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产小区的岗亭外:愤怒的临界点
作者:夏杰艺/
保安王兴国戴了一顶雷锋帽,穿着物业定制的统一灰蓝色工装服,挺拔地站在牌头下。他快50岁了,一米六五左右,毛茸茸的眉毛长长地耷拉下来,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对每个进出小区的业主,他都会点头寒暄几句,见到生面孔,就将对方拦下登记。
一里城建于2014年,小区共19栋楼,内有3700余户,居民近万人,容积率和入住率都很高。举目望去,尽是挤挤挨挨的方形小窗户,像一座座水泥蜂巢,初来乍到的人难免感觉压抑。楼栋是黄岩和浅咖配色,10年前流行的现代都市风格,外立面刷了真石漆模仿石材质感,但内部绿化不多,乔木和灌木都比较稀疏。
比起附近另一个中高档社区鲁信南海花园,一里城价格更为亲民,每平方米价格少了近万元,但地段更好,配套成熟,曾被认为是这个城市里中产家庭的“性价比之选”——旁边紧挨着青岛李沧区的核心“李村商圈”,一公里内有万达广场、乐客城等商业综合体,还有三个地铁站、四所中小学、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开发商还在一里城小区外部建了一整圈底商,周长两公里,入驻近百家商铺,夜晚亮起五光十色的灯牌,烧烤和铁锅炖的烟雾一缕缕飘出来,香气笼罩了整条长街。
或许因为外部环境的繁杂,一里城从建成起就采取封闭式管理。小区共五个出入口,每道门都有保安24小时值守。王兴国说,这里的保安都是受中海物业直接雇用的正式员工,需要无犯罪证明和健康证才能任职,一个月4000元,五险一金,包吃包住,待遇很不错。相比之下,附近小区的保安工资通常只有两三千元。但一里城工作要求也很高——每班次长达12小时,上班时,保安需要站在门前迎接业主,登记外来人员和车辆,还需要指挥入口的车流,避免拥堵。除此之外,一个重要任务是阻拦外卖骑手骑车冲进小区。
在一里城,业主可以骑电动车进出小区。一位业主说,不少邻居开着电动车在小区里快速穿行,经常和行人产生摩擦,还会将车随意停在单元楼门口,影响进出,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很好的规范办法。但对外来的电动车,尤其是外卖骑手,小区实行非常严格的管理。多位小区保安告诉我,由于居民基数大,老人孩子多,业主很介意赶时间的骑手骑电动车进入,“业主看到了会拍下来举报,一查监控就知道是哪个门放进去的”。
大部分骑手是知道规矩的,不需要王兴国示意,他们就会自动把电动车停在门外,拎着外卖步行进去。偶尔,有妄图骑车冲进去的骑手,王兴国就会紧张地上前拦下。按照规定,放一个骑手进去,王兴国就会被扣100块钱。“失守”的次数多了,还可能被领导点名批评。因此,王兴国总是跑前跑后。在岗时,他不能抽烟、喝酒、玩手机,更不敢擅自离岗。站久了脚僵,他就走进岗亭捂一会儿,歇个十来分钟。
附近不少小区都采取封闭管理,但只有一里城被骑手称为“噩梦之地”。和别的小区相比,这里面积大,楼栋密度高,地形又极复杂——小区占地面积约42万平方米,快步行走一圈要花费15分钟左右。楼栋不按直线排列,而是错落着分布,看上去“重峦叠嶂”,内部的人行道也设计得毫无章法,像一团杂乱的毛线。这样的环境,连在附近门店工作了一年多的房产中介不小心也容易晕头转向。他对我分享了自己分辨方向的秘诀,“注意楼栋的窗户玻璃,数量多的一面朝南”。
但初来乍到的骑手大多不具备这样的经验。常常有外卖员在迷宫般的小区里不得要领转来转去,出来时怨气满腹。因此,学会处理骑手的情绪,是一里城保安的重要一课。多位保安表示,一里城一直有保安上岗培训,要求他们既要守住外卖电动车勿入的门禁规则,又尽量不要和外卖员产生冲突。“我们只是执行规定,没有针对谁、为难谁。”王兴国说。谈话间,一名骑手步行出来,经过他时狠狠撂下一句:“他妈的,累死我了。”王兴国脸上依然笑盈盈的,双手掬在肚子前,甚至没有侧过身看骑手一眼,“习惯了,从来不回嘴”。在成为外卖员、进入如迷宫般的一里城社区前,李越凯在青岛一家旅游产品店铺,帮表姐张丽莉看店。
