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后来
作者:吴琪/
谢天琴的妹妹跟张力文联系时,张力文嘱咐她,快拿些孩子的衣服,把那双他妈妈买好的乔丹鞋也送进看守所。谢天琴最后一次回老家是2015年6月底,她说儿子曾经看上过一双乔丹鞋,这次给他买了,马上他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吴谢宇的脚大,45码,买鞋没那么容易。鞋放在谢天琴妹妹那儿,当时她们以为吴谢宇就要回仙游看望外婆,回去就能穿上。
吴谢宇被捕后,张力文给吴谢宇买了衣服,附上500块钱生活费,上面写了他的名字,送进看守所。他给吴谢宇的表哥阿勤打电话,说:“你有空给他写一个明信片,写上‘爱你的哥哥’,让他觉得社会上还有人爱他。”阿勤答应了。
看守所退回了乔丹鞋,因为上边有鞋带,不符合规定。谢天琴在遇害前给儿子买的物品,他终究是没有机会用上。张力文和他的三个朋友,被司法机关找上门,因为他们是检察院起诉吴谢宇诈骗罪的受害人,吴谢宇一共骗取了他们61万元。张力文和朋友们很快对公安机关出具了谅解书,表示自己愿意借钱给吴谢宇,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想到他的爸爸,就恨不起来”。但是当校友聚会的时候,其中一个朋友与人差点打了起来。人家指着他们愤愤地说:吴谢宇就是杀人犯,该杀,怎么可以帮他?!
张力文跟我们说到这里,眼皮耷拉下来,低下了头,好像是犯了错的人。当我们2022年、2023年见到他时,吴志坚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是他对朋友的情谊,仍然很浓厚。他一会儿说起吴志坚的温和友善,一会讲起与谢天琴相处的往事,他说他很喜欢吴志坚的性格,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能够理解谢天琴。“她自尊要强,说话有口音,想开玩笑又不会。我觉得我性格中有跟她相似的一部分。我们都是从小地方落户福州的第一代,童年的贫困和不幸造成的那种自卑,这一辈子恐怕都抹不掉。我们这样经历的人,现在过得再好,内心最深处也是自卑的。我们就是自卑与自傲的奇特混合体。”
几位朋友推选他来做对接记者、联系律师这些事情,他应承了下来,但内心的纠结也显而易见。2022年夏天与我们第一次见面采访前,他到了自己公司楼下,下雨了,他在雨中绕着楼走了好几圈才上来。张力文身高一米六,皮肤黝黑,他说起自己早年在仙游大山里的贫苦生活,读中学时回一趟家要步行好几个小时,沿着无尽的山路一圈圈转啊转啊,然后背点咸菜回学校。他一直不自信,大学毕业分到南平铝厂就遇到大他一岁的吴志坚。吴志坚友善热情,是他融入城市生活的一个重要陪伴者。谢天琴很克己,她不是好沟通的人,但从来不奢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
几个帮助吴志坚的朋友,经历也很接近,都是从农村一点点奋斗到福州。而考上北大的吴谢宇,到达了他们所有人没有到达的高度,这曾经是多么让他们羡慕的成就啊。
张力文说起他在楼下转了好几圈,“我在想,我该怎么去讲述呢?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这些年我算一个见证者。但是为什么最后一家人都留不下来呢,整个家庭就要绝了吗?”他感慨吴家和谢家的命苦,早年为吃饱饭而挣扎,然后是他们作为上世纪60年代末的人吃苦考上大学,有了城市户口,找了公家单位,紧接着结婚生子、分到福利房、买了车。这是一个个农村出来的家庭在城市里立住脚的经历,也是一个个中国家庭既重大也平凡的愿望。他问我们:“中国人不是希望一代比一代强吗?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张力文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很少聊吴谢宇的事情,“大家心里都难受,完全没有办法接受”。重庆江北机场劈成两半的大家族
70多岁的外婆程玉英,住在仙游县的木兰溪边。她有时候会念叨起大女儿和外孙。“怎么母子俩到了美国之后,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不回家看看,也不打个电话?”念叨多了,快言快语的小女儿就会怼她一句:“他们也不想你,你想他们干什么?!”
