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郊燃爆事件:被炸裂的房子和生活
作者:张从志/记者·张从志 驳静
实习记者·王怡然 南北走向的迎宾路,与东西走向的学院大街交会而成的十字路口,是燕郊镇地理意义和生活意义上的双重中心,在它周围一两公里的范围内,聚集了各种商业、住宅、学校、医院、公园、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是一栋32层的商住两用公寓——文化大厦,东北角是一座四层联排的商业楼,东南是中建集团开发的高层住宅橄榄谷和家属院南里小区,西南则是燕郊公园,旁边有去北京的公交站。开车的话,从这里出发,往西上通燕高速,跨过潮白河,到北京东三环的国贸CBD只有30多公里,如果不堵车,半小时左右可达。
爆炸发生的时间是3月13日,周三早上的7点54分。那声巨响,周围几公里的范围内有数以万计的人听到了。
刘牧当时从家里出门才四五分钟,刚刚走到文化大厦门口,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得愣在了原地。他扭头看去,马路对面的那排商业楼里竟冲出一个巨大的黄色火球,在迅速地膨胀、扩大,随即而来的冲击波席卷过迎宾路上的行人与车辆,将文化大厦底下的商铺玻璃全部震碎。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刘牧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碎玻璃划伤了胳膊。他开始往外跑,边跑边掏出手机报了警。
7点54分之后的几分钟里,当地警方接到了无数通报警电话。在路口附近执勤的交警最先赶到现场,开始疏散路上的人员。此时正值上班早高峰,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了很多车,非机动车道上有骑自行车的人,爆炸冲击波首先粉碎了汽车上的玻璃,伴随滚滚的浓烟,车里的人慌慌张张弃车而逃,路边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被高处落下的建筑碎片击中。这一切,被不同位置的行车记录仪拍下。
离爆炸点最近的一栋居民楼是小张各庄(亦称小张庄)居民区东区1号楼,位于爆炸的那排商业楼北面,相隔不到百米。住在1楼的周国强从睡梦中被“炸醒”,以为是楼要塌了,穿上睡衣,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在文化大厦二楼,一家素食店的老板此时一个人在店里,他形容他听到的响声“像地震一样,持续了三五秒”,等他出去,看到的已是一片狼藉,“整个现场像被导弹袭击过一样”。从文化大厦往北边两三百米,一家打印店的老板娘送孩子去学校回来没多久。她知道那附近最近一直在施工,一开始听到响声,她还以为是工程车发生了故障,在路面上爆炸了。爆炸发生后,文化大厦停了电,中建集团的退休职工于淑芬读初中的孙子一个人被困在了电梯里,出车祸留下腿疾的儿媳妇只能走楼梯,从12层一点点往下挪到了一层。于淑芬自己住的南里小区,和爆炸楼直线距离有200多米远,阳台玻璃也全部震碎。迎宾路与学院大街十字路口示意图(制图:黄罡)
50多岁的山东人李兰兰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人。她在文化大厦后面的城中村小张庄开了一家公寓,距离爆炸点只有一两百米,虽然中间还隔了几栋楼,但猛烈的爆炸导致她的屋顶也沙沙地掉下灰渣来。她听到响声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家院子里发生了爆炸,头发都来不及梳,赶紧穿上衣服,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到院子里一瞅,发现没啥事儿,她才回来穿上鞋,循着声音往外跑去。在她公寓一楼住的内蒙古人赵猛当时正站在院门口抽烟,也跟着她一起往迎宾路上走去。赵蒙记得,自己听到的响声是“先一声小的,后一声大的”。但于淑芬和她的邻居们说,爆炸声有两声,先是一声大的,接着是一声小的。