他出生于1991年,吉林延吉市人,身材瘦削,身高一米七左右。据家人和朋友回忆,李越凯家境普通,成绩中等,虽然没有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才艺和爱好,但性格内向沉静,说话也比较柔和,因此与身边人大多相处融洽,朋友们形容他“像个大姑娘”。
2009年左右,李越凯高中毕业,决定去澳大利亚留学,学心理学专业。在延吉这个寒冷偏僻的小城市,留学不是个平常普遍的决定。大部分年轻人高中毕业离开这个城市的出路,要么是在国内升学,要么去其他更大的城市打工,去澳大利亚学心理学是一个特别的选择。就连好友宋林也说不清楚,李越凯是怎么看到这条路,又是通过何种渠道出去的,也不知道李越凯具体读的什么学校。去澳大利亚之后,李越凯的消息很少。宋林和他偶尔在线上聊天,李越凯总说自己过得不错,只是有些孤单。但他的留学之路并不顺利。表姐张丽莉说,李越凯的父母本来有一家小型广告制作公司,为供其留学,家里举债近60万元,后来公司倒闭,家里陷入了经济困境,李越凯本科读到一半时,不得已休学了一年,还到处当服务员刷盘子,勤工俭学。
2017年,27岁的李越凯回国。这时距离他毕业已经两年,朋友们感觉他比出国前显得“有主见”。李越凯告诉家人和朋友,过去两年自己在澳大利亚工作,有一点积蓄,回来后打算创业,做一款原创手工家具,再通过做线上自媒体带动销售,想走网红“李子柒”“手工耿”的路线。宋林记得,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李越凯就有过创业的想法,自学了编程,还说想做一款教人弹吉他的App,但后来并没有落地。
等到他回国开始新的创业打算那会儿,家中的经济状况并不乐观。他留学时借的外债没还完,父母年过六十,分别在做饭店采购和保姆,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大学。张丽莉回忆,尽管没有收入,但李越凯表现得很松弛,对创业的事情也比较随性。“我经常催促弟弟,赶紧把产品做出来,但他总说不着急,‘这是一生的事业。’”她觉得,李越凯有一种脱俗、单纯的感觉,“我问过他,你人生的动力是什么,他回答是‘求知欲’。”
虽然表现得很随性,但李越凯做起木工来很能吃苦。张丽莉记得,没事的时候,弟弟就窝在老家的仓库里做木工,仓库很简陋,没有暖气,还不通风,“他就在里面干一天,晚上就睡在那儿,每次出来,一身都是木屑”。
这种生活状态大概持续了六年,李越凯的产品一直没上线。创业迟迟没有起步,但他每年都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在帮别人创业”。2023年这一年,4月到6月,他先是在海口帮好朋友宋林筹备餐厅,11月又来到青岛,打算帮表姐张丽莉看店到1月。在宋林眼中,他是个几乎完美的“助手”:“桌子选什么高度、装修要什么色调、菜单怎么设计,他都能选出合适、划算的方案。厨房漏水他会修,服务员不够了他就顶上。”宋林有意邀请他做合伙人,但李越凯表示,还是想做自己的事业。表姐张丽莉也对弟弟赞不绝口。看店期间,李越凯总是早上8点到达店铺,一直待到晚上11点,大事小事都尽心尽责,“他给我的旅游产品店选的几款商品,到现在都是主力,撑起了大部分销售额。对店里的每一个客人,他都会仔细打包好礼物,还会双手递上”。
对于朋友的请求,李越凯从不拒绝,而且几乎是无偿帮助。宋林记得,其他的朋友遭遇失恋离婚、父母离世,经常会请李越凯陪伴自己,一些人甚至将家庭琐事都交给他,“比如搬家、看孩子,他都愿意去,还做得很耐心。而且可能因为学心理学,他擅长开导人,总能帮大家走出情绪低谷”。在帮忙期间,李越凯通常会得到每月三四千元的报酬,但除去一些非常基本的生存开销,剩下的钱他几乎都会通过进货、买礼物的方式“还回去”。