2022年谢天琴生日期间,老人又念叨起来,谢天琴今年55岁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也不知道她工作了一辈子的中学,有没有给她办退休手续。2016年2月18日,公安机关曾向程玉英提取唾液样本,以便进一步确定受害者的身份。但老人家对背后的原因并不知情。
案件一旦浮出水面,在莆田仙游的老家里,吴谢两家就被一劈两半。吴谢宇妈妈这边姓谢的亲人,成了受害人亲属,要为惨死的谢天琴讨个公道;爸爸那边姓吴的亲人,希望法律能手下留情,留吴家唯一的孙子一命。张力文和朋友们想为吴谢宇聘请律师,但外婆作为唯一在世的直系亲属对案件并不知情,所以没法以她的名义请律师,最后吴谢宇用的是法律援助律师。吴谢宇的奶奶在他被捕之后半个月去世了。本来吴家也想瞒着老人,但奶奶出门还是听说了,受到严重打击,一病不起。奶奶临终时跟家人说,看能够想什么办法,留孙子一命。
吴家和谢家的亲人对案件的态度不一样,张力文这几个朋友,也感到为难。吴家那边能够商量点事情的,就是吴志坚的大姐阿花。但是阿花毕竟文化程度不高,吴志坚2010年去世后,吴家其实就慢慢地散掉了。
首先是吴志坚的大妹离家了。她找的是个入赘女婿,吴志坚去世后,她更加抱怨吴家没有人照顾她。吴志坚生前报答的是大姐阿花,两个小妹妹因为精神不正常,也长期得到吴志坚的资助。大妹觉得自己一直被忽略,在吴志坚去世后,她和老公一起去夫家生活,与吴家再不来往。2010年后,谢天琴用抚恤金和吴志坚朋友的捐助,一直给吴志坚的妈妈养老。她也贴进去自己的工资,还要应对大姐阿花的借钱。2015年谢天琴去世,吴家在经济上又回到了彻底没有资助的状况。
2019年我们第一次去吴志坚的老家时,他家倒是有了新房子,是用政府的扶贫款在2016年左右盖的。新房的外观有些气派,三层高的水泥房,但是走进去后,里边基本是毛坯状态,吴家人就在里边生活着。那时候吴谢宇的奶奶已经受打击去世,继爷爷还活着,但是没多久也去世了。
2022年、2023年我们又去到吴家,吴志坚最小的妹夫张明,在这几年里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表现出一种扬眉吐气的情绪。张明本来是吴志坚托人找来的入赘女婿,外地人,一只手干活受过伤,少了手指。入赘女婿在吴家地位不高,2019年吴家的老人没了,大姐阿花和最小的妹妹不是一个父亲,不太管她。
如今住在吴家扶贫款修的新房里的,是以张明为中心的家庭。张明把自己的妈妈接来养老,他的两个孩子一个上了大学,一个正在读高中。他早已没法像过去那样指望吴志坚的接济,必须在家附近找各种活儿。他老婆智力有障碍,平时去了哪里家人也不管,吃饭的时候找回来。张明的妈妈在这里住了几年,因为听不懂福建方言而显得孤独,她对前来的记者很客气,但是不让自己这个智力障碍的儿媳夹菜,只给她一碗白米饭吃。没人再替吴志坚最小的妹妹撑腰。
大姐阿花无心也无力去照顾这个一堆苦命人的大家族了,她的另一个妹妹因精神分裂正长期住院。她原本眼巴巴地指望着供弟弟读书出来,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弟弟去世后,她寄希望于考上北大的吴谢宇来改变一切。正如张明回忆吴谢宇考上北大,他脱口而出问我们:“那样的学校毕业出来,以后总归是有年薪百万吧?”