几分钟后,迎宾路上四面八方已经有不少惊慌的人出来打探情况。凌峰和周国强是邻居,都住在小张庄居民区东区(以下简称小张庄东区)1号楼。和往常一样,他这天早上是7点35分左右出的门。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在三河市第六小学(简称六小)读二年级,小的在两三公里外的一家幼儿园。六小要求低年级学生7点50分之前进校。他骑着电动车带上两个孩子,从1号楼出来到迎宾路上,先往南走150米左右到十字路口,再过红绿灯,往西走200多米,就到六小的南门了。7点40分出头,他就把老大送进了六小,然后继续去送老二。7点50多,老二刚进幼儿园,他就听到了爆炸声。
附近的居民在事后都说,爆炸发生的这个时间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时间再早十几二十分钟,后果更不堪设想。创建于1997年的六小,是燕郊公认最好的小学,在校学生常年维持在两三千人的规模。它的校园与爆炸楼就隔了一栋文化大厦。按照政策,只有在招生范围内购房或者拥有三河市户籍家庭的子女才拥有六小的入学资格。很多家庭为了孩子上学,选择搬到了附近的小区。因为六小的上课时间比较早,孩子们大多在7点半前后就进校园了,很多孩子去学校都要途经这个十字路口,有些家长就在爆炸楼底下那排早餐店给孩子买早餐——早上7点半前后,那里总是挤满了带着孩子的家长。爆炸发生后,附近的居民常常聚在一起,根据各自的记忆,努力拼凑出被炸毁的楼以及里面的人的各种细节。
十字路口东北角的那排商铺已经面目全非。据小张庄的村民说,那排商铺楼是小张庄村委会盖的,没有名字,大家习惯用“交叉口底商”来指代。破坏最严重的是靠北的那栋四层半红砖楼,底商有五家门店,从北到南数,依次是剑维肉饼、东彬招待所、兰州牛肉面、奥朗斯门窗、朵儿朵鲜花,楼上2~4层都是东彬招待所的客房,顶上还有半层玻璃搭的阳光房,在爆炸中几乎全部倒塌。南侧的那栋楼底下有一排餐饮店,卖饺子、馒头、熟食和炸鸡,楼上开有舞蹈室、台球厅等,平时的人流量不小,最后也烧得只剩下框架。
离“交叉口底商”100多米远的一家水果店老板告诉本刊,他在那里开了12年店,记得兰州牛肉面是去年冬天开的,“老板是个女的,之前来我这儿买过水果,黑黑瘦瘦的,裹着头巾,哪族人咱不知道,反正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这些天听人说她已经没了。那一片店面开得都晚,拉面店我印象中也不那么早开门,人咋没的就不知道了。”
门窗店老板则是2021年搬过来的,他以前也在附近做门窗,后来那边的店面要盖房子,就换到了这边。出事后,他们靠北那栋楼里的几家商户互相联系了一下,“就拉面店和招待所的联系不上,其他人都没事”。他记得,“开东彬招待所的是一对夫妇,在这儿干了挺长时间。男的40多岁,一米七的样子,短发,腿脚不太方便,走路有点一拖拉一拖拉的,但人挺实在。女的应该不到40岁,也挺高,得有一米六五,人特别热情。我孩子6岁,每次去他们店里玩,她都会给吃的,有时候我去借充电线,也很爽快地就借给我”。虽然没仔细和老板聊过,但门窗店老板观察到,“招待所最近两年生意好像不太好,进进出出看着没啥人。附近酒店价格都低,小张庄村里还有居民的房子和公寓搞日租、周租。招待所年头长了,环境也不太好,没什么竞争力”。
李兰兰和招待所老板过去常打照面,但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她早些年在文化大厦底下的一家饰品店上班,那时迎宾路中间还没设栏杆,招待所的老板就常常遛着狗到对面来,有时聊上几句,偶尔也在饰品店买点东西。李兰兰说,招待所房间不贵,上那儿去的,有来附近办事的,也有刚到燕郊还没找到落脚点的,还有些是附近学校的小情侣。
