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到了北方之后,南方出现了

作者:薛芃
林森:到了北方之后,南方出现了0下午2点,热得无处可躲。当地人说,此时的7月中旬算不上海南酷暑的顶点,真正更热的时候是4月到6月,白天暴晒下流出的汗一直黏腻到夜里,从早燥热到晚,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感受不到温差。到了7月,太阳落山后,海风是能吹来凉意的,夜晚很舒服。可中午两点,依然躲不过极致的暴晒与酷热。

林森带着我们爬到农村老家的屋顶上,是个四层小楼,村里的高点。虽然海南农村的“空心化”不比内陆严重,但林森家中的年轻人也都离开老家去了更大的城市生活,家里只有父母常在。好在儿女都在不远的城里,回来得勤。老宅总没人住,通向屋顶的楼梯落了厚灰,像走在雪地里一样,灰尘中能踩出鞋印。再不留神,会踩到一只死去的小麻雀。

老宅的北面,南渡江流过。这里是南渡江的中上游,水面不算那么宽,但沉积物多,深且险,到了下游入海口处,河面就宽敞了。站在老宅屋顶,村庄、河流、茂林、远山都在眼底。另一侧,水泥灰瓦和芭蕉林间,几座琉璃瓦屋落在其中,让人一眼就看得出,这是村里既昂贵又隆重的几座房子。在海南,走在乡间路上,每个村子都会冒出几间这样华丽的宗祠。这些年海南大兴房产,有些村子住宅都拆光了,但祠堂是不能动的,经常能看到在一片商品房的间隙,几座琉璃瓦祠堂还守在那里。虽然拆迁户也有相应的拆迁费,但若祠堂一拆,心里就没了底,不踏实。

烈日正盛,村里没个人影。没人会在这个时间在路边闲逛,只有几只鸡瞎跑。镇上也是,空空荡荡的,房屋也显不出影子,有种不真实的末日科幻感。祠堂院门的门牌下,有个两平方米的阴凉地,只有那里有三两个人乘凉,是晒稻谷的农民。下午5点过,店家往街铺边洒些水,把路面的温度降一降,桌子摆出来,卖菜的、卖茶的,清补凉、粉面铺,都出了摊,一天好像才刚刚开始。

林森从小在村里和镇上长大,街坊邻里全是熟人。小镇上发生点啥事,很快就传遍了,听到耳朵里的时候已经真假难辨。“小镇上的秩序,是一种原生的混乱。”老家枝节盘错的人与事,成为他写作的起点。林森:到了北方之后,南方出现了1“不是每个海南人的儿时记忆里都有海的样子。海边的人与海岛中间的人,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

林森的老家在瑞溪镇,隶属澄迈县,距离最近的海边有三四十公里。

林森早期的小说,写了很多瑞溪镇的事,最典型的一个故事就叫《小镇》:老潘是镇上杀羊的,老客人都认他,他有两件自豪的事,一个是杀羊的手艺,另一个是有两个从小有出息的孙子。他有个老哥们儿,叫黑手义,在镇上开茶馆。老潘上了年纪后,一直过得不错,不过孙子慢慢长大,离“有出息”越走越远,先是一个把女同学肚子搞大,再来一个染上了毒品。后来,儿子又因帮人销赃了偷盗来的车,被判入狱。在这期间,黑手义一直多多少少帮衬着。老潘重新操刀杀羊,带着孙子一起干活,但在儿子出狱前,儿媳重病去世,另一方面孙子的毒瘾反反复复,老潘成为镇上人们闲言碎语的对象。

老潘人生中的每一个悲剧都是被动发生的,带着强烈的宿命感,他没得选择,儿孙犯下的错他都不得不间接承担后果,除了杀羊,他似乎从没有主动选择过什么,他的人生是被推着走的。而小镇上的人大多如此。

这个小镇是林森最熟悉的上世纪90年代的瑞溪镇。镇上的普通人,像老潘这样的人,可以有别的人生选择吗?或者说,他们能摆脱宿命吗?深居海南内陆的小镇,在以往的文学与历史叙述中很少出现,它们被海滨的阳光沙滩或是下南洋的故事所遮蔽,它们是怎样的南方小镇?

