佛置身一场古怪的梦境。
时长3个半小时、分为10个章节的演唱会中,几乎没有情绪的留白。每个部分的过场只有两三分钟,往往还会配上震耳欲聋的过场特效。观众只能趁着这几分钟坐下休息,很快又随着泰勒重返舞台,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同时掏出手机摇动。抽离现场几天后我再回想起来,那简直像一场无休无止的广播体操。
3个小时后,我扶着酸痛的腰背,从恋恋不舍的人群中快速离开。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兴奋后遗症的状态中,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到底怎么从一个6万人的体育场搭乘公共交通回家。我越过一群又一群仍然在分享照片和视频,或者忙着在场外自拍的观众,登上公交车。
原本22点收班的双层公交车加开了夜间班次,大半车厢都塞着妆容半花、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歌迷。他们多半提前学习过新加坡公交车的社交礼仪,又或者过于疲惫,只是默默刷着刚能接收到信号的手机。公交车穿过已经寂静下来的城市,一站站放下乘客。偶尔有欢呼再次响起,没有具体的词句,只是泄完最后一丝情绪的洪水。尖叫声在夜里的街道上回响,此时我才意识到,剧烈的、不问缘由的情绪释放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多么罕见又突兀。看完演唱会的第二天,我与艾米(Aimee-Sophia Lim)在来福士商场门口的咖啡店见面。她说自己嗓子还有点哑,这是她前两天去看演唱会留下的“工伤”。除了有门票的场次,她在剩下的场次也去场外参加粉丝随唱,一次不落,与我见面的那天晚上也不例外。
艾米8岁起就是泰勒·斯威夫特的粉丝,今年24岁,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社会学系的助教。在年初墨尔本大学举办的泰勒·斯威夫特学术论坛(Swiftposium)上,她的论文从1400多份投稿中被选中,成为唯一来自新加坡的中选者。
她的研究课题是泰勒·斯威夫特对东南亚粉丝社会生活参与度的影响。泰勒·斯威夫特是一位美国歌手,她的表达始终与她身处的美国社会局势相关。但艾米发现,她的歌曲也广泛出现在东南亚粉丝的公众表达中。“我想弄清楚,泰勒在世界其他地方是如何产生影响的。”艾米说。
2018年的美国总统中期选举,泰勒·斯威夫特第一次主动打破政治沉默,反对田纳西州的保守党议员,呼吁年轻人参与投票。泰勒·斯威夫特纪录片《美国小姐》重点刻画了这个过程,将之打造为全片的“戏眼”。
影片将泰勒转变的起因回溯到2017年的一场性侵官司。泰勒控告一位DJ对她进行猥亵,DJ被开除后反过来索赔,泰勒反诉他赔偿一美元。在之后的庭审上,泰勒却发现,女性总是被质疑的那方,哪怕作为受害者也是如此。镜头剪接到第二年的美国总统中期选举期间,泰勒坐在车上刷着手机,不安地表达她对田纳西州保守派女议员玛莎·布莱克本(Marsha Blackburn)的不满,因为这位议员反对一桩保护女性的法案和同性恋婚姻。在这段穿插往返的叙事中,还剪入了泰勒在录音室的画面,她在写一首新歌,《生而为男》(The Man)。假想自己是个成功男性,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拥有成就、金钱和恋情,因为表现出攻击性和自己的观点而遭受攻击和非议。
这是典型的泰勒式叙事。她能讲出每首歌背后的故事线索,不是一个灵光一现的场景,而是一个漫长的、挣扎的、循环往复的过程。在稍后的画面中,她说自己想要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但屋里甚至没有男性愿意听她说完话。她说“我感到自己必须这样做”,而他们只是说“想想你的下次巡演人数会减半”,她强忍着泪水说,“我想要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在她发出推特的第二天,投票注册人数增加了5万,超过整个8月的总和。在她第一次站出来的那场选举中,她反对的共和党政治家还是获选议员。