13日晚上八九点,夜色笼罩下的十字路口,比平时更加亮堂,爆炸现场的救援工作仍在继续,远远看去,灯火通明,不时有渣土车和救护车进出。两旁的商铺因为封锁原因比平时冷清了很多,有些早早就关门了。根据河北三河市应急管理局3月14日通报,截至目前,现场清理已基本完成,事故共造成7人死亡,27人受伤。伤者全部第一时间送往医院救治,均无生命危险,其中14人已经出院。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这是近年来,在湖北十堰集贸市场、宁夏银川烧烤店等重大燃气爆炸事故之后的又一起燃气事故。根据中国城市燃气协会安全管理工作委员会近日发布的《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下称《报告》),2023年上半年共收集到媒体报道的国内(不含港澳台)燃气事故294起,造成57人死亡,190人受伤。其中,特别重大事故1起,较大事故3起。事故分布在全国29个省份、141个城市。按照事故气源种类统计,其中天然气事故118起,死亡6人,受伤39人;液化石油气事故156起,死亡45人,受伤113人;气源待核实事故20起。事故原因主要包括燃气连接软管老化破损、脱落,动物咬噬引发燃气泄漏,用户违规操作,等等。
燕郊此次燃爆的原因,却因过程中出现的“反转”而显得更加复杂。在当地应急管理部门最初发布的通报中,爆炸点被指向了一家炸鸡店,初步断定为燃气泄漏导致。但附近的不少餐饮从业者对此感到困惑。文化大厦的素食店老板告诉本刊:“我们这一排都是用电的,没有统一的燃气管道,自己接燃气很麻烦。”爆炸点隔壁楼里的熟食店老板也说自家不用燃气,只用电。通报所指的“炸鸡店”疑似南侧楼下的永顺炸鸡,但违反人们直觉的是,在爆炸中,其外观受损相对较轻,招牌都还在。炸鸡店老板最后也在媒体上发声,否认自己店里使用了燃气或天然气,称他们只用电。
虽然确切的爆炸原因还待查实,但在这里生活的老住户对燃气事故都感到不陌生,用住户李兰兰的话说,这几年好像是“一年炸一回”。2022年5月16日,行宫东街道的二三小区一居民家中发生燃爆事件,造成2人受伤。2022年6月24日,福成尚街时代广场一商户发生液化石油气瓶爆燃事故,造成2人死亡,22人受伤。这三起燃爆事故发生的地点,都在相距一两公里的范围内。尚街时代广场那次事故发生之后,廊坊市还召开了面向全市的警示教育会议,要求各部门深刻汲取教训,全面举一反三,强化跟踪督导,迅速推动全市燃气安全隐患排查整治落到实处。随后,廊坊市专门出台了《廊坊市燃气行业安全隐患排查整治工作方案》,以此来推动燃气安全管理。
李兰兰自己的房子买在北欧小镇。这是一个2012年开发的商业小区,就在爆炸楼的后面,仅一墙之隔,里面的住户接近2000户。李兰兰记得去年燃气公司还来改造过家里的燃气管道,说是因为发生了事故。本刊记者于13日晚间在小区里看到,该小区离爆炸点最近的几栋楼受损最为严重,楼前楼后都被拉上了警戒线,窗户玻璃几乎全部震碎,在楼下的花坛里、人行道上落了一地。
中国城市燃气安全协会安全管理工作委员会专家刘晓东告诉本刊,目前国内的城市燃气主要包括人工煤气、液化石油气和天然气三种。它们的气体属性、气源市场规模和管理方式都有一定差异。比如对于天然气来说,其爆炸的浓度极限在5%~15%之间,低于5%时,因可燃气体不足,混合气体不燃烧,不会发生爆炸;当它在空气中的浓度高于15%时,因氧气不足,也不会发生爆炸。液化石油气的爆炸浓度极限为1.5%~9.5%。而一旦爆炸,1公斤的液化石油气相当于10公斤的TNT炸药,1公斤的TNT炸药就能炸掉一栋二层小楼。
3月14日,据央广网报道,在现场回应“是用户的燃气还是在施工的过程中(泄漏)”的提问时,事故调查组专家组组长刘福来说:“是输送中的管道泄漏(导致),目前具体的事故原因,还要等待事故调查组后续的通告。”刘福来还介绍,目前来看,发生事故的炸点位置,就是炸鸡店整体的建筑结构,但具体哪一家是点火源,还要通过后续的痕迹调查。他还表示,此次爆炸是一种球形爆炸,其力量是从薄弱的地方泄爆的。新华社则援引三河市应急管理局局长纪宏图的说法称,燕郊镇较早地开通了管道燃气,地下管网比较复杂,老的管网已经使用20多年,埋藏最深的位于地下12米,事故调查难度较大,难以确定单点泄漏还是多点泄漏。爆燃事故与部分经营业主操作不当没有直接关系。