80年代初出生的林森,在成年之前,几乎没出过小镇。村里是农耕生态,但他也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见到海是什么时候了,印象中,见得不多。海洋对于海南岛内陆的人来说,很近又很遥远,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被海洋包围的地方,但在公路修通之前,去趟海边是件奢侈事。很多同龄人,直到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海,在他们的童年生活经验里,与海洋最直接的接触是日常的海风,以及台风。一年会有几次大的,而海洋本身像是个幻影,他们触及不到海水与沙滩,祖辈也没什么人出海打鱼,可面对这些却又习以为常,因为他们是岛民。

瑞溪镇的人,没有对海洋的依赖,反而因为南渡江流经小镇,他们更多有关水的记忆是有关江的。南渡江是海南岛最大的河流,始于白沙,斜贯岛上的中北部,最终在海口市流入琼州海峡,“海口”便是南渡江的入海口之意。

从前镇上有很多录像厅,因为离香港近,镇上很快就能看到最新的港片,比大陆的内陆城市更优先。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录像厅还没那么普及,林森冲着最新的黄飞鸿,第一次走进录像厅,播正片之前,还插播了一小段日本情色片,这一刻,他意识到躁动的青春期来了。那时候,镇上年轻人都穿梭在录像厅和台球厅之间,手边还拿着一本盗版的武侠小说,这个有300多年历史的闭塞小镇,正在被新兴文化的荷尔蒙撞击着。后来,每家茶馆都配了录像机,满街的男女老少一边喝着五毛钱的绿茶,无限续杯,一边看着武打片、黑帮片。黑手义的茶馆就是这样一个茶馆,老潘是他的常客。

与此同时,赌场、毒品也在侵蚀小镇,小镇没法跟上迅速的现代化进程,感官上的刺激与金钱的诱惑让小镇的秩序变得更加混乱,人们交织在一个被人情堆叠的熟人社会里。林森早期写下的不少故事,都发生在这个背景下。

林森清楚地记得,在老宅的院里,为了帮助堂兄戒毒,他的父亲亲手焊了一个大铁笼。关在铁笼里,人像一只被圈养的猪,定点喂食。毒瘾严重的时候,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发作一次。《小镇》中老潘的那个孙子,就有很多这位堂兄的投射。其中有一段写道:

毒瘾每次发作,他都头痛如裂,根本睡不着,李堂清就直接开了一盒安眠药,让陈梅姑叮嘱他按时吃。有一次后半夜,宏亿发作得案首,趁着没人,解下裤腰带,朝桌子上一甩,套住那瓶药,拉过来。盒里还有二三十粒,他倒得满满一手掌心,好一会儿后,他手一甩,药粒撒满地,手摁太阳穴,在笼子里无声地抽泣。

镇上稍有些阅历的人,几乎每个人都能回忆起一些当年关于毒品的事,他们看着身边人吸食、坠落,庆幸自己抵挡住了猎奇心。

林森的写作是从这些混乱无序的青春记忆开始的。后来,在《小镇》的基础上,他把这个故事扩展成了正式出版的第二本长篇小说《关关雎鸠》,写老潘与黑手义祖孙三代的兴衰。在这些小镇故事里,很难找到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限,几乎每个人物都有原型,每件事也都似曾相识地发生过。林森讲述着他的人生经历,我听得有点恍惚,分不太清哪些是真实发生,哪些是小说的文本。

还是有很多快乐记忆的。镇上有个五层楼的建筑,一楼是农业银行,林森读书时,晚上总在那个楼顶睡觉,他喜欢躺在屋顶上,四面都是风,抬头有星夜。每个夜晚,小镇上的屋顶好像能连成一张大床。他总在小说里写屋顶睡觉的桥段,这里是现实之外的飞地,少年在这儿幻想着未来与外面的世界。林森:到了北方之后,南方出现了2今年林森41岁,作家之外,现在还是《天涯》杂志主编。编辑部在海南省省委院子里,有很多年了,最近要搬新家,林森正在张罗着给新编辑部简单装修一下。