泰勒在那之后开始创作大量呼唤平权的作品,而现在,她已经被认为是“能够左右选举结局”的人物。艾米发现,泰勒·斯威夫特的宣言式歌曲不只在美国有市场。新加坡有个网站叫Pink Dot,上面经常发布支持少数群体权益集会的活动,这些活动上,参与者会被鼓励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高高举起。艾米发现许多人会引用泰勒·斯威夫特的歌词,最常见的是《你需要冷静》(You Need to Calm Down)里面的“shade never made anybody less gay”(你的偏见不会削减任何人的欢乐),还有《欢迎到纽约》(Welcome to New York)里的一句话,“boys and boys and girls and girls”(男孩和男孩们,女孩和女孩们)。很快,艾米发现在2022年菲律宾总统大选中,游行队伍中的年轻人为表达他们对一位总统候选人的支持,使用了泰勒的歌曲《只有年轻人》(Only the Young)。
在女歌手中,对LGBT群体的支持宣言可以追溯到麦当娜,晚近的也有Lady Gaga、凯蒂·佩里,泰勒甚至算其中的后来者。至于政治宣言,更是在2016年以后的美国流行文化圈遍地开花,而泰勒还常常被诟病“不够深刻”。为什么泰勒·斯威夫特的表达却能够在全球语境中迁移?艾米提到的《欢迎到纽约》是泰勒最早的平权作品。她在这首歌中将新家纽约设定为一个无与伦比的自由之地,包括同性恋者。“你可以想要你想要的人,”她唱道,“男孩,男孩,女孩,女孩。”跟Lady GaGa的《天生完美》中的“不用变装,就是女皇”,或者凯蒂·佩里在《烟火》中唱的“你可曾感觉被深埋六尺之下”相比,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欢快,又有点模糊。
2014年的《时代》周刊在点评这首歌的时候,称之为“简单的宣言”,但“符合时代基调”。因为在前述歌手的表达过后,“尽管同性恋群体仍有许多问题需要克服,但平等问题似乎不再是一个问题”,转而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和普通人一样建立一种平凡美好的生活。泰勒捕捉到她这个时代少数群体更普遍的新处境,“在《欢迎到纽约》中,发现自己的性取向是寻找幸福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
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学艺术与文化系媒体与流行文化助理教授西蒙妮·德莱森(Simone Driessen)的研究专注于泰勒·斯威夫特的Doxa转变及其对粉丝的影响。Doxa源于古希腊语,意为“一种普遍的信仰或流行的观点”。对于关注泰勒·斯威夫特的人来说,她已经成为一个稳定连续的长期存在,“打个比方,就像欧美小孩小时候都会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一样,Doxa就是这样一种一直存在的信仰。而Doxa发生变化的时候,就像你告诉这些小孩圣诞老人其实不存在”。西蒙妮在论文中指出,对于斯威夫特忠诚的粉丝群来说,Doxa的干扰似乎很常见:当新专辑发行时,斯威夫特的名人文本(celebrity-text)不断被修改和仔细重建。她制造出一系列相互对立的形象,却又让人们相信这些形象都是真实可信的,“泰勒·斯威夫特是邻家女孩/百万富翁,无可救药的浪漫/精明的女商人,以及一个愚蠢的青少年/严肃的成人创作歌手”。在2018年发生的事件后,西蒙妮访谈了一批美国以外的泰勒·斯威夫特粉丝。在她看来,泰勒的变化虽然导致粉丝不断重新调整自己对她的情感投入,也就是“情感协商”,却因此让粉丝更加明确自己的立场,也获得了更多受众。西蒙妮将成长性作为泰勒的一大特点。“她在不断重构自我,省视自我,并将之变成音乐作品,通过不断发布新的专辑,转变风格,塑造新的形象。这种风格的转换让她有能力获得极大的受众,而且这批受众是随着她一同进入成年期的。”
在采访中,我遇到了在不同人生阶段喜欢上她的粉丝。有与泰勒同年出生的中国男生,有8岁开始喜欢泰勒的24岁女生,还有四五十岁突然喜欢上泰勒的民谣专辑的中年男性。他们都提到一个词——“共鸣”。
