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重创夏威夷：一场“早有预警”的灾难

编辑·徐菁菁在废墟里仔细搜寻了很久，纳瓦罗（Navarro）一家最后只刨出一枚戒指和一本硬币收藏簿。

当地时间8月11日，大火发生后的第三天，夏威夷当局首次向居民开放道路，纳瓦罗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返回拉海纳（Lahaina）小镇，希望能从这个生活了18年的地方找出一些幸存的物品。在公路口排队近两个小时后，一家人终于进入小镇，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失望。原本居住的两层小楼已经倒塌，只剩一楼的墙壁外壳。一切几乎都化成了灰烬。“我们希望有一些东西还在，但那里只有瓦砾和记忆。”纳瓦罗在美国广播公司（ABC）的采访中说。

来自夏威夷大岛的志愿者凯卡西（Kicasi）告诉本刊，他们在8月13日辗转进入拉海纳，镇上基本看不见火焰了。但这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拉海纳，“第一反应是‘黑暗’，草地、花圃不复存在，大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主街道旁全是倒塌的房子、被刮断的电线杆、缠成一团的电线”。她常常看到被烧毁的房子前有人在哀叹、哭泣，或是试图从废墟里找到自己丢失的宠物。凯卡西和朋友开着一辆小货车，装满面包、牛奶和纸巾，挂一块“提供热食”的牌子，每天到小广场分发三次食物和生活用品，“人们从避难所里出来，垂头丧气地走着，和整个小镇一样失去了活力”。

8月8日，一场野火侵袭了位于太平洋上的夏威夷州。火灾主要发生在夏威夷州中部的第二大岛——毛伊岛，岛上有三个起火点，其中受灾最严重的是毛伊岛最西侧的小镇拉海纳。拉海纳镇背山面海，一端毗邻太平洋，另一端背靠青翠的毛伊岛山麓。小镇只有24平方公里，常住人口大约1.2万人，大部分建筑呈长条形分布在地势平坦的西侧海岸线边。

拉海纳被称为“夏威夷王国的一颗璀璨明珠”，每年吸引着近200万游客。专注于研究原住民环境和宗教的教授罗莎琳·拉皮尔（Rosalyn R. LaPier）在她的文章里介绍，拉海纳受到夏威夷原住民的崇敬，因为它被认为是一位女神的故乡。在美国的殖民者到来之前，1810年，夏威夷大岛的首席酋长成功统一了夏威夷所有岛屿，并将拉海纳设为王宫所在地。镇上几座建于19世纪的教堂、宫殿，一直保留到了21世纪。镇上还有一棵大榕树，种植于1873年，从印度运过来时，还只是一棵两米高的树苗，后来长到了18米高，这棵大榕树也成了镇上的集会中心。

这一切几乎都在火中被摧毁。火是从8月8日下午开始烧进社区的。那天上午，狂风呼啸，镇上停电了，住在主街道上的迈克·西奇诺（Mike Cicchino）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到五金店买一台发电机，可一打开门，他就看到，火焰已经缠上了街道边的木栅栏。一股热浪袭来，西奇诺跑到街上张望，更远处的街区已经整个烧起来了，“人们抓住孩子，奔跑、尖叫着从屋子里逃出来”。他告诉加拿大广播公司（CBC），那是下午3:30左右，大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西奇诺只有片刻时间做决定。他冲回屋里，和妻子带着家里的五只狗跳进汽车。

进出拉海纳只有一条双向两车道的高速公路，西奇诺一家逃亡时，通往高速公路的街道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没有警报器，也没有人拿着扩音器告诉你应该做什么、往哪里去。我们身后、前方，到处都着火了。”街道上塞满了同样在“逃命”的车辆，西奇诺感觉到浓烟正在穿过车窗的缝隙渗进来，火焰也从四面八方逼近。前方传来爆炸声，有电线杆正在倒下。“如果开车的话，我们可能会死，要抛弃这辆车。”他和妻子钻出车外，一直往海岸的方向跑，眼睛被烟雾熏得几乎无法睁开。还有其他数十人和他们一样，翻过海岸公路的围墙，爬到水边巨大的黑色岩石上躲避火焰。