这是一个外人看起来有点奇怪的生活方式,但朋友们理解他内心有很骄傲的部分。在朋友们眼里,李越凯是一个自尊心强、自我要求极高的人。他在乎外貌和身材管理,会垫增高鞋垫,每天坚持在家做平板支撑和引体向上。如果在朋友家喝醉了酒,他会自责很长时间,觉得给别人添麻烦。深夜过马路,即便路上空无一人,他也遵守交通规则,坚决不闯红灯。每次帮忙结束,他都只是发个消息告别,自己提着行李悄悄离开,不愿麻烦对方送,“就像一个书本上的人”。
去年11月去青岛帮表姐看店前,李越凯一直维持着这样清淡的生活方式。创业依然没有大的进展。他告诉家人,自己的创业到了关键时刻,产品已经在朋友圈销售,卖得不错,很快可以量产。但朋友们看到的成品只有一个手工梳妆台和玩具箱,送给女性友人当结婚礼物,自媒体账号都还没开。在青岛帮忙看店的开局也不太顺利。由于前三年疫情管控,张丽莉的店亏损了上百万,手头比较紧。加上冬天又是青岛的旅游淡季,只需周末开门,张丽莉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按月支付酬金。“以前我打给他,他又会想方设法还给我,所以我觉得他可能也不是很在意吧。”张丽莉说。她不知道,李越凯什么时候去注册了骑手资格,并开始送外卖,也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直接原因是什么。只是现在回过头来看,张丽莉觉得当时弟弟可能正处于一个经济极为窘迫的阶段。事发前两天,她提醒弟弟买一件厚外套过冬,李越凯说:“没事,冷一点更精神。”进入一里城后,一个外卖骑手的典型动作是这样的:脑袋后仰90度,眼神迷茫地寻找标在楼栋高处的号码,迟疑地前进几步,再突然停住,低头看高德地图,身体随着手机转圈,脸上焦灼无措。在晚间用餐高峰期的一里城走一圈,可以看到十余个骑手同时上演这一幕,以相同的姿势,试图快速从迷宫中“突围”。
何成是一名在李村商圈送外卖的专送骑手。他说自己很害怕接到一里城的订单,“走进去就要很长时间,还要问路,加上楼房都是30层的高层,又要等电梯,经常一单就要耽搁十来分钟。如果骑车进去,至少能省一半时间”。他每天能跑七八十单,大多集中在用餐高峰期的两三个小时,去一次一里城很容易导致后面的订单超时,被顾客取消或差评。
外卖平台设置的数字规则对骑手很苛刻。何成说,专送骑手每送一单就加0.1~0.5分,累积到400分,才能在当月评为六星骑手,从而获得每单配送费涨0.49元的“最高奖励”。但是顾客一个差评就扣200块钱,一次取消订单就扣500块钱,他送1000单都不一定扳得回来。有一次订单迟到20分钟,顾客坚持要取消,但这个诉求在何成看来,“简直比捅我两刀还难受”。罗可也是李沧区的一名外卖员,他告诉本刊,每次距离预定送达时间还有一分钟时,外卖系统会一秒一秒倒计时,“像背了个定时炸弹一样”。
平台的规则会将外界微小的不满成倍扩大,加剧骑手的“卑微”。何成总结做外卖员的注意事项,比如:高端写字楼他只能乘货梯而不是客梯;敲门的时候要“当、当当”,一下重两下轻,不能“哐哐哐”地拍;面对迟迟不出餐的商户,何成随时开启苦情模式,“大哥求求你了,不然我要超时了”,他还会随身准备好槟榔和香烟,如果小区保安不让进,就掏出来“孝敬一下”。但这些办法在一里城行不通,无论做什么,保安只回一句话,“规定不能进”。
或许是因为这种强硬,一里城给外卖骑手留下的印象都不太好。一位在附近商圈跑了5年的众包骑手任强认为,一里城的保安“不近人情”“下巴总是抬得高高的”,即使觍着脸和他们寒暄,对方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在经常进出小区的送水员和房产中介眼中,一里城的保安“人很客气,总是带着微笑,工作比较负责”。而何成至今记得,刚去一里城时,和一对母子同乘电梯,小男孩用响亮的声音问道:“妈妈,我为什么要和破送外卖的坐一个电梯?”走出小区后,何成郁闷了好久,“骂了几句脏话,抽了两根烟”。