现任《诗刊》主编李少君曾任《天涯》主编,是杂志的元老。他告诉我,《天涯》是一本海洋式的文学杂志,吞吐性很强,只要是通过文字输出的,有关哲学、艺术、诗歌的讨论都会包括,这与创刊人之一韩少功庞杂的个人趣味相关。这块阵地影响到几代海南的文学青年,林森就是一个。

在2022年底出版的最新一本短篇集《书空录》里,林森第一篇写的就是编辑部的故事:我是个杂志编辑,一个有名的无名者,我的恶趣味是编一本全是废稿的杂志——在这本刊物里,一切标准都是颠倒的,言辞不通,标点混用,错漏百出,所有的表达都饱含硬邦邦的粗俗和低劣的煽情,这个杂志叫《0》。一旦刊发了谁的稿子,谁就在这世界上没存在过。故事里的很多细节都是林森做编辑的经验,其中难搞的老头也是从现实里搬运的原型。但故事架构在幻想之上,是个超现实的讽刺故事。

林森进入《天涯》工作已有十四五个年头。而更早的时候,他还在天涯社区短暂工作过。与“天涯”的渊源,得从出岛说起。

高考那年,全国扩招,林森考取了一所山西的二本大学,工程力学专业。爷爷高兴坏了,在村里大摆宴席。去山西报到没几天,他逃了回来。到现在他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回来,只能隐约地归结为“适应不了北方”。

北方,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他人生里,但时间太短。复读,再高考,林森考进海南大学水产养殖专业。不过家里会算命的亲戚说,水会改命,这个专业好。他开始在网上写连载小说,在学校编辑民刊。那段时间,诗人多多从荷兰回国,在海南大学教授诗歌,给学校里的文艺青年们增添了几分精神信念。一直以来,海南写诗的人都多,比写小说的多得多。本地诗人自己开玩笑说,海南的天气实在太热,没法静下来写小说,最多写写短篇,长篇太熬人了。反而是写诗容易,半小时就琢磨出来一首,是适合这种燥热天里的创作。

但林森还是喜欢写故事。李少君记得,他在论坛上读到《北门》,觉得有意思,这是林森发帖连载的小说,也算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长篇。“北门”就是海南大学的北门。有一回李少君在海南大学做讲座,两人便结识了。

后来,林森去《天涯》实习,毕业的时候,实习报告写的是编辑部的经历,跟水产养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没进《天涯》工作,换了几份不靠谱的工作后,他进了天涯社区。回忆起来,因为海南是边地,文化思想野生多元,也有生存空间,所以无论是《天涯》还是天涯社区,都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不同声音发声的地方,接纳各种思想的碰撞。天涯社区在经营状况不错的情况下,显不出野生的缺陷,可到了这几年,经营困难,BBS最终还是关了。

2007年他得到一个新机会,去北京到鲁迅文学院研修班学习一年。这是他第一次北漂。第二次大约在10年后,也是去进修。北漂的生活,让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南方,什么是海南所在的南方。他完整地体会到一年四季的更迭,原来北方冬季满目枯枝真的如此萧瑟,二十四节气来得如此准时,这些最基本的气候差异让他感到兴奋,更不用说饮食、语言、人情、风土各个方面的差异。

海南人出岛,尤其是往北方的大陆去,留下定居的不多,他们说,还是没法适应,吃得不习惯,天气不习惯,说普通话也总得闹笑话。海南岛与北方之间有一道“结界”,不容易跨出去。出岛定居的,多是往南走,临海的岛民眼界开阔,一波一波地下南洋。岛陆里的人早些年没有南下的风气,也不北上,他们就窝在岛上。

当走出小镇、走出海南岛之后,林森意识到,没见过枯黄落叶,没穿过羽绒服,调料放小青橘,从小很少见到海……在北方的世界里,这些海南日常反而是特殊的存在。“到了北方以后,南方才真的出现了。”林森说。他试着跳出海南岛,抽离,远观,用他者的视角去重新审视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应该写别人不知道的海南,他想写特殊性,更想写普世性。岛与孤独

