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

作者:丘濂
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0“开始观察樟树后,我才发现,宁波竟然有这么多樟树!”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亚和我刚刚走出天一阁的大门,拐到了长春路上。这一路我们不断与樟树相遇:在天一阁这座著名的私家藏书楼的园林里,东园中一圈香樟树将高大优美的身形投在一池碧水之中是道让人过目不忘的景观,而后步入藏书楼的博物馆,还可以闻到一股独特的香气——樟木书柜加上芸草药包是让古书能避开虫蠹的秘密武器。天一阁门口的长春路上,樟树于上世纪80年代被种下,现如今已经粗壮遒劲,繁茂的枝叶从道路两侧合拢,将整条街道笼罩在绿色的浓荫当中。

樟树是宁波的市树。但在赵亚参加“观察一棵树”的项目之前,这句话只停留在一句空洞的宣传语。她没有意识到,樟树作为行道树和绿化树种,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以及这座城市的历史和记忆中,都是无处不在的。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1赵亚是“壹木自然读书会”的成员。读书会于2017年创立,最早的20多个成员是当年参加“浙江大学植物达人训练营”的同学,后来发展到将近500人,成员也不再局限在浙江一带。除了自然博物类书籍的阅读交流外,他们还会定期在线上进行一些包括博物绘画、自然游戏、压花种花之类的主题分享。2022年,群主林捷发起了“观察一棵树”的活动。她是浙江诸暨人,自己曾经在2018年持续观察过家附近的一棵构树,从中获益不少,因此就提议将它做成第一个正规且系统的自然观察项目。

那么为何要观察一棵树,而不是什么别的?对于刚刚走入自然博物大门的人来说,看植物是最方便的起点。毕竟相比昆虫和鸟类,不用碰运气或者寻寻觅觅,植物就在那里。了解了植物的特性,对于继续将观察扩展到博物的其他领域,都很有帮助,因为有的昆虫可能就是某些植物的传粉昆虫,有的鸟类就青睐在某些植物中间来活动。而在诸多植物当中,树木,这种中间长有一根向上伸展的主干的高大植物天然对人就有一种吸引力。追根溯源,大概是由于我们的祖先曾在树上生活。如果没有树木,我们就无法拥有灵巧的双手和活动自如的双臂。如果没有树木提供的木材和果实,人类文明也缺乏了演进的物质基础。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2观察一棵树没有什么门槛,只要走出门去定时观看并做记录就好了。刚刚开始看植物的人难免会被植物分类学上的名称和描述搞得头昏脑涨。瑞典植物学家卡尔·林奈发明了双名法系统,即拉丁属名加拉丁种名,来确保了命名的一致性。但是即使你知道香樟树的拉丁名是Cinnamomum camphora,也只意味着能在互联网上检索出更多较权威的信息,却不代表你对它的特征有多少了解。

“借用《怎样观察一棵树》作者南茜·胡格的观点,应该把遇见的树木和某个名字联系起来,即便这是你编造的名字。因为想象你是某个树木物种的命名人,会让你更加认真地去观察它!”林捷对我说道,“并且植物志上对于某种植物的描述是没有灵魂的,你总有自己的方法将它记住。观鸟者喜欢用‘气场’(Jizz)这个词来描述对某种鸟类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印象,这综合了鸟儿的颜色、姿态、声音、生境等因素。对于树木也一样,当你足够了解它,你就会把它看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任何情况下你看到这种树,都能一眼认出来它,就像看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

在名为《一群人,一起观察一棵树》的招募文章中,林捷号召大家就近去选择一棵树来观察——可以在你的小区或者单位,但必须是你常常能看到的一棵树。“这首先是为了观察便捷,再有就是为了打破大家的一种偏见,也就是认为熟悉的场所没有值得观察的对象。其实在博物上有所收获,不必要去天涯海角游历,我们的身边就有大量没被认真观察、理解和研究的事物。”