Larry今年35岁,和泰勒·斯威夫特同一年出生。他感叹自己可能是泰勒·斯威夫特粉丝饼图上的一条缝——他很少看到血气方刚的青年男性独自前往泰勒·斯威夫特演唱会。Larry向我坦白,他过去是泰勒的冤家对头坎耶·维斯特(Kanye West)的粉丝,2009年VMA颁奖典礼上坎耶对霉霉的当众霸凌让他对这个女歌手产生了好奇。他最初喜欢上的一首歌比较小众《超级巨星》(Superstar)。“高中时候谁都经历过那样的心情,你喜欢学校里的一个风云人物,而他/她看不见不起眼的你。”尽管当时羞于向身边人承认,但泰勒确实写出了他难以向别人诉说的心声。而在单身时期无法欣赏的情歌《爱人》,在今年的演唱会上却引出了Larry的眼泪,因为一周以后就是他的婚礼。
Larry第一次看泰勒的演唱会是在2013年的Red Tour时期,最近的一次是3月2日的新加坡演唱会。10年下来,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现场粉丝氛围大有不同,“Red Tour时期她已经很有名,粉丝也很热情,我的感觉就是歌迷去听歌。但现在大家这样精心打扮,跨国看演唱会,当时根本无法想象。这次我去了以后终于懂了迪士尼粉丝去迪士尼乐园的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梦幻的fantasy land。这几年对比下来,这是我感觉泰勒演唱会最大的变化”。如今,泰勒·斯威夫特集结的是一群渴望表露自我的人。在演唱会现场,这种感觉格外浓烈,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娱乐盛世,而是一场表达自我的秀场。表演者不只在台上,也在台下。
尽管泰勒·斯威夫特的影响力巨大,艾米承认,她也有局限存在。泰勒的女权发声有时被定义为“白人女性主义”,意指她忽视那些不像她那样拥有特权的女性群体,此外,她也从未就种族问题发声。“归根结底她是一名艺术家,她只能讲自己充分了解的事情。她放大弱势群体的声音,而不是代表别人发言。因为你知道,宣言有时候可能出现简单化的问题。”她记得泰勒在一部纪录片里问一个LGBT人士:“你觉得我应该为你做点什么才能帮到你?”“她知道自己的粉丝过着各式各样不同的生活,每个人的处境都不同。”艾米说。
西蒙妮将泰勒的粉丝看作一个全球社区,她让人们感觉到自己真的置身于一个跨越国境的群体中。“她代表着一代人,这代人或许在现实政治中还没有占据主导地位,但他们前所未有地被互联网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是全球性的。他们不只看见自己国家发生的事情,还在同时注视全球各地发生的事情,同时借助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理解自己的生活。她的音乐让你思索,你究竟应该关心什么,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该如何回应,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当天晚上,我根据艾米的指点去了新加坡国立体育馆的外场。还是从12号门进入,顺着体育馆外沿走到1号门,来到地面的河滨公园。18点半,场内还在嘉宾热场环节,场外已经寸步难行。没有门票的粉丝们席地而坐,或者踮脚站在马路牙子上,往远处看,人潮铺满了整片河滩。
两个女孩跟着妈妈穿过人群,着急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挖出一条通路,她们应当是普通路人。两个小女孩先停下了脚步,她们的妈妈还在四处张望,“这是谁的演唱会?”接着,《不朽》的高潮响起,她们不再四处询问,而是抬起头,好像能看见空中飘浮的乐声。壮阔的歌词伴着层层加强的鼓点释出,“万岁!那些我们一起动摇的山峦,那些与你共战恶龙的岁月。”(Long live all the mountains we moved.I had the time of my life fighting dragons with you.)声音传播速度不同,场内外两重合唱明显出现了时差,先后撞击在耳膜上,最后合为一股,飘向加冷河上。“谁能没听过泰勒·斯威夫特呢?”