现在,所有的希望都被狠狠砸碎了。大姑的儿子阿勤原本2016年准备结婚,吴谢宇弑母的消息传出来,女方退了婚。30多岁的阿勤还单身,作为亲戚,他们因为这件人伦悲剧而抬不起头。
谢天琴的妹妹,提起姐姐就哭,说姐姐命太苦了。她离婚后住在弟弟家,一起照顾着失明的老母亲。张力文希望他们能出具法律意义上的谅解书,争取保住吴谢宇一命。但是吴谢宇的舅舅和小姨有自己的想法。
2020年12月,吴谢宇的案件一审开庭时,吴谢两边的亲戚和张力文等朋友,聚集到了一起。除了关注案件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身份——吴谢宇涉及诈骗的受害人。在检察机关起诉吴谢宇的犯罪事实里,他除了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母亲,还诈骗了亲戚友人144万元。聚集在一起的亲朋们情绪都不好,也觉得尴尬。吴谢宇的小姨哭哭啼啼为姐姐鸣不平,他的大姑希望能留下吴谢宇一命,说不到一起去。
张力文后来也还想劝说吴谢宇的舅舅小姨,能不能在法律上谅解他,先留下孩子一命。在张力文眼里,吴谢宇作为下一辈,还能再对他进行教育。但是舅舅在电话里哭着跟张力文说:“求求你们,别再劝了,都别再找我了,我已经被他害得很惨了。”舅舅说2015年吴谢宇找他借钱时,他的生意本来就已经不太好,一下子被骗50多万,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他说老婆因此跟他离婚了,“我也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吴谢宇似乎很少真实地感受到其他人的处境。他就像生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只关注着自己放大的情绪。对于被自己碾碎的家族命运,他很长时间内并没有多少感知。
2019年4月被捕后,参与给吴谢宇做笔录的人,对他留下了口才超群、知识丰富的深刻印象。被捕前,吴谢宇以“周晓隆”的名字住在重庆江北区的半山华府,身边还藏着12张从网络上购买的他人身份证。2016年2月在河南永城与刘梦分手后,他逃亡的路线从山西、陕西、四川、云南、广西、广东到湖南等地。2016年3月1日,他的账户余额只剩下910.44元,诈骗来的144万基本挥霍光了。后来吴谢宇在深圳和重庆的酒吧都当过男模,在重庆生活的时间比较长。
吴谢宇的形象是完全分裂的。2019年被捕后,他在重庆做男模时的同事群炸了锅,大家对他的印象是“经常笑着脸”“很有礼貌”“不像其他男模咋咋呼呼的”,还有人回忆起,自己觉得他人不错,和和气气的,给他推荐过几次客人。他们对他的另一个印象是节约,但怎么个节约法,也没说,总的评价就是普通,“做事规规矩矩,业绩也平平常常”,过眼即忘。
网上流传的另一段视频中,身处山城的吴谢宇正穿着健身服躺在草坪上朗读英语,片段来自2019年3月2日的《经济学人》网站上的一篇长文,文章分析了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执政五年后,印度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运动走向问题。
他一方面拥有非常多的知识技能,另一方面在真实的生活中,像个跌跌撞撞学着走路的幼童。2019年4月在机场被捕,是因为他想追求工作中的一位经理,非要去机场送对方出差。但是在同事们看来,这两人是不可能发展恋情的,经理完全没有那样的想法。
被捕后,吴谢宇在写给亲人的信里,写到他是在逃亡的这几年才第一次真正接触社会、体验现实生活,“过去我一直活在书本、小说和影视的虚幻世界之中。只有这几年我才是真正逃脱了禁锢了我十几年的虚幻世界”。大学里他的垮塌,也与害怕面对社会有关,“我没有做好毕业后面对社会的准备,我非常害怕毕业,害怕离开学校,我对自己和自己的未来极其悲观,因为我对自己极度没自信”。
吴谢宇知识和心智能力的不匹配,给他做法律援助的律师冯颖也有很深的印象。在头几次会面时,她耐心地听吴谢宇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喜欢频繁地引用在书本里、电影里看到的语句和场面。他大量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东野圭吾的小说、各种电影片段等,冯颖的感受是,这个小伙子的记忆力实在是好。但是吴谢宇的情绪不稳定,他有时候激奋地表达不惧怕死亡,“你们直接判我死刑吧”,“尽早判吧”,有时候情绪完全崩溃,哭得难以自已。
冯颖敏锐地感受到,吴谢宇根本无法面对自己。她耐心地听完吴谢宇所有的高谈阔论,一次次地,终于,吴谢宇开始说起自己的生活。这些谈论,给冯颖留下两个突出的印象。一个是,“没有什么少年天才,他人前显得轻松,背后学起来非常累非常苦”。她认为他在大学里已经学得很苦了,但怎么别人就轻轻松松比他考得更好?另外,吴谢宇特别希望被人认可,很在乎别人的评价。会见时,他总会询问外边现在怎么评价他,是不是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冯颖比吴谢宇大十几岁,留着干练的短发,戴着眼镜,说起话来理性也温和。吴谢宇觉得冯颖人好,在心里开始把她当个大姐姐。一审开庭前,冯颖总共见了吴谢宇20多次。有一阵她因为摔坏了腿,很久没有露面。再次会见时,吴谢宇表现得比较牵挂,也会问她的身体情况。冯颖能感觉到他内心很孤独,渴望温暖。
吴谢宇向冯颖的倾诉里,提到高中和大学的学习氛围完全不一样。最快乐的日子是高中,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颗星一样,这种星在谁面前,都闪耀光芒。同学们都崇拜学习好的,吴谢宇对谁都很热情,别人也很愿意接受这种热情。冯颖向我们说到吴谢宇的感受是,“可是到了大学,当大家不在乎你的时候,你那种热情人家会觉得有点那个,对吧?”