对于林捷来说,“观察一棵树”里展现出来的“在地博物”的理念是逐渐形成的。林捷的本职工作是公务员,业余喜欢写一些生活散记,从影视阅读到花花草草都有涉及。2012年到2014年间,她被调任到诸暨下面的璜山镇。一下子从城市到了乡村,每天接触的不再是城市花坛里的花草,而是田园与乡野间更加丰富的植物。这种豁然开朗的眼界,让她决意不要辜负时光,便开始在博客上记录每日所见的植物。在她结集出版的那本《璜山那些花儿》中,开篇写的就是“下乡”的第一天,她在农民的菜地里看到蔬菜秋葵开出的鹅黄色的大花。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32018年,林捷在“植物达人训练营”中的导师、来自浙江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赵云鹏在读书群里分享了一本《研究自己的乡土》的著作给了她很大的启发。这本上世纪50年代出版、由苏联人撰写的小册子提出来的倡导至今依然不过时。“要成为本国真正的公民,就必须研究自己的国家。从自己的家乡开始,深入调查,从一点一滴做起,是可以做出有价值的研究工作的。”林捷发现,其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在乡土开始了实践。

林捷设想了四重观察的维度:一棵树的形态特征,包括它的根、茎、叶这样的营养器官,花、果、种子这样的繁殖器官,还有树皮、枝条和芽这样的局部细节;不同时间段的一棵树,像是在春夏秋冬的不同季节,阴晴雨露的不同天气,以及树木的白天和夜晚;一棵树的社交网络,既有昆虫和鸟类,也有苔藓和真菌,还有在树下乘凉玩耍的老人和孩子;一棵树的人文历史,可以是文化与艺术中的这棵树。

最终大家形成了16个不同树种的观树小组:香樟、水杉、紫薇、柳树、枇杷树、玉兰、楸树、青铜、榆树、银杏、山楂、小叶榄仁、朴树、乌桕、南酸枣和美丽异木棉。观树这件事的挑战就在于,它看上去是一件颇为寂寞,也很需要毅力来坚持的事情。“但好在是一群人来观察一棵树。就好像蜻蜓的复眼中包含着的几万只小眼睛,每一个人都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观察角度,这样既不枯燥,也能深入。”樟树组的组长,同时也是“观察一棵树”项目的总负责人夏艳告诉我。

夏艳被称作群里“最卷”的那个。她在绍兴一间茶园工作,经常在早上五六点钟上班之前,就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更新观察记录,在群里和大家通报观察的进展。春天的一段时间,她集中从家门口的樟树叶子上来看樟叶蜂从卵到幼虫,再到入土结茧和羽化成蜂的过程。当她把毛蚊错认成是樟叶蜂时,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失落,而最终当她把樟叶蜂成虫的照片发到群里时,每个人都能被她的兴奋所感染,那是完整见证一种生物生命周期的喜悦之情。在观树的过程中,有一些人因为懈怠而退出,更多的人则正是受到了同道之人的鼓励,一直走完了一年的历程。树有什么可看的?

宁波图书馆的二层,“二十四节气里的樟树”正在展出。“观察一棵树”的项目结束后,浙江图书馆对内容感兴趣,选择了其中8种树木,对应“树友”们在二十四节气记录下来的样貌来做了展览。巡回到了宁波,宁波图书馆就干脆把展览聚焦在了宁波的市树樟树上。

策展人胡勇也是“壹木自然读书会”的成员。在二十四节气的呈现外,他还为一棵樟树的讲述设计了另外一条讲述线索,展示樟树的种子、根、茎、叶、花、果,再到一棵樟树的生态系统。展览没有什么声光电的高科技,却在朴素中透露出策展人的用心。“香樟树落叶是什么时间呢?答案就在展板中哦!”展览总是不断提出问题,让观众自行寻找已经埋藏好的答案。于是细心的观众就会看到在3月份“惊蛰”的那块展板上已然展示了樟树落叶的景象——作为常绿树种,它的集中落叶期是在春天,那时它的新叶是淡红色,老叶是深红色,让人有季节错乱之感,却是樟树颜色最美丽的时节。