与全国其他地区的文学氛围相比,海南不算出众,虽然偏安一隅,环境相对宽松,又有《天涯》这面旗帜,但文学对于海岛生活来说依然是曲高和寡的。在本地的文学圈里,大家有一个玩笑式的共识,谁写的作品能跨过琼州海峡,被广东地区的读者看到,就已是成功的作品,要想北上,进入更主流的文学圈子,对于海南本土的作者来说,遥远得很。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海南人,该写什么,成为写完小镇故事之后困扰林森的难题。

大约10年前,林森听人说起一个故事。在海口西边不远的临高县大雅村海边,有一座荒岛,不大,随着潮水进退,小岛的地形和面积总在发生变化。小岛挨着海南本岛很近,对于那座孤岛来说,海南本岛就是大陆一般的存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荒岛上搬来了一位中年人,他一个人住,一住就是三四十年,与世隔绝,谁都不见,在岛上捕鱼吃,自给自足,只有在最强劲的台风即将袭来的时候,他会短暂搬到岸边住几日。待台风过去,又搬回岛上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他过着独居荒岛的日子。

林森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迟迟没下笔。2017年,他又到北京进修,在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办的创作研究生班,学制三年,集中学习一年。广西的朱山坡和广东的陈崇正也在班里,他们仨都来自最南方,聊得来,总一块玩。北方的生活经历给他们都提供了一个重看南方的距离,“只有在外部世界的衬托下,本土性才会凸显出来”。研一下学期课业闲散,他们商量着该写些什么了。在这段时间里,陈崇正写出小说《美人城》的雏形,朱山坡写下小说集《蛋镇电影院》,林森则写了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岛》和一个中篇《海里岸上》。《岛》的蓝本便是那个独居荒岛的故事,这一次,他想探讨的是海岛独有的海洋性。

“下次再来这岛上,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在林森和本地作家的带领下,我们上了岛。小岛的边上正在动工修建深海码头,小岛将如何配合改建,尚不得知。它靠近海南岛的地方,是一处深入海面的小半岛,东面迎着洋流,西面相对风平浪静一些。站在岸边望去,孤岛很小,有一些植被覆盖,又有大片的滩涂,并未觉得它遗世独立,因为离岸边不远,总能看到附近高耸的商品房。小艇的马达发动起来,七八分钟就到了岛边。曾经住在上面的那位“隐居者”有一块木筏,那是他上下岛的交通工具。他因为一场冤案失去了自由、爱人、名声,不得已住上荒岛,但其实,他的老家就在荒岛的不远之外。如今,老人80多岁,在医院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不知还能否再回到岛上。

“有谁见过夜色苍茫中,从海上漂浮而起的鬼火吗?咸湿凛冽的海风之中,它们好像在水面上燃烧,又像要朝你飘过来,当你准备细看,它一闪而逝。”林森在《岛》的开篇写道。沿着滩涂往岛中央走,红树林越来越茂密,一道用大火山石块垒砌的石墙隔出了自然与人为的界线,由于火山群的分布,琼北地区多有黑色火山石块散落。石块隔出了鱼塘,存放每次涨潮时带来的渔获。再往里走,是老人居住过的石屋,这几年,又有岸上家族里的人帮他修了一间水泥房。

“假设一下,你一个人在这孤岛上,面对着无边的时间和无边的空间,你怎么办?你也无法直面死亡,要活下去。在这无边无际的时间里,你只有这个小荒岛和岛屿之外无边的海洋,你怎么办?怎么打发这个时间?这个隐居的老头一块一块地垒石头去打发时间,他自己生活在这个被人称作鬼岛的地方,被人看作是制造鬼火的人,他一边对抗自然,一边对抗时间。”林森说,“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探讨命运与存在的问题,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与痛苦,而在小岛上,岛与海洋的关系将这种孤独不断放大,甚至大到成为生命中唯一的课题。”