刘晓东向本刊解释,所谓“管道泄漏”也分为很多种,到底是天然气长输管线泄漏,还是城镇市政燃气管道泄漏,这两个也有不同,分属于不同部门管理。比如2021年湖北十堰“6·13”燃爆事故就是市政管道的泄漏所致。根据后来披露的官方调查报告,那次事故的直接原因为天然气中压钢管严重腐蚀导致破裂,泄漏的天然气在集贸市场涉事故建筑物下方河道内密闭空间聚集,遇餐饮商户排油烟管道排出的火星发生爆炸。最后共造成26人死亡,138人受伤,其中重伤37人。
此外,根据上述《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2023年在169起已核实事故原因的天然气管网事故分析样本中,第三方施工破坏引发的事故占比最高,为85.2%,同比2022年占比73.7%有所上升,其中县(村)地域事故数量同比2022年增加了65.5%(增加19起)。《报告》指出,由于老旧管网改造、设施更新等施工在第四季度频度增多,一些施工单位赶工期、不重视对燃气设施的保护等,造成该季度第三方施工破坏事故多发;管道腐蚀泄漏造成事故占比为4.7%,地质灾害造成的事故占比为4.1%。3月15日下午,在小张庄东区1号楼前,本刊记者见到了凌峰,他头发有些稀疏,一脸忧心忡忡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坐在空中吊篮里的工人正在清理对面的2号楼的阳台窗户。
凌峰原来在北京上班,2014年跟着单位一起搬迁到燕郊。他之前住在燕郊的永旺梦乐城那边,因为离孩子上学的地方远,2020年又卖掉那边的房子,置换了小张庄东区1号楼这套110多平方米的大三居。
小张庄居民区分为东区和西区,分布于迎宾路的东西两侧,都是从南至北,一字排开,两边各有十来栋,独门独院。东区基本都是六层的板楼,外墙刷了红白相间的漆。1号楼是最早建的,1996年落成,如今楼道内的墙上、门上都密密麻麻地贴着小广告。但在凌峰眼里,这里原本是个很理想的安家之所。“除了下水道有点堵,没什么缺点,最大的优点是清净,一共6层,1单元1梯1户,2单元1梯2户,整栋楼才18户。其次户型也好,我们楼都是大户型。我买的时候房价一万多一平方米,不算高,后面的北欧小镇虽然新,比这儿也只贵一点,但是人员密集,那个户型我也看不上。”
凌峰花了近170万元置换进1号楼。他挺喜欢这套房子,精心装修一番后,他和妻子带着两个小孩,还有80多岁的老父亲一起搬了进来。
但在这次爆炸中,1号楼是被爆炸波及,受损非常严重的一栋楼。楼体远远望去有些倾斜,住户也已全部疏散。凌峰一家五口现在被安置在附近的一家宾馆里,两个孩子还是正常上学,他每天还是骑着电动车去接送他们。14日,他回家里去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吊顶都给炸掉了,南边阳台的窗户玻璃都碎了,窗框也被推出来,楼体还出现了很长的裂缝。“我就这一套房子,住肯定是不敢再住进来,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凌峰说。
其实,糟心事自去年11月就开始了。北京地铁22号线(平谷线)从北京的CBD东大桥站始发,途经(通州)城市副中心、河北三河,最后到平谷新城。这是在燕郊和北京之间的第一条地铁线路,消息在燕郊已经传了十几年,中间历经曲折,线路多次调整,终于在2021年开始动工。22号线要从迎宾路地下穿过,在迎宾路上设了神威大街站和燕郊站,距离爆炸点都在2公里左右。按照规划,22号线将于2025年全线贯通。到那时,附近的燕郊居民就可以实现坐地铁去北京的梦想。
2023年11月,施工进行到了1号楼南侧的小张庄村委会。为了修建地铁排气口,两层高的村委会大楼被拆除,后来,又有重型机械进入,开始进行打桩作业。住在1号楼一层的周国强说,之前施工还只到晚上10点左右,到了1月中旬快过年的时候,几乎是白天黑夜通宵地干。“声音有‘咚咚咚’的,有‘昂昂昂’的,也有‘吱吱扭扭’的。我们用手机下载了测量分贝的软件,放在窗户那儿,能测到130分贝。”周国强是2011年买的房子,当时作为投资,一直没住过,也没卖,小区房价最高的时候涨到了3万多一平方米,后来又跌到了1万多。他想着孩子也长大了,干脆就把这里作为养老房,花了二三十万重新装修,家具都买的最好的,去年年中搬进来。“我母亲70多岁,跟我们夫妻俩一起住。从开始施工起,我母亲速效救心丸都吃了好几瓶,因为震动导致她的心律失常,头晕眼花受不了,去医院医生给开的药。”
