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搭子
作者:黑麦
李列有些懊恼,一方面是大家都没空听他想吃螺蛳粉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意见在群里得不到重视,另一方面,在五一假期前,这个群里的五位男士已经接连吃了一个星期的黄焖鸡米饭了,李列心想,都是公司的中层,天天吃得这么寒酸,真是省钱省疯了。随即,他退了群。
李列和另外四位,是在楼下抽烟时认识的。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公司职位,差不多的林德伯格眼镜,抽的烟都是各种牌子的爆珠款,很自然地,他们组成了下午三点吸烟小组。大家聊的内容,大致跟电影《志明与春娇》里后巷吸烟的桥段差不多,无非是些公司八卦和购物体验。
你大致可以把这种小圈子,称为全世界最迷你的乌托邦,因为无论这个群里的人数有多少,他们在这里所能讨论的事物,都是有限的。
就比如,有个叫舒子阳的,在车企工作,有天抽烟,他偶然问了大家一个问题:“你们都结婚了吗?”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竟引来了一时的沉默。很快,反应机敏的舒子阳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我先上楼了,一会儿要去接孩子放学,你们慢慢抽。”说着,他掐了烟就走向电梯。过了一会儿,有个叫乔非的打破了沉默,说了句,“离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接话。四个穿西装的男人,就这样自顾自地抽着手里的香烟。
李列也离了,而且是刚离的,但他不想说,他烦的不是离婚这件事,而是担心接下来的追问。在此前,他已经遇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半熟不熟的人,像是HR逼问一个面试的新员工,连珠炮式的深挖,让他招架不住。没什么人跟进婚姻的话题,反而让李列轻松了一些,他不想把简单的抽烟搭子发展成随时可约的亲密朋友。
李列这个人,挺独的,凡跟他共过事的人都这么说,他很难从一段关系中发展出私交,或许这和他小时候原生家庭极其严苛的家教有关。他的性格就像英国小说家尼克·霍恩比的小说《关于一个男孩》的男主角,有时外向,有时内向,有点幽默,挑剔,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李列喜欢热闹,更喜欢独处,在有搭子群之前,他把自己的生活切分成以小时计算的碎片,下班后健身,一小时,在家看剧,两小时,和朋友喝酒,三小时,冥想课,一小时,学网球,一小时,看闲书,两小时……
他似乎可以拥有很多身份标签,比如:敬业打工人、学霸、电车男、宅男、毒男、隐蔽青年、斜杠青年等。他似乎很优质,这会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特殊,他享受这种优越感;他懂很多,似乎又很有趣,但他的理性会让你一时间丧失对他的所有好感;人们总会被他的一面之缘所吸引,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李列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关闭自己的社交功能,但最近,他又耐不住寂寞,总想找人分享。李列知道自己有很强的边界感,他几乎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适度的距离感,如果坐太近了,不行;帮同事拿快递、外卖,不行;借走东西不还,不行;邻桌的充电线搭在了自己的工位上,不行;帮忙付款,不行。这还只是表面的。倘若有人不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行事,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李列都会表现出极度的不情愿,如果有人想讨好他,或是试图占他的便宜,那他也会极力地躲开这个人。引用英国科幻小说家查尔斯·斯特罗斯的一句话概括,所有人都是一座岛屿,被无思无虑的夜晚和无底海洋所包围。
说回那个午饭群,大概是在年初的时候,几个烟搭子偶然聚齐在了汉堡王,李列提议,干脆建个饭搭子群吧,以后可以一起吃饭。这五个人中,有三个i(内向型),两个e(外向型),没人反对,看起来像是全票通过。李列算是个e型人,但在单位里,他是个i型人。