对待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吴谢宇表现出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思维方式,这也让冯颖印象深刻。比如“一个北大学经济的学生,花几十万去买彩票”,还有吴谢宇与性工作者谈恋爱,向对方提亲,半年时间为对方花费了20万元。
从律师辩护的角度来说,冯颖提议给吴谢宇做精神鉴定,并且也想知道他和妈妈相处的情况。
吴谢宇对做精神鉴定的提议完全拒绝,说到妈妈,他非常维护,他说谢天琴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很辛苦,很完美。他绝对不接受为了脱罪而说妈妈半句不是。他后来在信里对舅舅的解释是:“我对妈妈,是爱,不是恨或世人可能会猜测的其他任何负面情感。我太爱太爱我妈妈了,可,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在现实生活中去好好爱一个人。”他后来在看守所写了大量自述材料,而写这些“内心最深处最根本最强烈的动机”,是为了“告诉大家我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最好的老师”,“我妈妈是绝不能被怪罪的,一丁点都绝不行的!”
为什么要在2016年的春节主动暴露案件?吴谢宇的解释是:“我觉得我妈一个人放在那边(被杀害在家里)太惨了。”2020年12月24日,吴谢宇涉嫌故意杀人、诈骗、买卖身份证件案第一次开庭。吴谢宇后来提到他在庭审上的感受,他原本想象了无数次,他看到被自己伤害的亲人长辈们,会走过去跪下,向他们磕头认错。但是,“真开了庭我才知道一切都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戴着手铐脚镣,穿着厚厚的防护服,走路都艰难,我走进法庭就开始害怕,我不敢往旁听席看,我怕看到你们。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是如过去那般胆小懦弱……”
吴谢宇对事情的描述,总是陷入“我原以为”和“才发现是这样”的矛盾当中。他在头脑中有一系列关于很多事情的想象,这种想象来自于他读小说看电影得出的经验。而对于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和事,他并不屑于真诚地通过人际交往来感受,后来他提到这种“当时是自以为是”的心情。
包括他对妈妈去世之后的想象。检察机关在庭审中,出示了谢天琴被杀害之后的照片。由于案件过了半年才暴露,检察机关出示的照片也是谢天琴被杀害半年之后的样子。吴谢宇说,这张照片彻底压垮了他,“我的妈妈已变成了那样的凄惨、那样的丑陋可怖啊!”“那张照片是妈妈死后变成的样子,上帝啊,我做梦都想不到,我的妈妈总是那么地爱干净,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总是那么美丽娴雅的,我妈妈最后竟变成了那副模样啊!”而他幻想着因为他买了很多防腐剂,“妈妈走后就像白雪公主、就像睡美人”。
旁听了第一次开庭的张力文,在吴谢宇厚厚的防护服之下,也能感觉到他的不稳定和脆弱。他哽咽着提到,“有爸才有家”,对爸爸的离世一直不能释怀。他强调妈妈的完美,一点都不能责怪妈妈。对于自己和同居女友刘梦的关系,他理解的是他应该绝对服从,像个机器人一样。
大约8个月后,吴谢宇等来了一审的死刑判决。他后来写信给张力文,“我听到了你们四位叔叔对我谅解,无比感动感激又羞愧内疚,但我听到我的阿姨(小姨)、舅舅都没谅解我,我顿时如坠冰窖、心如死灰”。
当“死亡”这个让吴谢宇极度恐惧的事情真的迫近了,吴谢宇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很绝望,之前像行尸走肉,不说自己像是吴谢宇。被抓后,被迫去回忆一些事情很痛苦、很羞愧,觉得自己像个畜生”。
他选择了上诉,因为在看守所看了一本法律书,他希望这本书的作者成为他二审的辩护律师。吴谢宇的上诉理由为:作案后极其悔恨,愿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愿意赔偿被骗亲友的经济损失,其并非如一审认定的毫无悔意,请求改判死缓,给其一个活着赎罪的机会。
吴谢宇开始给大姑、舅舅、小姨、张力文等人写信,既是讲自己从小成长的心路历程,也在求他们谅解自己。特别是舅舅、小姨,他们的谅解有可能给他带来生的希望。
阿姨(小姨),我也不想瞒你,我写这封信想向你认错,想和你说对不起,想给你一个交代,想让你能好受一点点,但,也为了我自己。
我现在的情况呢,可以说到了最后时刻了。我被判了死刑,虽然有上诉,但没有意外的话二审也会维持原判,也就是还是判我死刑……
我确实明白这都是我罪有应得……
只是呢,我还是想告诉你:
阿姨,我想要活下去,我真的无比渴望能活下去!