注意到树木那些之前没有被关注过的特征,总是让人欣喜的。正像胡格说的那样,“一旦你开始留意,就不会再视而不见了。”展览现场,摆着一盆樟树小苗,那是赵亚在捡拾到樟树果实后,用里面的种子培育出来的成果。“以前对樟树的印象都是很笼统的一片绿色,根本没注意过它的果实。樟树的幼果挂在树上就好像外星人的眼睛一样,等到成熟后就是紫黑色的浆果。果托摘下来是杯状的,反过来看很像一只可爱的小海马。”她还解剖一颗颗果实,里面的构造她一开始都不认识,好在组长夏艳发来了各个部位的“打标”,于是知道了琥珀色果冻一样的东西是胚乳,猪腰子一样白色的东西是胚,种子外面还有饱含汁水的果皮。她发现果实和种子埋在土里都能发芽,但完整果实的要稍微慢一点,也就明白了为何鸟类是樟树种子最好的传播者——它们把果皮部分吞下充饥,排出无法消化的种子,无形中帮助了樟树在各处快速落地生根。以美味的果实来引诱小鸟,这是植物繁衍后代的智慧。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4夏艳时常把书上读到的对应于自己的观察,每每感到能够印证或者加深读书所得,便由衷感到快乐。她看到樟树果实成长的初期,种子是有胚乳的,而后随着种子长大,胚乳慢慢变小,直到消失。“《种子的故事》里说,生命的演化离不开双受精,一个精子发育成受精卵,是胚胎;另一个发育成受精极核,是胚乳。那么为什么胚乳甘愿牺牲自己成全兄弟?这时候还是达尔文的天择演化理论给出了解释:物种都是朝着有利于种族繁衍的方向前进的,只要亲族基因能够传递,个体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即使群里过去常常和植物打交道的人,也会觉得长时间细致观看一棵接近自然状态下生长的树,收获是不同的。

园艺爱好者周青观察的树是小区附近的几棵银杏。在日复一日的观看中,她印象最深刻的是自己捕捉到了银杏树的传粉滴。这是一种对植物生命力非常直观的感受,比看到银杏树一树金黄叶子的审美体验还要来得震撼。银杏树是雌雄异株。雌树上,作为繁殖器官的胚珠长在绿色的花梗之上,这些胚珠将会接受雄树上柔荑花序所产生的花粉,发育成银杏果。所谓的传粉滴,就是胚珠上分泌出的液体小滴,用来捕获花粉,再将它带给雌性细胞。这种传粉滴不仅小,而且持续时间短,天气干燥的时候可能只有几个小时。《怎样观察一棵树》里,胡格讲述了她为看到传粉滴而绞尽脑汁想到的办法——先是给邻居和朋友发备忘录,让他们注意“开花”的银杏树,但他们都以各种借口掉链子后,她干脆自己剪了一根雌性银杏树的树枝插在花瓶里来观看,只不过这根树枝永远等不到花粉了。周青则非常幸运。她在四月的一天在同一棵树上看到了好几颗传粉滴,就“娇羞”地挂在犹如乳房一样的胚珠顶上。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5不少“树友”是带着孩子共同来观树的。寿瑜瑾最早是因为想要陪伴儿子,才开始参加自然探索类的活动。她的家在诸暨,生活的小区就是儿子玩耍的天堂。“他喜欢扑蝴蝶,逮蟋蟀,看个蚂蚁和蚯蚓都能好半天一动不动。他经常把植物的种子带回去种在花盆里,还有在潮湿泥土里翻出来的鼠妇,抓回家也要养起来。”虽然自己丝毫不感冒,但寿瑜瑾尊重儿子的爱好,本能地觉得这比沉溺在手机屏幕要好得多。她加入“壹木自然读书会”是源于带儿子参加了林捷组织的“自然一小时”活动,由志愿者引导着在小区里认植物。“很好玩,结果自己也‘入坑’了。我们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用番薯藤来做手链,一下子唤起很多美好的童年回忆。”

哪怕冬天的时候树木全部落叶,也不是一个枯燥的观赏时期。刚刚加入玉兰组的时候还是一月份,但群里发起了一个“描写玉兰花芽”的诗歌接龙,让她带着儿子一起细细端详了玉兰的冬芽。“树木都有冬芽,它开春后即将绽放的叶片和花朵就在苞芽当中,等待温度合适时再喷薄而出。玉兰冬芽的芽鳞片厚厚的,和别的组的冬芽比较起来,仿佛是套了个貂绒外套,保暖效果格外好。”儿子写下了这样一首诗:玉兰的花芽长在枝头/就像一支支毛笔/在写什么呢/在书写自己的生命和故事。这让寿瑜瑾很佩服孩子的眼睛,因为玉兰古时的确有“木笔”的叫法。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6对于在上海闵行居住的韩慕慧媺来说,“观察一棵树”有着特别的意义。她在参加观树活动后不久,受到疫情影响小区就处于封控状态了。她无法走到自己的那棵香樟“小七”面前,却能够通过“树友”们的眼睛,去“观察他们的观察”。她在阳台上抓到了夹在风里柔软的柳絮,知道又到了漫天飘毛的季节,然后跟着“柳树组”成员们一起来看柳树雄花和雌花的照片,学会了辨认柳树的“公母”;她从未打量过水杉的幼叶,但“水杉组”的成员发来的图片,还配上文字描述“它们展开的过程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从蛹中慢慢展开羽化”,这样的比喻让她惊喜不已。