接下来的五六个小时里，人们在海水和岩石之间来回移动：当有火焰从天而降时，大家浸入海水中，试图远离飞扬的余烬和烟雾；当觉得寒冷时，又靠近火焰取暖。大火还点燃了港口上停泊的船只，甚至连太平洋桩基上的建筑也被烧毁。海岸线上停着的汽车发生了爆炸，人们要小心有可能飞过来的碎片。西诺奇被烧伤了手臂，“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我感到疼痛，然后意识到自己在燃烧”。最终，他和十几个人一起被海岸警卫队救起来，但家里的狗至今还没有找到。

大火袭来时，魏琳正在离拉海纳大约30公里远的小镇上度假。8月9日下午，她和朋友终于在拥堵中到达了最近的卡胡卢伊机场。“机场已经拥挤得像难民营。”魏琳告诉本刊，因为大火突袭，一夜之间大约有2000人滞留机场，而航班又大量取消，“人们在地上坐着、躺着，即使航班时间未定，也没有人离开机场。每个人都想逃。”

截至当地时间8月18日，夏威夷大火已经造成114人死亡，成为美国一个世纪以来死亡人数最多的火灾。这个人数还可能继续攀升。夏威夷州长乔希·格林（Josh Green）在新闻发布会上称：“寻找和辨认死者身份的工作仍处于早期阶段，遗体预计需要数天甚至数周才能找到。”

大火几乎将整个拉海纳夷为平地。乔希·格林称，毛伊岛西部被烧毁的房屋有2200余处，大约86%的建筑是住宅，“当你看到拉海纳遭到破坏的程度时，你会感到震惊，它看起来像一颗着火的炸弹，像一个战场。所有建筑物都必须重建”。其实，夏威夷州对大火并不陌生。研究报告显示，从1904年到2014年，夏威夷州每年被大火烧毁的土地从5000英亩跃升到20000英亩，面积急剧增加。即使是最近五年里，火灾也时有发生：2018年，毛伊岛的灌木丛发生火灾，吞噬了2000多英亩的土地；2019年，夏威夷经历了创纪录的高温，大火烧毁毛伊岛约25000英亩土地。

但今年的火势异常凶猛。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林业学院研究员凯尔西·科普斯-格尔比茨（Kelsey Copes-Gerbitz）告诉本刊：“一系列极端事件的组合加剧了这次极端的火灾，这种组合包括毛伊岛目前的干旱天气、从岛屿南部经过且造成强风的飓风，以及干燥的入侵野草。”

夏威夷的干旱是个长期问题。克拉克大学助理教授艾比·弗雷泽（Abby Frazier）是一位气候地理学家，在夏威夷当地完成硕士、博士学习，她告诉本刊，夏威夷在过去一个世纪里日趋干旱，程度越来越严重，持续时间越来越长。气候研究报告显示，从1920年到2012年，夏威夷州90%以上的地区出现干旱趋势，并且自2006年以来，每个雨季的降水量都低于正常水平。

毛伊岛今年的旱情尤为严峻。根据美国干旱监测机构发布的数据，从今年5月起，毛伊岛的干旱情况一直在加剧，直到8月7日，全岛大约83%的地区处于异常干旱或中、重度干旱。专家称，大气从地面和植物中吸走水分，使它们更容易着火。“最具破坏性的火灾通常发生在干旱期间。如果一个地区很快陷入干旱，这意味发生破坏性火灾的风险可能会增加，火灾发生的时间会更长。”

干旱之下，夏威夷地表的“入侵野草”成为火灾中的最佳燃料。“火灾问题的主要归因是大片不受管理的非本地野草，因为夏威夷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进入了‘后种植园’阶段。”克莱·特劳尼希特说。他是夏威夷大学马诺阿分校教授，最近20年来致力于夏威夷和太平洋地区的荒地火灾管理。