不跟同事吃午饭,这是李列从业十年来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不喜欢员工餐的味道,也不想迁就同事乱七八糟的点菜风格,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同事了解自己,他觉得那样会让自己在职场里像个“小透明”。但由此,他也很难挤进公司里所谓的“核心集团”(inner circle),但李列觉得这不重要,人在职场江湖,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好,至于升职什么的,他觉得一切靠缘分。
午饭间隙,几个中层把最难搞定的下属故事和分歧分享给群友,供他们嘲笑、猎奇、诊断;他们也相互为他人出谋划策,无论是在麦当劳、日式拉面馆、淮扬菜馆还是烧烤店,只要一瓶啤酒下肚,五个男人就开始了关于同事的“狼人杀”。这样的对话,事实上并无助于提升诸人的职位,也无法决定一个下属的命运,甚至也无法改变一个项目的进程,但李列深知,他们都需要倾诉,在言语间得到一丝爽快,这个名义上的饭群,实则是个“职场余兴”,是单位吐槽群。
李列需要这个群,这个群可以让他对自己工作的情绪有个出口,他也是这个群里话最多的人,因此,李列成了午饭群的主导者,他时常能够决定中午去吃什么,借此机会,他把点评里收藏的一众日料、寿司、龙虾意面等价格不菲的馆子捎带手都给刷了。当然,这个主导者也有失落的时候,那就是赶上中午加班,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李列就会孤独地打开“饿了么”。
对了,迷你火锅,这是李列最偏爱的午餐选择,倒不是因为这有多好吃,李列只是认为这顿饭谁都不用迁就谁,不用AA,每个人只要扫码,结自己的账即可。也倒不是为了这点钱,他只是依赖边界感,他信赖公平分配,他一直说“扫码点单,各吃各的”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发明。当然,其他四个人最不喜欢吃的就是这个迷你火锅,没有锅气,菜品单调,吃完感觉跟没吃一样,索然无味,味同嚼蜡。但是没有人告诉李列这些。
周日上午,李列躺在床上刷手机,他意外地发现“搭子”又一次成了新的社交方式,这让他本能地有些厌倦。但他同时也觉得这个词很贴切。这个从麻将桌上衍生出的新词,标示着“人与人之间就是一场游戏”。他越来越喜欢“搭子”,他不想和任何人成为密友,因为成为密友就要掺杂很多无意义的事,虽然他不打麻将,但是他深谙一个局上的人情世故。
李列给手机充上电,两眼盯着天花板,想着自己曾经也在不少圈子里混过,有过几个搭子。比如他有个多年的钓友,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个人总是在周末开车去郊区钓鱼,一钓就是一天,李列觉得这没什么,无非是个“杀时间的小爱好”,能找到一样闲的人不容易,直到有一天,钓友打来一个电话,说要借钱办点事。之后,李列再去延庆钓鱼就没有搭子了。
他买自行车的店,建了个骑行群,说里面都是骑车搭子,疫情期间,李列跟着他们没完没了地、一圈接一圈绕着二环骑车,李列是整个群里参与度最高的一位,半年间,腹肌都快练出来了,或者说,李列是这个群里唯一一位奔着骑车来的人。某天,群里有一对男女结婚了,随即又传出几对搞起了对象,李列觉得这个群不单纯,也就退了。
李列先后有过几个威士忌搭子,喝酒是他的小嗜好,似乎只有在喝酒的时候,他才不会和自己计较时间。他喜欢苏格兰高地,喜欢花香和森林的气味,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看别人喝威士忌,在不同的局上,他看别人抽雪茄,吹牛,装着很迎合的样子,乐在其中。李列的威士忌搭子是个大厂的程序员,李列叫他“网管”,李列找他主要是看中了这人很懂烈酒,而“网管”找他,只是想在消费降级的时期找个人分摊一下开销。年初至今,股票噌噌下跌,李列和“网管”的局由两人变成四人,群的名字从原先的“寂寞威士忌”改成“经济下行时期的寂寞”。
在所有的搭子里,李列最喜欢的是游戏搭子。这个搭子很漫长,很忠实,两人一路从《星际》《魔兽》玩到《王者》。李列打游戏的频率并不高,而这个搭子始终都是泡在游戏里的,因此逢求必应,李列觉得这是最精准的陪伴。
在所有的搭子里,李列最烦的是咖啡搭子,他觉得那些爱好者都太装了,总是问他想在一杯咖啡里喝到什么,李列每次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退出午饭群后,李列偶尔会翻翻那几位的朋友圈,点个赞,了解一下那些只在中午见面的朋友们的私生活。他看他们的举家出游,孩子的课业,父母的生日,职场的荣誉,感到一丝兴致索然,对自己退群竟然还产生了一丝庆幸,但孤独感也随之而来。他开始在朋友圈里寻找新的搭子,或许出于寂寞,或许出于好奇,但他不想找太熟的人,对于熟人,他有一点点排斥,他更喜欢陌生人,他喜欢陌生的人带来的新鲜感。
社交越多,就越寂寞,李列游荡在不同的圈子里,寂寞地寻找搭子,就像一个无限徘徊在沙漠中的人,走向最近的绿洲,或是海市蜃楼。 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