去年12月7号和今年1月28号,施工还两次挖断了电线,导致凌峰家里的抽油烟机、冰箱和饮水机都被烧坏了,周国强家新买的饮水机、热水器、洗衣机也被烧坏,施工方上门赔了钱,但工程依然在继续。很快,业主们发现自家房子出现裂缝,有的是房屋顶棚开裂,有的是窗户的衔接处产生了裂纹,住在一楼的周国强最担心地基的问题。因为他装修的时候就发现,1号楼的地基经过几十年的沉降,里面已经空了很多,他装修的时候还重新浇灌了混凝土。随着大家的担忧加剧,维权行动也开始升级。
2024年1月28日,1号楼的住户集体给三河市委、市政府写了一封信,将施工扰民甚至危害到楼体安全的情况做了说明,并提出三点请求:“1.请求市领导重新规划地铁排气口施工地址,按最初选定的位置为好,还我们一个清净安全的生活环境;2.若工程选址不能变更,请领导考虑按市价回购我们的住宅楼;3.上述两点都不能实现的话,请领导考虑重新翻建本居住楼。”1号楼一共18户,有两户是租户,另外16户中有14户签署了这封信,其中包括凌峰和周国强。
凌峰解释说,他们从一些渠道得知,原本地铁排气口规划在燕郊公园附近,后来不知何故,改到了小张庄村委会那里。一位曾当过村干部的村民透露,村委会为了给施工让道,腾出了村委会大楼,搬到了另一处原本已经不用的旧楼里,他还听说,在排气口设施建好后,村委会会在上面重建一座新的办公楼。但是,和工地相隔仅十来米的1号楼的大多数业主都只此一处房产,他们无法搬离这里。
业主们联合起来,拉横幅,拍视频,后来发展到去工地围堵,阻挠施工。施工方不得不往上反映,最终地铁公司、当地政府以及第三方施工单位的领导和业主代表们开了会。但他们认为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最终解决。春节过后,地铁施工还在进行,“最后我们闹得厉害了,他们才承诺我们晚上10点之前停工,早上8点开工”。
饱受噪声污染的不只是1号楼,凌峰说,对面文化大厦的人也投诉过,“但他们的问题没我们严重,没有跟我们一块维权。毕竟对他们是小事,我们是涉及楼的安全了”。没有想到,他们的担心以另一种方式变成现实,而这也彻底改变了他们争取诉求的策略。凌峰15日下午回到小区,便是听说了省里的专家要下来勘测他们的楼体结构,但最后并没有等到。
文化大厦在这次爆炸中也有很多住户遭了殃。文化大厦是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楼,分为A座和B座,A座32层,B座13层。爆炸后第三天,本刊记者得以进入A座楼内,其中七层以下是商业区,开了一些商铺,五六楼设有职业培训机构,也有专门给中午没有家长来接的孩子提供午餐的“小饭桌”,里面均遭到严重冲击,像是经历过一场龙卷风。从七层往上,靠东面一侧的走廊里,顶上的天花板掉落下来,铝扣板的管子横竖戳在那里,要通过时得绕着它们走。
文化大厦2008年落成时曾是燕郊最高的建筑楼盘,开发商为三河市东杉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当年,他们打出的广告语是“燕郊的‘王府井’”。后来随着燕郊的开发,周边新的商场、楼盘不断起来,这座大楼的风光慢慢暗淡下去。如今,在文化大厦里面最常见的就是孩子上六小的家庭,所以一到接送孩子上下学的时间,电梯都要等很久。A座有3部电梯,中间那部经常坏,B座2部电梯,其中一部也经常坏。
和凌峰这些住在1号楼的业主们一样,文化大厦的很多业主也在为房子维权,困扰他们的不是安全和噪声问题,而是房子产权属性的问题。据业主们提供的一份写于2022年的材料,文化大厦的开发商当初与业主签订的购房合同上写的是“房屋用途:住宅”。然而,“部分业主今年(2022年)打算转让房产时,才被告知税务部门将文化大厦的A座7~32层、B座6~13层住房性质无端由原住宅标准变成了商业(非住宅),交易时相关一系列的税费(契税、交易税、银行贷款利率等)也提高很多,后期也会因为房屋性质的改变,引起居民一系列费用的改变。而且因为房屋的公寓性质导致孩子落不了户口,不能就近上学。”