之于鬼岛,海南岛是大陆;之于更北方的中国大陆,海南岛只是一个海洋中的岛屿。正是这样,海南人总有一种既闭塞又开放的心态,他们的退与守都依赖于这座岛屿本身。林森总会谈起苏东坡,这是一位对海南和他自己都影响颇深的人物。被贬儋州时,苏轼感慨何时才能出岛,写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没有谁不在一座孤岛上。林森:到了北方之后,南方出现了3海南无疑是特殊的,它是比南方大陆更南的地方,它是海岛,深受粤地传统影响但又因独立成岛而自成一体。很大程度上,林森赞成地理决定论,这是海南之所以成为海南,区别于南方其他地域的独特性。他下意识地指了指天,“过剩的暴晒阳光,”——“我们是躲不掉阳光的,除了台风,就是烈日。这让很多人觉得海南人懒,白天就躲在树下喝老爸茶,可当外地人来到这里,但凡在户外作业,要不了多久,也会加入老爸茶的行列。在海南人的意识里,只有四季常青,没有四季更迭,也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时间感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一天和一年之内的劳作秩序都不一样。”

“我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潮湿的港口、海水泛出的腥臭气味、持续不断的暴雨,这些场景在海南都很常见;满眼都是香蕉园,植被的相似性也会带来强烈的共鸣感。我们读拉美文学,可能感受会更独特一些,一种真正属于南方的、属于海洋的相似性,放在全世界的视野里,它们都是相通的。”对于林森来说,这种相似的文学体验首先是感官性的,皮肤能否感受到海水的咸湿,鼻子能否嗅到岸边腐烂鱼虾散发的腥气,在潮涨潮落时海水激岸时声响的变化,这些体感是先于一切故事到来的。

地域性特征明显的小说中都会用大量的环境描写来铺陈,潮湿黏腻的空气、突然来袭的台风暴雨、压低的如大理石纹般的云层,等等,它们营造出强烈的氛围感,迅速把读者拉进南方的讲述中。那抽离出环境呢?如果没有这些用浓密树林遮盖的看不清周围的南方环境特质,减弱环境制造出的猎奇感,这些小说的迷人之处又在哪里?林森试图在《岛》中探索岛屿与海洋环境中的本质问题,海南的本土作家都试图在地域性之外,寻找写作中有关时代与人性的基本问题。

李少君提到,海南本土的文学创作在新中国成立后经历过三次小高潮。一是解放海南的那个时期,由于是战役的边疆前线,诞生了一批文艺和文学作品,也有黎苗族地区的采风作品,这是一段海南文学盛放的时期,在1957年报告文学《红色娘子军》发表后,达到高峰;第二个阶段是“文革”后期,一批广东知青下乡到海南,他们对原始森林和海洋充满好奇与想象,比如文学理论家黄子平就是这批作家的代表,这时还有不少本土少数民族作家涌现;到了第三个阶段,是在1988年海南建省之后,韩少功、叶蔚林、蒋子丹等作家相继来到海南,他们打开了年轻人的文学自觉,虽然很多作品并非写海南生活,但他们带来的文学氛围影响了一代青年,其中包括林森。也正是因为经历了这一次海南文学的黄金时代,在《天涯》的影响下,林森正式从在论坛写小说的网民,转向成为一名职业写作者。

直到现在,林森之外,还有一批本土作家在写着海岛自身的故事。他们的写作,几乎都是从自己的人生经验开始,写故乡或身边的人与事。王海雪写带有自传色彩的《无敌之年》,一个小镇女孩成为作家的故事,也写家乡较早辍学又不安心进厂的少年或青年形象;秦子积写故乡东方市淘金的诱惑与取舍;王勤写自己生活的年代的海南知青故事;还有更早成名的作家崽崽,写海口的城市生活,等等。如果近来被不断讨论的“新南方写作”是指在写作方式上跳脱出传统叙述方式的“新”,用一种更解构、更微观、更内省的文字表达来写作,那他们未必有那么“新”,但如果这个“新”是在地域性的深探与拓展上,那么他们的写作维度足以拓宽读者对海南及海岛生活的认知与想象,这些诸多切口,打破了海南与大陆、与北方的结界。林森:到了北方之后,南方出现了4不久之前,林森刚写完“海洋三部曲”的第三部《心海图》,这是三个中篇小说,前两部是《海里岸上》与《唯水年轻》。《海里岸上》不断在海里和岸上两个场景中切换,渔民老苏不再出海,但对海上生活念念不忘,对大海的敬畏持续一生;年轻一代进城务工,即便是出海也不再需要罗盘和《更路经》,人与海洋之间朴素的依存关系正在瓦解。《唯水年轻》讲年轻的海底摄影师潜入海底,拍摄几百年前淹没在海底的一个古村落的故事,而其中又贯穿着与水性不好的父亲之间的父子关系。