谷雨那天早晨,韩慕慧媺推开窗户,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她推测是樟花的香气。她一直都担心自己会错过樟树的花期,那一周便天天在窗口用望远镜来遥望“小七”的枝头。樟树的花朵只有米粒大小,平时走在街上抬头难以望见,这一次她则迎来了樟花挂满枝头的时刻。

“动物掌控空间,植物掌控时间。”在纪录片《从前有座森林》里,法国植物学家弗朗西斯·阿雷这样说。韩慕慧媺更加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封控期间,重复的生活会让人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但时间的每一点流逝,在植物身上都留有印记。韩慕慧媺从植物的节律变化中获得了治愈,也以另一种形式感受到了外面的春天。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7“走吧!今天我们看看能不能吃到构树的小红果子!”林捷对我说。临走之前,我打算清早跟随林捷去她几乎天天去做自然观察的滴水岩。这是立秋后的第一周,她说可以把寻找果实当作今天的一个小目标,毕竟秋天是果实成熟的季节。

“观察一棵树”的活动能让参与者感到收获满满,离不开林捷最初的策划和架构。今年她又发起了一个新的项目——观察一方自然。“围绕着‘一棵树’是一种纵向的观察方式,当我们积累了关于植物的基础知识后,就可以转向‘一方自然’这样横向的观察,看看这个地方有哪些物种,一年四季都在发生怎样的变化。”林捷说,“这两个项目,强调的都是‘身边的自然’,一定是很容易到达和观察的地方。最普遍的可以是你住的小区、家附近的小公园、办公室周围的绿地等。如果恰好像我这样家不远处有一座山也很好。山不用大,我们可以把山定义成一个小土丘,或者选择大山里的一个角落。”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8林捷所说的山就是滴水岩。诸暨市内有陶朱山,约300米的高度,青翠绵延有十余里,是诸暨人日常健身锻炼的好去处。滴水岩位于陶朱山的西南角。它是一堵巨大的岩壁,岩壁顶端有泉水不断渗出,淅淅沥沥地滴落在下方的水池里,依傍着这块滴水岩在唐代时建了一座滴水禅寺,香火延续至今。林捷做自然观察的地点,不在真正的滴水岩顶,而在周遭的山坡上。这是一片典型的丹霞地貌的矮山,身陡而坡缓,顶上一马平川。它有的地方岩石裸露,有的地方覆盖着薄薄的土壤层便丛生了各种植物。林捷从城区的家开车过来只需十几分钟。她经常在上班之前或者下班之后,循着不同的路上山,观察,以及陷入沉思。登高远眺,市区的楼房建筑就在咫尺之外,这里却完全是一个虫鸣鸟叫包裹着的自然世界。林捷坚持在滴水岩的观察已经第六年了。