舅,我现在的处境是这样:我被福州中院一审判了死刑,虽然我上诉了,但希望很渺茫,按照法律程序,接下来是福建省高院二审判决,如果省高院仍然维持死刑的判决,最后的希望就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程序,如果最高法也核准了死刑,那我就将被执行死刑了。我知道这全是我自食其果,我现在可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日了。
请求你谅解我,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我请你给我一个活着去用我的实际行动证明的机会。
在吴谢宇之前所有关于自己的叙述中,他的情感似乎和妈妈是一体的。他有聪慧的学习知识的头脑,可是没有形成独立的思考能力,没有发展出独立的人格。为什么要杀掉自己这么爱的妈妈?他虽然给出了很多理由,可实际上又没法让人信服。他笃信妈妈是完美的,是容不得一丝挑剔的。
如果他有能力辨析妈妈和自己的不同,能看到妈妈性格的局限而不用完全认同,他或许就无需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撕扯掉捆绑着他的紧箍咒。妈妈的认知局限着他,而他为了做让妈妈喜欢的孩子,不自觉地成为禁锢自己的共谋者。悲惨的是,他剥夺了妈妈的生命,而等到他真正面临被剥夺生命时,他才开始“破壳而出”,直接喊出——“我想活”。
2021年8月一审死刑判决后,他写信求这些长辈们,“我等了这么久,想等我的亲人长辈们有一个人对我说一句话:‘你要好好活下去!’……你愿意救我的慈悲情义之心,已经救了我!”每一封信,他的署名都是,“不孝逆子 吴谢宇”。他期盼着亲人回信,“哪怕只有一个字都好”,留下自己在看守所的地址。
但是没人回信。即使是有心帮助吴谢宇的张力文,也没有回信。其实哪怕是好好读一遍吴谢宇的信,他都说自己头疼。吴谢宇在2015年骗钱的时候,曾大段大段给张力文发信息,张力文说这些信息在自己的旧手机里,他不想再翻看。从朋友情谊来说,他希望吴家能留下后人,但是从人伦道德来说,他没有办法去安慰吴谢宇。吴谢宇刚被捕的时候,他递东西进去,托警官带的话是,“好自为之”。
提到谢天琴被杀害,他突然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闭着眼,难过地摇晃着头,“不要说这个了,不要说了”。那种悲伤的神色,让人动容。因为新冠疫情的管制措施,吴谢宇案件的整个审判过程,都延长了。他待在看守所里,再次像一个好学生一样,看书写作,表现得非常乐于助人。
2019年12月因非法采矿被抓进看守所的秦云刚,与吴谢宇相处了15个月。吴谢宇的文化水准高,这仍然是他的一个重要标签,他热心指导看所守的其他人,比如怎么理解诗句、孩子要不要考985学校,他自己一有空就埋头写东西。秦云刚近50岁了,文化水平低,在看守所里也学着背诗。吴谢宇借着给大家讲“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劝慰他们要立志,不要在里面垂头丧气。秦云刚说:“讲句不好听的,在看守所那种逆境的地方,有些人自杀的心都有,但吴谢宇在里边很积极。”秦云刚损失了很多钱,吴谢宇一直劝解他,“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说人生有很多惊涛骇浪,钱没了还可以再赚。
在某种程度上,吴谢宇可能又找回了自己被需要的感觉,被需要使他认为自己有价值。他在看守所里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天冷的时候,他看到别人洗衣服,就去帮人洗。2021年中,秦云刚的案子判下来了,他转移到了监狱。吴谢宇给秦云刚写信,一直说秦云刚为人非常好。秦云刚想回信,但发现监狱不让他们给看守所写信。
冯颖作为一审辩护律师,本来和吴谢宇的交道就此结束了。但是吴谢宇仍然把冯颖当作一个知心姐姐,过一段时间就给她写信,他像一个想得到表扬的好学生一样,汇报自己在看守所积极帮助他人,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冯颖给他回信,但是会提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也很重要,为二审多做准备吧”。