2018年在A座购房的邵先生告诉本刊,他当时买房也是为了孩子上学。“里面的住户,假如在北京上班,就让家里老人住到这里看孩子,夫妻两个就在北京租房住。还有一种情况也常见,买一套固定上学资格,再租一套让带孩子的老人住。”因为房屋产权属性更改,孩子上学的需求有落空的危险,很多业主坐不住了。
从2022年开始,业主开始了一系列的申诉,给不动产服务大厅、税务局还有房管局都打过电话,还打过市长热线。有关部门给的解释是,当初开发商在房管局备案的房屋用途是商业(非住宅)。但业主们认为,开发商去备案的合同与他们手里的合同不一致,存在“阴阳合同”的行为,有关部门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他们要求“将文化大厦业主手上的‘不动产权证书’用途一栏变更为‘城镇住宅用地/公寓(住宅)’,并延续住宅性公寓收取房屋交易的各种税费、办理孩子落户等”。
对此,有关部门后来在一份调查材料中给出的回应是:“2010年2月,原三河市住房保障和房产管理局为文化大厦购房户初始登记发放的房产证记载的房屋规划用途为公寓和商业。2016年12月,我局成立不动产登记中心,在将原市房管局的房产数据导入不动产登记数据库时,将房屋用途‘公寓’错误归入‘住宅’;将土地用途‘综合’错误归入‘城镇住宅’和‘商务金融’,造成不动产登记数据与原始登记信息不一致。”而这些错误理应得到纠正。
接下来一两年里,事情陷入僵局,但爆炸事件发生后,业主们维权的行动热情被重新点燃,原本沉寂的群里又开始活跃起来,他们商议决定,趁热打铁开展行动。除了凌峰所在的小张庄东区1号楼,离爆炸点近的北欧小镇、文化大厦,乃至路南的橄榄谷,很多居民头两天都无法回家,他们有的得到了政府安置,有的投亲靠友,还有些从北京下班回来的年轻人,想回家取物品也被拦在警戒线外。北欧小镇2号楼一楼住着一对靠修自行车为生的老夫妻,是从黑龙江的农村来的,第一天,他们到朋友家借住了一晚,之后仍然回到了家里,在没有玻璃的地方拉上窗帘,底下用几盆花压住。于淑芬的儿子一家三口则从文化大厦回到她住的南里小区,和她一起挤了两天,直到看到大厦里面亮着的灯变多了,才搬回去。3月中旬的燕郊,供暖季即将结束,气温有所回升,但到了晚上,风刮起来还是很冷。
李兰兰的公寓楼因为前面有几栋建筑挡了一下,玻璃倒没有碎,她隔壁的那家人正对着路口,没有遮挡,损失就大得多。不过,当天晚上,几个中年女子用一块扯下来的窗帘挡住一楼房间的窗户后,在里面继续搓起了麻将。李兰兰之前有个租户搬进了文化大厦,现在听说他的房间玻璃也都裂缝了。13日晚上,本刊记者还在小张庄村里遇到从文化大厦紧急搬出来的人在寻找住处。一对中年男女在一处公寓门口跟老板娘攀谈,想要找一间“阳面”的房子住几天,但被告知这所公寓只有阴面的房间后,只能转头去下一家。
李兰兰说,文化大厦的租金比村里的公寓贵不少,公寓的单间一般10平方米左右,只要三四百元一个月,而文化大厦一套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厅,冬天要取暖的话租金是1200元左右,不要的话基本1100元以内;大一点的两室一厅,则要1700~1800元。大厦里面住的大部分都是有老有小的家庭,而村里的公寓接纳的,很多都是外来务工者,靠打零工、跑外卖为生。因为没接燃气,冬天无法供暖,在李兰兰的公寓里,有的租户怕冷,冬天挨不过,就用电取暖,白天在外面干活儿,晚上回来开个空调或者电褥子;还有的身边带了老人和小孩,实在受不住,冬天就搬到文化大厦去住几个月,等开春转暖了再搬回来。
李兰兰说公寓开张的头两年,生意还不错,租房的人多,后来遇上疫情基本没人来,等疫情放开了,却也租不上价。“人家在这儿要有事干,才能待得住,没事干,人家来干啥,光给你交房租来?”她的公寓里住着一个从吉林来的男人,60多岁,有个女儿,死了,到城里工地没人要,揽散活儿也没人收,从去年就欠着她房租。“前段时间他找到一个活儿,150元一天,干了半个月,给我交了800元,你说多可怜!”还有个年轻男人,欠了李兰兰2000多元房租,还倒借了她350元,最后趁夜一走了之。