过去一个世纪里，夏威夷的土地利用方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种变化使火灾的发生概率极大增加。克莱·特劳尼希特告诉本刊，19世纪末殖民者到达夏威夷后，夏威夷开始广泛发展甘蔗、菠萝等种植农业，这种农牧业经济起到很好的防火效果，含水量大的农作物有很强的耐火性，种植园工人对土地的管理、灌水系统的设置，一定程度上也在协助消防员做防火工作。“饥饿的山羊、牛等牲畜也可以用来啃食过度生长和易燃的野草，从而降低火灾风险。”

但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大规模种植园农业和牧场开始衰退，直到2016年，夏威夷最后一个甘蔗种植园在毛伊岛关闭。

这种转变缘于旅游发展、城市化、消费模式变化等。最近几十年里，旅游业迅速成为夏威夷的主要经济引擎，大量资源向其倾斜。夏威夷州消防林务员迈克尔·沃克（Michael Walker）曾对媒体表示，“如今，从牲畜身上赚钱变得越来越难，因为夏威夷牧场的利润率非常非常低。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今天在土地上‘种植’得最好、最有利可图的产品是房子。”普通人也难以再将精力投入农牧业里。坦佩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民族生态学家凯蒂·卡梅拉梅拉（Katie Kamelamela）是夏威夷原住民，她觉得，一个地区长出入侵野草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土地照料程度。“过去，人们也会对森林进行清理，清除灌木丛，甚至重新种植别的植被。但这种劳动密集型的传统工作很难适应忙碌的现代生活。夏威夷的大多数人都有两到三份工作，闲暇时只想带孩子去参加足球训练。”她说，精细化的土地管理方式可以在人与土地之间建立更深层次的关系，“但现在人与土地的关系断裂了。”

于是，这些无人照料的休耕土地被外来植物所占领。有些植物是作为牲畜饲料引入夏威夷的，现在已经占据了夏威夷陆地面积的近四分之一。克莱·特劳尼希特专门研究过其中的几类草，发现入侵草比其他类型的植被更容易燃烧，而且它们在夏威夷的天敌很少，能快速生长，“在炎热、干燥、多风的天气中，入侵的野草变成了绝佳的燃料”。

另一个加速大火蔓延的因素是超强大风。信风原本就是夏威夷气候的一部分，但今年的“朵拉”飓风打破了平衡，带来异常强烈的信风。根据气象部门提供的数据，8月8日那天，拉海纳地区的风速达到60～80英里/小时。“当时的气候条件是：北部有高压脊，南部有飓风‘朵拉’经过，这就在拉海纳产生了非常强烈的下坡风。”克莱·特劳尼希特告诉本刊。飓风卷着一点即燃的野草，向拉海纳社区直扑而去。被忽视的预警

本次野火造成的伤害令人惊愕，但对于长期关注夏威夷野火治理的人来说，这并不意外。

“夏威夷是一个火灾多发的地方，有很多发生大规模野火的先例。”夏威夷野火管理组织（以下简称“HWMO”）联合执行主任伊丽莎白·皮克特（Elizabeth Pickett）告诉本刊。她原本是一位研究沿海水域的环境科学家，但她很快发现，夏威夷的海洋健康与野火直接相关——野火烧毁了植被，燃烧后的灰烬沉入近岸水域，容易导致珊瑚礁的窒息。

皮克特加入了HWMO，致力于提醒政府和居民重视火灾的发生风险，其中的核心措施就是管理地面植被。这和克莱·特劳尼希特的观点是一致的，他解释，每场野火的发生都需要三个核心要素：点火源、燃烧燃料和合适的气候。“夏威夷岛上的许多火灾是由人类活动造成的，无论是意外还是故意的，所以一些科普教育至关重要。至于气候，很明显，按照目前的变化趋势，未来几十年里只会让防火工作变得更加困难，目前可以更多关注的是‘燃料’——地表植被的管理。”