从新加坡牛车水地铁口出去,珍珠大厦紧贴着天桥伫立。这栋四层楼高的商厦建于1976年,传言是新加坡第一个购物中心。现在大楼已经破败,前两年集体出售失败。里面聚集着许多小商铺,卖中药,卖珠宝,卖百货,大多冷清。
我按照门牌号找了很久,上到二楼,在一条远离电梯口的不起眼的走廊里,找到了串珠店Shino Beads。因为霉霉的演唱会,这家小店上了好几家新加坡媒体的版面。3月初拍摄的一条视频里面,买串珠的顾客一直排到电梯口。
互赠友谊手链是在2023年刚刚出现的“新传统”。在2022年的专辑《午夜》(Midnights)中,霉霉写了一首关于个人成长、勇敢独立的歌曲,描述成长之痛的悲喜交加,《往后靠你自己了,孩子》(You’re on Your Own, Kid)里面唱道:“串起友谊手链吧,珍惜当下,认真品尝。”(So make the friendship bracelets.Take the moment and taste it.You've got no reason to be afraid.)随着这首歌加入演唱会歌单,友谊手链被当作一种粉丝身份的辨认物和个人情感的载体,粉丝间的寒暄往往从手链开始。
店主老陈趴在柜台上吃盒饭。他不爱说英语,听我说华语立刻放松下来。看我在那边挑挑拣拣,他从柜台里面掏出还没来得及摆上货架的几包字母珠子,“你在找这个吧,我这里还有方形的,黑底白字的,看你喜欢哪一种”。
老陈在这里开了20年店,接待的多半是幼儿园小朋友。3月初开始,一群20多岁的年轻女生成了店里的主力消费群体。“我也不懂那个演唱会什么的,有人买我就多进货。但是最近断货很厉害。”
店里进门左手边摆着一溜小号的配饰珠子,可以拿一只塑料杯,拿一个一次性小勺自己舀,称重卖。我想要小号的人造珍珠珠子,被告知也卖完了。只要能搭配字母珠大小的,闪亮漂亮的,全都卖得快。我在老陈这里买了8新币的散装珠子,一共30来颗,加上一包字母珠子,5新币。但是店里串珠子用的塑料线用完了,老陈叫我去对面买。对面是一家足有百来平方米的手工品商店,串珠的弹力线被摆在柜台最前面,小哥很有经验地叫我把珠子给他看看,“这个线可以穿字母珠子的,穿得过去”。
查看新加坡当地的霉霉活动,你会惊讶有多少人希望借她的光给自己带来生意。本地食阁邀请歌手去驻场演唱霉霉的歌曲,用随唱活动吸引顾客,如果单笔消费超过19.89新币(霉霉的出生年份)可以打折。一家评分不高的自拍照相馆,布置了一块薰衣草紫色的背景板,称之为“泰勒·斯威夫特限时主题”。
金沙集团是泰勒·斯威夫特此次新加坡巡演的主要赞助商。集酒店、会展、商场、赌场为一体的滨海湾金沙变成了泰勒·斯威夫特主题乐园,搭配连续几晚的泰勒·斯威夫特灯光秀和遍布整个商业综合体的主题打卡点,源源不断将人流引向那里。
商场里的打卡点被分散布置在主入口、餐饮区入口、女装区、男装区。从地下二层到地上三层。因为找不到路,我在《1989》的旧电视布置、Fearless的南瓜马车之间来回乱窜,途中在餐饮区买了一杯咖啡。从《1989》再前往《午夜》的时候走错了方向,还不知为何经过了两次赌场。而最后一个找到的《午夜》打卡点设在地下的男装区,几乎没有普通顾客经过。一群身着亮片裙的小姑娘站在男装店门前排队的场景蔚为壮观。在主入口装饰着钢琴和吉他的打卡点,一位名牌上写着Jane的阿姨在长长的队伍两头来回奔跑,她手上戴满了友谊手链。
我问她:“你也是泰勒的粉丝(swiftie)吗?”