读林森的小说,无论是早期的小镇故事,还是近年的海洋系列,家族性与代际之间的矛盾和连接是他讲述的重点,人物关系往往建立在家族之中。“这种家族伦理结构,或者说是乡村的权力结构,在很多地方正在消失,甚至已经不被重视,但在南方,尤其是潮汕地区和海南还保留得很完好。所以,以前读《白鹿原》这类家族史的小说会很有共鸣,这种共鸣不来自地域性,而在于家族内部的情感连接和人物关系。”

林森一早就带我们去看村里的宗祠。宗祠在住宅边上,再往不远处去,便是祖坟。“人、神、先祖和死人是要住在一起的,天天都能看得到,这样活着的人才踏实。”下坡村有一个全村人都祭拜的宗祠,叫境主庙,林家祠堂建在旁边,还有村里几个大户李氏、何氏的家族祠堂。祠堂边,还设有一个朴素的土地神庙。每到大年节祭典的时候,从祖屋出发,到境主庙、家族祠堂、土地神庙,最后再各自回屋祭拜,这是一套完整的仪式,不能缺一环。而在日常,但凡有点不顺心的事,或是需要向神明与先祖告解的事,都可以随时回老家祭拜。虽然年轻人都去了城里生活,但老家祠堂的香火从没断过,村里总有人来来往往地祭拜。我问林森:“通常什么样的事会回来告解?”他说:“任何。”就在这天,我们恰好遇到林森一个同辈村人回来祭拜,因为他刚买了一辆新车,一来高兴地“炫耀”一下,二来求个平安。

这是海南人最深层次的情感联结。家族的代际与传承被看得很重,因此林森写故事,家族性总会成为讲述的线索之一。海边的人格外敬畏神明和先祖,是因为海洋的不确定性,一旦出海,生死难卜,岸上的人除了祈祷还能做些什么呢?《海里岸上》有一段,写老苏有一回跟船出海,摊在水面上抱着救生圈休息,“幽深的水底在一瞬间,强烈地吸引了他。他主动往深处潜去。胸口绑救生圈的绳子阻碍了他,他竟然拉松了绳结,继续往深处去。身上的水压越来越沉,呼吸也越发急促了,老苏很清楚,继续往下,就会永远留在海里了。他明明知道后果会怎样,可海水更深处,还是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眼前不再是碧蓝的水,而是闪亮的光,是金碧辉煌的海底宫殿。无数已经消失在海上的面孔,就在那宫殿里欢迎他。”后来,老苏被人救了上来,这是他这个老渔民最后一次出海,在更年轻的时候,他经历了无数海上的风浪,没有成为进入那个“海底宫殿”的人,但海洋对他这样一生出海的人来说,就是一切。而真正长时间漂泊在海上的人,四面除了海水,什么都没有,在这种极端孤独与不安的时候,唯有与家族和宗祠之间的情感联结可以成为慰藉的解药。孤船远行的渔民,依赖海洋的诱惑,更依赖岸上的牵挂。

后来,我们又去了海口东边的演丰镇,《唯水年轻》里写的海底遗迹在那里,有一些靠近海面的石雕、石柱被打捞上来,不过更多的还沉在海底。大约是万历年间,一场地震将这个村落掩埋进了海里,被掩埋的大概不止这一处,只是现在这里是可被清晰探测到的。我总试图在这些海岛故事中去寻找更个人化、私密化的讲述,就像是我们对南方的印象那般:潮湿、黏腻、隐秘、魔幻,可再个体化的讲述又怎么能脱离时间、空间与人际的架构而真空存在呢?小镇、宗族、海岛、海洋、行船,人的故事总是发生在这些时空交错的密不透风的网中,每个坐标都是一个命运的挣扎。老潘大概是无法摆脱后来的宿命的,因为他是家族中的长辈,他必须撑起整个家族,维系这个牵挂,他不会想走其他任何一条路。虽然海水会冲洗掉这些陈年往事,不过作家把它们写了下来,“海老了,唯水年轻,凡是潮刷过的也都年轻”。 林森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