如果不能调整好心态,就很容易产生怨愤感。好在出社会久了,骑手们大多各自有自己的疏解之道。任强说,自己以前老跟小区保安吵架,“觉得他们瞧不起人。后来也明白了,人家只是执行规定。都是来赚钱的,互相不为难就好了”。何成也渐渐消化了这些情绪,他经常安慰自己“那些坐办公室的白领,还没我赚得多”。有时候在外面受了气,他就回家看一遍迪迦奥特曼,“再洗澡睡一觉,起来全忘了”。临界点
12月5日,是李越凯瞒着家人送外卖的第六天。
那天一里城值班的保安是赵力,50多岁,一米七五左右,黑龙江人。王兴国记得,赵力曾告诉他,自己离了婚,两个女儿已经在南方成了家,经济负担并不大,一个人想找点事干,所以才来到青岛做保安。“人特别实在,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有什么吃的喝的都愿意跟大家分享,叫他多顶一会儿班也不介意。只是人比较沉默寡言,不像别的保安‘会来事儿’,和业主很亲近地打招呼。”本刊走访了小区的多位保安,他们都给出了类似的评价,认为赵力“为人很好,和大家相处融洽,只是比较内向”,并且强调,赵力在这里工作两年,从未和外卖员发生过冲突,直到12月5号这天。
那天下午,李越凯第一次来到一里城送外卖,想从东南门骑车进去,被赵力拦了下来,李越凯只好步行进入小区,送完外卖后走出大门时,李越凯骂了他几句。
晚上七八点,李越凯第二次来到一里城东南门,当时因为天气冷,赵力坐在岗亭内取暖,听到李越凯骑车在门口辱骂,便追了出去,李越凯趁机拿走了他的帽子,并丢到远处,然后骑车跑了。
晚上10点左右,李越凯第三次来到一里城东南门,被坐在岗亭内的赵力发现。赵力走出去后,两人发生口角,赵力掏出兜里的水果刀,连刺20余刀,直到周围的人将他拉开。
以上是事发第二天,警方带赵力回到现场供述事发经过时,当班的王兴国在一旁听到的。小区保安队长曾陪同警方调取监控视频,他从监控中看到的情况基本和赵力的说法一致——李越凯当天下午到一里城送餐后,又两次返回小区找保安,“他骑车在门口转来转去,不停地辱骂保安,全都是那种脏话,视频里声音很清晰”。
附近一家水果铺的店员是当时的目击者之一,也是帮忙拉架的人。他向本刊证实,当天那位外卖员的确多次回来“和保安吵架”。最后一次回来时,保安一把拽住了外卖员的衣服,拿着一把小刀,连续捅在外卖员的腹部、胸部、颈部等部位。“外卖员比较瘦小,保安比他高一个头,人也壮一些”,外卖员始终没有反抗,一直在躲避,后退了十余米远。但保安将他按在了地上,像失去了理智一般。
“我很害怕,但是不能这样坐着不管。”水果铺的店员回忆,“我叫上店里几个兄弟一起上前把保安拉开了。保安当时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也没有跟我们说话,也没有拿刀捅我们,看上去冷静了不少,和刚刚差别很大。”他被人们送回了岗亭,警察来之前,他就一直呆坐在里面。王兴国记得,赵力第二天供述时曾说,那把刀是平时削水果用的,他以为刀很小,冬天衣服厚,自己的行为后果并不严重,刺伤外卖员后就将刀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绿化带,“没想到人死了,他知道以后都吓傻了”。
张丽莉觉得,弟弟之所以会几次三番回到一里城,可能是因为“想找保安理论”:“他相信人是平等的,不管你是教授还是服务员。我记得他唯一一次生气,就是因为我们一个店员对人不礼貌。”
而王兴国告诉我,赵力有一个秘密,“他有一只脚是五个脚趾都没有的,所以走路有一点跛,他平时从来都没跟人说过,我也是偶然发现的。那天外卖员第二次回来,把他的帽子撇了,让他跑着去追。他是跑不了的,真的跑不了的”。 外卖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