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觉迷录》

作者:卜键
《大义觉迷录》0在一个高度敏感、任性施为的帝王之下,必有一批步步紧跟、谨小慎微的大臣。阅读四库禁书史料,会发现各省督抚的奏报,措辞常有“应毁”“应禁”“奉禁”“违禁”“违背”“伪妄”“悖逆”等,常以“上缴违碍书籍”为多,有意无意地将关键词笼统和模糊化。而即便如此,遇有《大义觉迷录》一书,严谨者还是要另起一行,以示与其他被禁之书的区别。

《大义觉迷录》为雍正帝胤禛钦定之书,也是他对一桩重大案件“出奇料理”的成果。此案主角为湖南永兴县的穷书生曾静,举业无成,在本地教书,仰慕吕留良拒绝仕清之高格,熟读吕氏《四书讲义》《语录》等书,自己也在所著《知几录》《知新录》中抒发对清廷的厌憎,如“夷狄侵凌中国,在圣人所必诛而不宥者,只有杀而己矣,砍而已矣”,“中原陆沉,夷狄乘虚窃其神器,乾坤反覆,地塌天荒。八十余年天运衰歇,天震地怒,鬼哭神号”等。雍正六年(1728),曾静与弟子张熙一起分析商量,打算说服陕甘总督岳钟琪反清,写了一封长长的策反信。张熙坚信其师是正确的,卖掉家里的祖宅筹措路费,辗转赶到西安,在街上拦住岳钟琪的轿子呼喊呈递。岳钟琪见信封写的是“天吏元帅”收,觉察有几分诡异,即命将张熙带回署中,拆信阅读,见满篇皆对清廷的指斥咒骂,又说他是抗金英雄岳飞的后裔,自身也是名将,理应起兵恢复大明。岂知岳钟琪对清廷很忠诚,感激雍正帝的破格重用,也知一些满洲王大臣怀有猜忌嫉妒,处事十分谨慎。他当即密邀陕西巡抚西琳、按察使硕色(均为满人)来会审,硬的不行就改软的,乃至假意与张熙焚香告天,设下毒誓,终于使之吐露实情,密折飞奏朝廷。

雍正对岳钟琪自是赞誉有加,即派副都统海兰驰往长沙,会同湖南巡抚王国栋捉拿曾静与涉案之人,同时传谕浙江总督李卫,令其派人去桐乡抄吕留良的家。曾静开始时抱有必死之信念,颇有几分硬气,表示要一人做事一人当;而待刑部侍郎杭奕禄抵达长沙审问,遵照旨意宣讲皇上的德政,也微露宽大处理的可能,“该犯谛听良久,乃俯首认罪”,“痛哭流涕,叩头不已”。一旦想要保命,曾静便开始摇尾乞怜,写了一份详细的供单。雍正批曰:“览逆畜之供单,更属可笑人也。有旨部颁,遵谕将一起逆犯押解来京,一路着实宽慰带来……”

此时,雍正帝应已有了新思路,即对近臣鄂尔泰等人所说的“遇此种怪物,不得不有一番出奇料理”。最为出奇之处,就是他亲自撰写了一道上谕,引用《尚书》《诗经》和孔子之言,批驳曾静从吕留良那里贩来的“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其中写道:

且自古中国一统之世,幅员不能广远,其中有不向化者,则斥之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𤞤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为夷狄可乎?至于汉唐宋全盛之时,北狄西戎世为边患,从未能臣服而有其地,是以有此疆彼界之分。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清世宗实录》卷八六)

堪称有理有据。胤禛传旨将有关此案的上谕、曾静的口供及所写《归仁录》等件,编成一本书,题名《大义觉迷录》,刊刻印行。曾静信中列举胤禛谋父、逼母、杀兄、屠弟等十大罪状,岳钟琪读后,密奏时表示“臣不敢卒读亦不忍详阅,惟有心摧目裂,发上冲冠”,海兰、王国栋则称“满纸乱言,狂吠不道,翻阅一过,心胆欲裂,断不敢进呈御览”,孰料雍正竟令印发至各级官府和学校。而对曾静、张熙师徒,降旨予以免罪释放,并宣布将来子孙继位者也不得再杀。他还命杭奕禄带领曾静到江宁、苏州、杭州等地,兵部尚书史贻直带领张熙到陕西各州府,现身说法,批驳那些个传言。

本案初发时,雍正就认为浙江的吕留良才是根子,是曾静等人作乱的思想源泉,虽其人已故,但其子孙众多,学生甚多,自著和编纂的书籍影响颇大。在曾静师徒巡回宣讲的过程中,刑部等衙门对此案牵涉的吕留良及其子孙人等提出处置意见,雍正让各省学政进行问卷调查,当然是全无异议,谕曰:“普天率土之公论如此,则国法岂容宽贷。吕留良、吕葆中俱着戮尸枭示,吕毅中着改斩立决。其孙辈俱应即正典刑,朕以人数众多,心有不忍,着从宽免死,发遣宁古塔给与披甲人为奴。倘有顶替隐匿等弊,一经发觉,将浙省办理此案之官员与该犯一体治罪。吕留良之诗文书籍,不必销毁。”至于曾静、张熙二人,不仅得到赦免,还被派往湖南观风整俗使衙门听用,大约还会领一些生活补贴吧。

对于老爹的种种出奇料理,弘历颇不以为然,继位之初,就命湖广督抚将曾静、张熙“即行锁拿,遴选干员,解京候审”。四个月后,有旨谕刑部:

曾静、张熙悖乱凶顽,大逆不道。我皇考世宗宪皇帝圣度如天,以其谤议止及圣躬,贷其殊死,并有将来子孙不得追究诛戮之谕旨。然在皇考当日或可姑容,而在朕今日断难曲宥,前后办理虽有不同,而衷诸天理人情之至当,则未尝不一。况亿万臣民所切骨愤恨,欲速正典刑于今日者,朕又何能拂人心之公恶乎?曾静、张熙着照法司所拟,凌迟处死。(《清高宗实录》卷九)

此前,已有旨停止讲解《大义觉迷录》,所颁原书,命督抚一律收回,解送礼部保存,等候下一步旨意。弘历说这是采纳了刑部尚书徐本的建议,此类钦定书籍的发放皆登记在册,收缴应无难度,至于那些缴进的《大义觉迷录》是如何处置的,后来再未见提及,实录和上谕档中也查不到此类记录。

历来禁书甚难。不管声势多么浩大,措施多么严密,都会有漏网之鱼,都会有人私藏。待数十年后各省解缴四库禁书,居然也有《大义觉迷录》,数量并不算少。较早呈奏的是浙江巡抚三宝,四十二年(1777)六月,三宝奏缴应毁书籍,先讲又查获多少种多少部,接下来说:“再,查《大义觉迷录》一书,除前已检获五部,业经解缴,今缘搜缴应毁各书,复又逐处搜查得三十四部,内完全者十八部、不全者十六部,一并敬谨包封,附交委员解缴军机处查收。”由此可知,此书是要单列的。不到两个月,三宝又解送新查获的《大义觉迷录》二十一部,后来又是四部,看来民间所存不在少数。后来闽浙、云南等地都查到此书,而山东巡抚国泰直接将之列入应毁书清单,曰:“《大义觉迷录》,是书系应行查缴之件,今查出四部,十六本。”到底还是年轻啊,不够审慎,却未见乾隆说什么。其实对所有解缴《大义觉迷录》的奏件,乾隆都没加批谕,又能说什么呢?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