HWMO组织成员每个月会与夏威夷岛上的居民合作，指导人们围绕着自己的房子做防火工作。“依靠消防员来完成防火工作是最后一道防线，有很多预防和缓解措施可以提前进行。”皮克特说，这些措施包括清理树叶碎片、修剪树木的下部树枝、用石头代替木栅栏、保持草坪高度不超过脚腕等，为社区留出必要的防火带。她发现，或许是因为住房面积紧张，一些公寓楼甚至直接建在了休耕土地的边缘上，房屋周边被入侵野草包围了：“人们逐渐打破了和自然的界限，也消灭了火灾与人的距离。”

为了管理火灾，人们还可以定期割草或喷洒药物，清除地上的野草，或是将废弃的种植园土地重新变成农业用地，在地面上种植水分含量较高的植物，阻断地面野草连成一片。克莱·特劳尼希特在当地主持做了一个项目——恢复夏威夷湿地农业，让人们在上面种植芋头，作为防火带。“如果在更大的地区实施这些做法，火灾的伤害将会小得多。中国东北地区在这一策略上做了很大的投资，效果也不错。不过，要把这些做法在夏威夷推广开来，需要私人土地所有者和政府机构共同努力。”“我们这些从事野火工作的人一直在努力敲响警钟，提醒人们夏威夷存在巨大的火灾风险。”伊丽莎白·皮克特说。他们积极发表公开演讲、给媒体撰稿，或是参加有政府人员出席的研讨会。2018年毛伊岛发生大火后，特劳尼希特就曾提出，“如果不尽早管理生长在废弃的种植园土地上的入侵野草，会导致本来可以控制的火灾规模扩大。”甚至，就在火灾发生前不久的5月份，HWMO还发布了一封公开信：“夏威夷全年都有野火季节，但6月到10月存在极大的火灾风险：当风强劲时，植被变得非常干燥且易燃。人们在户外烧烤、生篝火或使用烟花都可能成为点火源，导致夏威夷频繁发生破坏性很大的野火。”

遗憾的是，这些预警和行动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夏威夷应急管理局在2022年发布了一份报告，对威胁该州居民的自然灾害进行了排名，其中对野火的风险描述是“低”。

夏威夷州也没能拿到足够的资金和资源来做防火工作。毛伊县政府发布的一份2021年野火预防报告指出，野火烧毁的土地面积正在激增，但预防和减轻野火的资金却“不足”。特劳尼希特记得，2021年，毛伊县西部地区发生大火，迫使数千人撤离，不到300名消防人员参与救火——如果是本土大陆，可能会有上千名消防员参加。夏威夷消防员协会主席鲍比·李（Bobby Lee）也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采访中说，平时，毛伊岛最多只有65名消防员、13辆消防车和2辆云梯车，而且没有越野车，这意味着消防员很难穿行至丛林深处灭火。

“我们当然希望，这次拉海纳的极端大火不会在将来成为常态。”特劳尼希特有些无奈，“实际上，我们知道该怎么防火，知道如何使社区和植被更好地适应环境并更具有防火弹性。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资源和社会投资的支持。”

（参考资料：The Life-or-Death Choices Wildfire Survivors Made in Lahaina，CBC,Aug.15th,2023；Rosalyn R. LaPier. Native Hawaiian Sacred Sites Have been Damaged in The Lahaina Wildfire, August 11th ,2023；Hawaii Has Spent Decades Priming Itself For More Wildfires，Honolulu Civil Beat, May22th,2022；Hawaii wildfires: did scientists expect Maui to burn?，Nature, August 16th ,2023；Report on Wildfire Prevention and Cost Recovery on Maui，July 2021；State of Hawaii Comprehensive Emergency Management Plan - Base Plan,（HI-EMA）,Feb,2022；Ryan L. Perroy , Jeffrey Melrose , Sylvana Cares ,The Evolving Agricultural Landscape of Post-plantation HawaiApplied Geography，Nov.,2016） 大火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