早晨来到滴水岩,首先吸引林捷注意力的就是鸭跖草。它在夏秋之际的清晨,会开一种蓝紫的小花,到傍晚就凋谢了。一片蓝紫色的鸭跖草匍匐在那里,随风轻轻摇晃的花瓣犹如上下翻飞的蝴蝶,谁见到都会“啊”的一声,惊讶于野花也能开得如此动人。林捷对于鸭跖草百看不厌,写过好几篇关于它的日记。“它个体就很耐看,有着十分精巧的结构。”林捷示意我看鸭跖草的花朵中间,它的六根雄蕊竟然分成了三种形态:三根艳丽的黄色雄蕊靠里,其实不产生有活性的花粉,“相当于广告牌”;而另外三根可育的雄蕊靠外,为的是让引来的昆虫最容易沾上花粉。林捷经常会驻足观看,有时能等到蜜蜂或者食蚜蝇这样的传粉者。今天让林捷挪不动脚步的是它和另外一种叫绵枣的植物开在一起的样子。绵枣的花葶高高地伸出地面,总状花序上密集地开满粉紫色的小花,鸭跖草则低矮错落、星星点点地夹杂其中,天然形成了一种美妙的颜色配搭。从观察一棵树开始,探索身边的自然9林捷走得很慢,半个多小时我们都还在山坡徘徊。有时她弯下腰来,“哎你看这个络石,这边的已经结果了,那边的还在开花,一定是它的感觉机制出现了问题”。络石花的五个花瓣呈片状螺旋形排列,好似风车一般,春天大片开花十分壮观,现在只有这“接收到错误指令”的零星几朵。有时她几乎趴在地上端详着苔藓,早晨吸收了露水的苔藓变得绿油油的,这是苔藓强大吸水能力的体现,它捕捉的水分可以达到它细胞内所含水分的五到十倍。这种聚焦观察的方式让我想起戴维·哈斯凯尔所写的那本《看不见的森林》,它也是林捷时常提起来的一本书。美国南方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哈斯凯尔选择了田纳西州一片老龄树林中的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形区域,用一年的时间持续观察里面的物种并写下笔记。他满怀敬意地将它称作他的“坛城”,凝视它,也就能窥见整个森林的真谛。

毫无疑问,林捷的坛城就在这片滴水岩。六年的时间,她记录了这里将近300种植物。有的她称之为“滴水岩的特有种”,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特有种,而是她觉得在滴水岩最特别的,会带来拜访她的朋友专门观看。比如毛花荛花,我们走过时,我完全都忽略了这种开黄色小花的植物。“上世纪30年代,它的模式标本就是在诸暨采下的。”林捷说。所谓的模式标本,就是在确定和发表某种植物的学名时,需要配合特征说明而采撷下来的标本。在模式标本所在地,这种植物资源相对丰富,生境也比较特殊。“但一些采集模式标本的地方已经找不到这种植物了,就像七子花的模式标本采自湖北兴山,可是那里已不存在七子花了;江南牡丹草的模式标本产地在浙江安吉,那边也找不到江南牡丹草了。模式标本的消失,侧面说明一个地区的生态状况在恶化。”所以林捷每次来到滴水岩都会留心一下它的存在,碰上肯定会多看几眼,心中暗暗期望它能在滴水岩长存。

沿途我们路过好几棵构树。经过“一棵树”的观察之后,林捷对这个树种已经非常熟悉了。她尤其对构树的叶子情有独钟,特别提醒我仔细去看看。构树的小树竟然和大树叶片长得完全不一样,小树的叶片上有对称的缺口,大树的叶子则是一种卵形的尖叶。“昆虫为了让后代有足够的食物都不爱在有缺口的叶子上产卵,构树幼苗出于自我保护,进化出了这种不规则叶片。长大后的构树不用再忌惮区区几只小虫,于是又把叶子给长满了。这样叶片的表面积大一些,也能接收更多阳光以及储存更多养分。”林捷和我分享的都并不是什么多么前沿的理论研究。只要在观察中有了疑惑,搜索网络资料,就不难查到这些知识点。但正如伯恩里·海因里希在《森林的故事》中所说:“对我们来说,无法识别的事物就等于不存在。”当我们真正能够在野外识别出植物的特点,它在我们的眼前才明亮了起来。

红红的构树果子挂在枝头很显眼。它由一缕缕果肉构成,有个“假杨梅”的称号。这样的果子很招小动物喜欢,路过的构树上的果子不是被鸟吃掉了一半,就是有小虫正在上面“大快朵颐”。当我最终摘到一枚完整而饱满的构树红果,心中不免狂喜。吃到嘴里,非常甜,并且有种莓类的香气。梭罗曾在《野果》一书中说过:“那些种在园子里的草莓,那些用筐装着放在市场出售的草莓,那些精于算计的邻居一份份量好放在盒子里卖的草莓,我都看不上眼,倒是能在暴雨之后,把路边突然出现的一小片鲜红晶莹的草莓吃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种对野果的赞叹可能是在野外又渴又累的状态导致的。但不管怎么说,收得甜美的果实,总是对与植物相伴的人极好的犒劳。 博物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