2021年4月,一审死刑判决下达前,吴谢宇给审判长和合议庭写了长达100多页的自述材料。他像个知错的孩子一样,一再表示自己完全悔悟,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非常罪恶。似乎他认识到错误非常难得,值得轻判。他的自述材料写得像篇长论文,有总论点和七八个分论点,每个论点他又分开陈述。但是在外人读来,吴谢宇的叙述非常重复,翻来覆去说着他怎么从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高材生,做了极为罪恶的弑母举动。他在逃亡过程中,一点点接触到真实生活,从而意识到生活的美好,以及自己的罪恶。
在他的这份自述材料里,他说他后来意识到,妈妈还是热爱生活的。妈妈谢天琴的形象立体了起来。吴谢宇说,他回忆起妈妈爱吃零食。逛超市的时候,总是在零食区徘徊很久,拿不定买什么。最后妈妈会什么爱吃的都买一点,很浓的酸奶、沙琪玛、牛奶味和原味的立顿威化饼干、奥利奥、牛肉粒……妈妈最爱的花是三角梅,妈妈还会在家里阳台上养芦荟、养仙人掌。“每次她看到花盆泥土里冒出的嫩绿的小三叶草,还会经常怜惜地给小草浇点水呢。”他说他终于意识到,“啊!妈妈其实就是这么一枚可爱的吃货,就是这么一个爱花爱美的女孩……”
吴谢宇说2016年3月份左右,他在逃亡路上读了《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这是一本指导人对自我进行心理疾病诊断与治疗的读物。“以前我很少读这样的书,更从不会把书用到我自己身上去看看我自己有没有什么心理问题。因为我自以为是、以自我为中心地觉得:‘我怎么可能会出问题?我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心理疾病?’但,现在我已知道我的整个思想观念一定出了最根本、最可怕的大问题,于是我才终于开始真正地反躬自省。”
他还很有兴致地提到,他在逃亡途中和在看守所里,没有一刻不在学习和努力。勤奋早已刻进基因,他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为了证明他意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已经在改过自新,他提到他在重庆给两个孩子做家教。这两个孩子的家庭都有复杂的故事,而他努力跟家长谈心,让家长鼓励孩子说出真心话,为他们协调家庭矛盾。
2021年底,在和二审辩护律师会见时,吴谢宇仍然在乎外界的看法,“我在看守所写的一些东西,都是为了做一个交代,不想让大家把我看得太坏”。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执着于自己因为爱妈妈才杀害她,“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去做,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他会提到公安的陶警官、检察官都对他很好,原先的想法都是自以为是,如果之前能有这样的开导,他就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经济上怎么补偿亲友,吴谢宇也提出了解决方案。他家在马尾的那套98平方米的房子,市价150万左右,与他骗取亲人的144万很接近。他希望卖了这套房子来补偿大家。
张力文和他的三个朋友马上表示,他们被骗的61万元,就留给吴家。吴家又陷入了贫苦的命运,而他们也就只能帮这么多。卖房剩下的钱可以弥补吴谢宇舅舅和小姨的损失,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解决方案。
但是吴谢宇的小姨和舅舅,对这种方案一直不表态。谢天琴的遗体,这么多年一直在殡仪馆里,并未入土为安。前姨父刘裕宗听说了这件事后,第一反应是,“这当然应该是吴家人来解决啊,谢天琴嫁给吴家了,就是吴家的人”。吴家唯一能出面的大姑,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需要帮助的弱势的人。舅舅和小姨,与大姐谢天琴一样,本来就不喜欢与外界的各种往来。“反右”时父亲因迫害而眼瞎,给他们留下的苦命的伤痕,因谢天琴的被害而变得更加不可触碰。