58岁的赵蒙是个彪形大汉,皮肤黝黑,头发剃得很短。他躺在床上,也已经好几天没活儿干了。她在李兰兰公寓一楼的四人间租了一个下铺,10块钱一天。虽然是四人间,但一般只有两人住。他每天的生活成本包括:房租10块钱,两包红塔山20来块,吃饭花个十块二十块,要是没钱,就自己在房里偷偷用电锅煮点面条,明面上集体宿舍是不准做饭的,但李兰兰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数时候,赵蒙就在村里的小店吃饭,那里的东西比外面都便宜,包子一块钱一个,一碗面三四块,“爆炸的那边也有小馆,但我们不去。那不是我们打工人吃饭的地方,那里包子至少一块五、两块一个”。
赵蒙是奥运会那年来的北京,在鸟巢扎过钢筋,汶川大地震后举行赈灾晚会,他还在政协礼堂挂过一个姓梁的著名画家的画。他在北京东五环外双桥一带的城中村住了七八年,后来那里开始拆迁,建公园,房租也上涨,三年前,他跟着老乡到了燕郊。在小张庄,赵蒙最早是住在一个胖房东的公寓里,有一次出去做工,几天后回来,村里人不让他回那儿了,说有疫情,有人把他领到了李兰兰这里住下。他在村里没有朋友,住久了觉得老板人挺好,可以有个照应,就懒得再换了,住下来已经两年多。
赵蒙很早就离了婚,自己一个人生活,有个儿子在黑龙江,叫他过去他不去,这样,他过的生活叫“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说,村口的劳务市场多半是他这样离婚的,中老年多,30多岁算年轻的。每天有工作的时候,工头会开着大金杯在村口拉人。现在不仅活儿少,工价也贱,原来200块一天没人愿意干,现在160、150都有人抢着去。赵蒙的对床是个瓦工,跟他年纪一般大,这几天每天天不亮就走了,看样子是要养家,有压力。
赵蒙家里有100多亩牧场,他以前也养过羊,但不划算。100多亩地只能养十几二十头羊,到了冬天还得买草,而且牧场离家20里地,没有水源。他们干脆把牧场出租给了别人,一年有1万多块的租金,四兄妹平分。内蒙古的矿多,赵蒙也去干过,给人扛钻头,觉得那活儿不仅累,还危险。他来北京后当过保安,但还是觉得打零工更自由。他觉得最好的日子是疫情前的两三年,不缺活儿,工价还高,一天能挣个300多,只要你想干,通宵都有活儿。挖沟是赚钱最多的,奥运那年,工资是80块钱一天,但挖沟按米算,他们一天能挣两三百。“赚得多,也耗人,用不了两三年,人都给你干废,有的干不动了还要干,一天吃一把止疼片。”赵蒙说,有各种地方需要人去挖沟,比如新修的马路要种树,“那玩意儿得转悠着挖,没几天就腰疼得受不了了。”更多的是往市政管道埋电缆、燃气管道,“北京的地下管道很复杂,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不能用钩机挖,怕给人挖坏了,就得使人工”。前两年,赵蒙还在神威大街附近给那条22号线下过管道,“好像是电缆的管网,一下要搁20来个”。
爆炸后的几天里,小张庄村内的街面上依旧人来人往,熟食摊、羊肉汤店都挤满了人,甚至似乎比平常更热闹了。一波又一波身着不同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挨家挨户检查、做登记,还有装着崭新的煤气罐的厢式大货车停在路边。因为迎宾路被封锁,人和车都不能通过,住在东面的很多家长只能带着孩子取道小张庄村,所以上下学的高峰,村里的路上就全是穿着校服的孩子。“余波”蔓延
燕郊虽然归河北管,却是作为北京的“睡城”而著名的。这个小镇最多时常住人口超过百万,大部分人的生活都与北京有关。这里的上班早高峰比北京市内要早一两个小时,很多人早上五六点就出门了。在潮白河的这一侧,疫情期间设立的检查站如今仍未撤掉,进京方向的人员每个都要刷身份证,车辆则要开后备厢检查。
李兰兰是山东人,化着淡妆,皮肤白皙,个子不矮,人很和善。刚来燕郊的时候,她孩子才上小学,那时候她就听说燕郊以后要“划北京”,想着将来孩子能在北京高考,和丈夫一起攒钱买了房,落了户。她的孩子如今已经20多岁了,“燕郊也还没‘划北京’”。