她大概没有听懂,但还是熟练地报出一串专辑名,“你想找哪个点?我告诉你最短路线,从这里先去餐饮区那个南瓜车的打卡点,那个是Fearless,然后下楼去19……89,对,是89。然后上三楼去Reputation,那里可以坐在椅子上拍照”。
“我的意思是,你听泰勒·斯威夫特的歌吗?”
她哈哈大笑:“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以前从二手商店随手买了件她的T恤,上街人家都这么问我,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只是因为便宜才买的。”
“那你手上的手链是怎么来的?”
“都是粉丝送给我的。尤其是中国来的粉丝,她们都拿着一袋一袋的手链让我挑呢。”Jane乐呵呵地甩动手上的链子,“我知道这些都是她的歌名,但我没听过。”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商场广播放着的就是泰勒的歌曲。
即使离开演唱会、唱片店这些泰勒·斯威夫特的音乐领地,她的影响也无所不在,足以让无关者也卷入其中,尤其是在经济生活中。这是她被称作一种“效应”的重要原因。美国贡扎加大学经济学助理教授莱恩·赫尔佐格(Ryan Herzog)和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合作开发了一门经济学课程,以泰勒·斯威夫特带来的经济效应为例讲解八种经济学原理。赫尔佐格甚至问学生,要不要把原理加到13条,那是霉霉的幸运数字,“反正你几乎可以以她为例讲解一切经济学原理。她是眼下影响力最大的经济现象。”
赫尔佐格在课上讲解的第一条原理是“垄断”,例子是泰勒·斯威夫特的独家演唱会售票平台Ticketmaster引发的反垄断官司。由于短时访问量过高,售票平台网站崩溃,粉丝购票无门,但是平台仍然售出了240万张门票,随后出现了大量黄牛票在二手平台流转。这导致大量粉丝不满,将Ticketmaster告上法庭,引发了反垄断调查。
赫尔佐格以此说明泰勒·斯威夫特是一个多么好的经济学课题,因为人人都关注她。“我们利用她的影响力来让学生投入讨论,我从未见过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对垄断这么感兴趣。过去如果你问他们什么是垄断,他们只会无所谓地摇摇头,现在你问他们,他们都会知道垄断是坏的,因为这让他们买不到泰勒·斯威夫特演唱会的门票。”
在经济学家看来,泰勒·斯威夫特是一位沉稳又出色的商人。她制造需求,也确保供应,让更多人能以可承担的价格前往她的演唱会。霉霉北美演唱会的平均票价为253美元,最贵的VIP票价为899美元。赫尔佐格指出:“其他巨星也举办演唱会,比如去年U2在拉斯维加斯的演唱会,门票起步价是500美元,最贵的要12000美元。而泰勒·斯威夫特将她的门票维持在一个相对平价的水平,这确保了需求量。同时她前往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演出,不断加场,不断释放新的门票,确保了供应量。这使得人们总有希望买到她的门票。如果她的票价是1000美元起,那我们不会有这场谈话。”
更重要的是,泰勒的经济影响力不只停留在体育场内,也具备相当的溢出效应,这使得她成为一个全民参与的经济事件。赫尔佐格提到一个滑冰场的故事。今年3月初,俄亥俄州的一家滑冰场Skateway举办了一场两个半小时的泰勒·斯威夫特主题活动,仅仅是播放她的歌曲,就让这个滑冰场挤满了300人,而当时泰勒本人正在新加坡。相似的例子还有圣地亚哥的日料餐厅Lumi by Akira Back和新罕布什尔州曼彻斯特的Palace & Rex剧院,他们都靠举办泰勒·斯威夫特主题活动吸引了数百人的客流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溜冰场播放泰勒·斯威夫特的音乐并在门口排起长队。这些数字不会出现在经济数据中,但会出现在小企业的利润中。”赫尔佐格说。