在高大漂亮的新商品房的包围下,吴谢宇和妈妈曾经生活的“铁二中”的家属楼,显得更加破旧。五号楼的102因为成了惨案的现场,至今仍空着。但是楼里其他人的生活继续着。2022年夏天,我们去探访时,马老师正在邻居家打着麻将。这些邻居都是谢天琴的老同事,提起谢天琴,每个人看法不同,语气也不一样。马老师跟谢天琴感情深,伤心事再次被提起,她难受了很久。
2023年春天,疫情的管控措施解除,吴谢宇二审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当我们再次找到马老师,她说她再也不打麻将了,因为一到那个场景,就会想起大家谈论谢天琴,触动了她的伤心事。每一次想起谢天琴,她就睡不着觉,嘴里起泡,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二审判决会是怎样的呢?马老师低着头,她跟吴谢宇的小姨来往很多,很替小姨舅舅的立场考虑,但是她叹着气说:“如果去问谢天琴,她是不希望孩子死的吧。你说这是什么,这就是当妈的心。”
2021年8月吴谢宇被一审判决为死刑后,他开始了每天戴着脚镣手铐的日子。死亡离得近了,他一封封地给亲友写信。“大姑,如果我现在死了,那我给我爸妈给你们带来的所有耻辱就连一丁点洗刷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现在死了,我就将永远以眼前这个可恶可恨可悲可鄙的罪人为结局了啊,我不甘心!我现在时间真的真的很有限,我在写一些材料,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个生的机会……”
而追求完美的他,在信的末尾还会向亲人解释,因为戴着沉重的脚镣手铐,字写得难看,请不要怪罪。他也在给合议庭的信里提到他从小到大的好分数、竞赛名次,以及他高中时被评为“省三好学生”,以证明他有“赎罪的能力”。
在极强的求生欲被唤醒后,2023年5月30日,吴谢宇等来了对他的二审死刑判决。
吴谢宇在狱中写了近1000页的各种自述材料,他总是在想着向世人证明,他不坏,他的家庭也很好。在2021年4月写给合议庭的材料里,有一段非常特殊,吴谢宇幻想着如果妈妈没死,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这样写道,他会娶个孝顺的女孩,生个孩子,让妈妈享受天伦之乐。妈妈陪着孙儿,教他读《唐诗三百首》,陪他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就像小时候对待他一样。妈妈会跟孙儿一遍遍讲吴谢宇小时候的故事,一直到孙儿捂住奶奶的嘴,“好啦好啦,爸爸小时候的事情,你都给我说过好多遍,我都会背啦”。谢天琴会怜爱地摸摸孙子的头,笑着说自己真是老了,记性不好。
谢天琴不太爱出远门,以前每次出门回家,会说,“好累,又要洗一大堆衣服了”。所以吴谢宇想象着,他以后只用偶尔带妈妈出去旅游,带吃货妈妈去品尝各地小吃。他要买一台很大的电视,这样妈妈在家就能和孙子一起看很多电影。妈妈带着孙子,就像吴谢宇小时候一样,一起看《纵横四海》《东成西就》,一起看赵本山高秀敏的小品。吴谢宇小时候常常笑得趴在地上,猛拍地板,谢天琴看着儿子,笑得饭都吃不了。谢天琴总是闲不住,即使嘴上说累,也不停地忙着。小时候吴谢宇哮喘犯了,谢天琴陪着床上的儿子,唱着《大海啊,故乡》。
吴谢宇说,妈妈老到了要离世的那天,他一定要握住妈妈的手,好好陪妈妈说话。他要把爸爸离世时他不敢面对的、他后来悔恨不已的,给弥补了。
在他的想象中,“接着,妈妈会看着我的眼睛,说出那句我等了一辈子、盼了一生的话:‘小宇,你是妈妈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妈妈这一辈子啊,挺满足的了。’最后,我会在无法想象的幸福与悲伤中,对妈妈说出我在心中藏了一辈子的话,‘妈,我最幸运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你做我妈妈,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文中除谢天琴、吴志坚、吴谢宇为本名外,其他均为化名。本刊记者杨璐、王海燕、陈晓对本文亦有贡献) 吴谢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