过去十几年,这里的楼市起起伏伏,人聚人散,收留了很多无力负担北京城内昂贵租金的人。刘牧说,他身边住在燕郊的人90%都在北京工作,“大概2012年左右,我就能感觉到人在往燕郊涌,后来京津冀一体化提出,燕郊的人就越来越多,但是基础设施跟不上,跟北京还是没法比。现在燕郊的房价和租金都跌得厉害,我租出去那套房子,两室一厅,70平方米,月租金1500元,这就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人住在燕郊去北京上班了吧,1500元你去北京能租到什么?”
住在小张庄东区3号楼的王秀云是小张庄的原住民,今年60岁,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原来的家就在迎宾路上,有个几百平方米的大院子,院前还有两个种平菇的大棚,为了修路,全都拆掉了。1996年,她们一家搬进了3号楼,分到了一套11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阳台也被炸裂了。她羡慕那些在对面城中村还有地的同村人,因为他们可以盖房出租,坐着收租金。而她家三代人挤在一块,儿子在工厂打工养两个孙子,还在愁着以后得再买一套房子。
王秀云的邻居是村里的老队长,70多岁,穿呢子大衣,戴一顶帽子,说话斩钉截铁。他向本刊介绍,小张庄以前分为5个队,加起来才几百口人,姓张的最多,全村的净耕地当时有2300多亩,加上荒地,得有四五千亩,现在基本都不剩了,有的说是租,有的说是卖了。那时候地还不值钱,有的几百块钱一亩就给人家了,最后村里就剩下了村委会那几亩地。从现在的十字路口延伸出去,东西南北,原来统统都是小张庄的土地。文化大厦是村里原先的菜园子,一家一条在那儿种菜,后面卖了,中间倒手了好几下,还产生过纠纷。燕郊公园也是用了小张庄的土地建的。北欧小镇则是卖给中建集团的地。
在小张庄东区住的村民已经很少了,大部分都是凌峰这样的外地人来买的房。但外地业主住进来后发现,他们在自己的小区里处于一个“三不管”的尴尬位置。“村委会不管我们,因为我们不是本村村民。北欧小镇的社区原来管过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管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办什么事就是自己瞎找。”凌峰说。3号楼有个女业主,1996年就买了这里的房子,她说自己的女儿在大望路上班,疫情的时候去北京要开通行证,找了村里、社区、燕郊开发区,最后硬是没人给开。
3月15日下午,爆炸过去两天后,李兰兰从村里的街上回到公寓,刚到门口就招呼本刊记者看,说街上又来人在查了。她抱怨说,这些年三天两头地检查,别的地方一出啥事,村里就得检查,但没想到这么大的爆炸还是发生在了家门口。正说着,门外发出了一声异响,李兰兰吓得一激灵,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现在是一点响都听不得”。
附近的小区在事后都停了燃气,南里小区是第三天恢复的,但于淑芬还是不太敢开燃气灶。她住的楼前面一栋是临街的商住楼,就在学院大街南侧。楼下几个老住户都抱怨说,那楼里可以开小超市、水果店,但餐饮店开在里面,太叫人不放心了。于淑芬指着这些小店的后墙,那里有裸露在外的燃气表和管道,正对着她家的楼。院里平时有小孩,老人们夏天也爱在长凳上乘凉,以前是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些东西的,可现在在于淑芬他们看来,这样下去不成,“早晚都要着,大家跟着全倒霉”。
(记者魏倩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刘牧、周国强、凌峰、李兰兰、赵蒙、王秀云、于淑芬均为化名) 爆炸燃气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