这些小微企业受益的故事或许在宏观层面上微不足道,但极易传播。《超级粉丝》一书的作者布列塔尼·霍达克(Brittany Hodak)把这种现象称为“斯威夫特微观经济”。“她所做的最有力的事情之一就是创建了一个社区,她的粉丝希望以任何方式参与其中。由于她只有一个人,所以一次只能在一座城市。对于当晚无法到场的超级粉丝来说,他们仍然渴望聚集在一起庆祝和享受欢乐。”霍达克在CNBC的采访中说。
根据彭博社消息,截至2023年10月,泰勒·斯威夫特的净资产为11亿美元,这让她成为跻身《福布斯》财富榜前10名的唯一女性。我问赫尔佐格是否有一个可靠的经济模型来计算泰勒·斯威夫特带来的经济规模,他坦言这很困难,因为她带来的周边效应过多,难以一一分辨。应当看到的是,一位艺人的影响力对大型经济体和宏观经济的影响是有限的,更多作用于小型经济体。“在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观众大多是本地居民,这对整个城市的经济影响或许并不明显。但她也在较小的城市,比如堪萨斯城举办演唱会,周边几百公里的人都会前往那里,自然地产生住宿、交通费用。”
为什么是泰勒·斯威夫特,而不是碧昂斯、Lady GaGa或者其他优秀的表演艺术家?
“支持这一切的核心是这场表演本身。演唱会本身的设计和泰勒·斯威夫特为此付出的努力史无前例。”赫尔佐格说。哪怕不投入任何感情,只将它当作一个文化产品,它也是一件完美的消费品。“她提供了一场满足所有人期待的表演。没有人像她这样连续表演3个小时。在你的生活中,有多少次你的期待能完全被满足?我们总是碰到过度炒作,比如超级碗是美国最盛大的赛事,但每次都会发生些败兴的事情。但泰勒满足了人们的所有期待,甚至超出期待。人们去那里,是为了享受期待被满足的感觉。”
如果将泰勒·斯威夫特看作一个商业帝国,驱动这个帝国运转的核心始终是她的音乐作品。“她非常谨慎,避免过度变现她的个人品牌。早期她也有过商业代言,但现在她唯一的赞助商就是Capital One信用卡。我相信如果泰勒发售一套运动服,她能打败Lululemon。但眼下她没有这样做,她谨慎而专注,音乐是她商业帝国的核心驱动力。这使得她的成功难以复制,她创作自己的歌曲,你能复制一个音乐创作者吗?不可能。”
同时做好艺术家和女商人并不容易。艺术家要求个性与自由,女商人却要避免风险。赫尔佐格称赞泰勒健康、真实而统一的形象,“过去的巨星总是遇到形象崩塌的危机,迈克尔·杰克逊试图维持完美的形象,结果他失败了。麦当娜、布兰妮也有类似的问题。而泰勒·斯威夫特受批评的原因,除了她有太多前男友,就是私人飞机碳排放过多,并无特别负面的消息。我或许不会推荐我女儿听麦当娜,但我会推荐她听泰勒·斯威夫特。泰勒成功地保持着清白的名誉,这么多年下来,你不得不相信那就是她本人的样子。在互联网时代,你必须做一个真实的人”。
我问赫尔佐格:“你自己听泰勒的歌吗?”他说自己不是她的歌迷,但听过她的歌。“谁能没听过泰勒·斯威夫特呢?即使在课堂上,学生可能会说我不喜欢她,我不听她的歌,我们能不能别再说她了。但你会不知道她吗?既然她可以变现,每个人都会自发开始利用她的影响力,希望能抓住她的成功。”
(参考文献:Simone Driessen,“Look what you made them do: understanding fans’ affective responses to Taylor Swift’s political coming-out”; Mary Foarty, Gina Arnold,“Are You Ready for It? Re-Evaluating Taylor Swift.”) 泰勒霉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