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方纲:苏轼的铁粉
作者:卜键
常见有人试图以文人与学者相比较,大约因看多了“文人相轻”“文人无行”之类,便尔推崇学者,认为胜文人一筹。实则在先秦典籍中,文人意味着知书能文,学者较多指学习,近似于学生之义。后世通儒渐少,学科日细,一意求专求深,学者和专家的含义重叠,更强调埋首青灯黄卷,也与诗酒挥洒的文人渐行渐远。其实字词的概念很难笼罩人之性情修为,一身文、学兼具者历来不乏其人。“五纂修”中如前面写到的姚鼐、程晋芳,以及本节要写的翁方纲,都有着博通的学识,同时亦文采飞扬。
翁方纲号覃溪,亦号苏斋,自幼天资过人,与朱筠、朱珪同为京畿大兴的少年才俊。他于乾隆十七年考取二甲进士,年仅19岁,选庶吉士,学习清书(满文),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因文笔颇佳,又有一笔端严秀逸的楷书,弘历对之印象上佳,擢为日讲起居注官,并接连命为乡试副考官、正考官。那时的翰詹大考,出题一向精灵古怪,阅卷亦严苛,京师戏称“翰林出痘”。二十八年五月,翁方纲被大考弄得灰头土脸,列于第三等。这个等次通常会被降调,皇上觉得人才难得,仅予罚俸一年的薄惩。二十九年七月,他受命接任广东学政,第二年换届时留任,三十三年九月再次留任。似此只能是出于皇上的倚信,又有较为丰厚的养廉银,方纲颇引以为豪,特制“三任广东学政”印章,以示纪念。
在一个位置上待得太久,难免滋生弊端,翁方纲尽管居官清廉,也遭遇到意外的麻烦。三十六年十月,乡试已过,接任广东学政的人选也已宣布,本来已没有他什么事了,而因该年为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有旨“将各省应试士子年臻耄耋者,特赐举人”。多数省份呈报一二人,广东居然上报“九十以上者三名,八十以上者十六名”。弘历阅折立刻上火,谕曰:“此必若辈见有上年恩旨,各萌幸泽之心,增填年齿,以致多人混冒,岂知锡庆惟从核实。而名器难以滥邀,似此作伪涉欺,岂能逃朕之洞鉴!而士习所关,尤不可不防其渐。”他说三个90岁以上的试子(即考生),就算虚报也不会悬殊太大,命广东巡抚德保查明姓名,核实年岁另行奏闻;但认为那十几个自称80岁以上的大多虚假,连查都不必查了,“不然,何上科未闻一人,而今年遽聚至如许耶?”巡抚为乡试监临官,德保不经过详细核查,照单率行入奏,被交部察议。而有资格参加乡试的考生,必须经过学政查验年岁相貌,造册录送,应负主要责任。试子的年龄造假是科场积弊之一:中年者为日后做官计,“减少岁数者,十居八九”;及至老年,为得到天子恩赐,又设法往大里增添。乾隆早知其弊,小小不然也就算了,竟然一下子搞出这么多来,遂加痛责:“翁方纲竟尔听其私改,置若罔闻,所司何事?”吏部很快做出处分,方纲灰溜溜回京待业。恓惶的日子过了半年,幸遇四库开馆,刘统勋奏称翁方纲等“留心典籍,见闻颇广,请充补四库全书纂修官”,皇上即予批准。
比起其他四位,翁方纲的确是见多识广,做过主考官,又有过提督一省学政的经验,待人也显得和悦友善,与大家相处愉快。今天常以“工程”指称文化项目,兴修四库的确是一个浩大的学术和出版工程。“五纂修”的工作相对独立,而不管是挑选内府书目、确定应刻应抄,还是撰写提要,都应集思广益,也需要下一番考辨功夫。这就需要大量的参考书,翰林院收藏丰富,但不可能有太多副本,个人藏书则差别很大,必须互通有无。方纲先与五人中最年长的程晋芳商量,理出一个分工协作的思路:每日清晨大家到馆会合,各自处理所办书籍,然后在宝善亭集中,沟通商量,就发现的问题“详举所知,各开应考证之书目”,若谁家有就次日带来,如都没有,则去琉璃厂书肆访查。当时有很多江浙书商蒐罗各种版本运到北京,聚集于五柳居、文粹堂等处,可暂借,也可转抄,给众纂修带来极大便利。
而翁方纲只是自觉协调一些办书程序,不具有管理职责,真正管事的是提调官,再上面还有总校、总纂、副总裁、总裁等。在他们入馆之初,将内府各处藏书目录很快研究并勾选一遍,外省征集之书未到,“五纂修”也被指派参与一些《永乐大典》的辑佚;即使各地书送到后,仍兼着对大典辑佚本的复校之责。当时纪昀等人在翰林院原心亭,与五人所在的宝善亭近在咫尺,取活交活都方便。《翁氏家事略记》有“五月二日,取原心亭纪、励诸公校《永乐大典》册子三本,即于宝善亭校讫,交鱼门手”一段,可为证明,亦能见出编纂工作的要求很紧凑。
翁氏所说的“五月”,应是乾隆三十八年五月,大家已能每天下班回家。而此前的编校节奏更快,乃至于众纂修要集中住在翰林院加班,日夜兴办。方纲写过一首《永乐大典余纸歌并序》:
乾隆癸巳春,诏开四库全书馆,命翰林诸臣取院中所贮嘉靖重录《永乐大典》分种编辑,每卷尾有余纸,以赐诸臣。臣谨装册赋诗纪焉。
澄心堂纸欧阳诗,此纸年数倍过之。况闻郁冈比韵海,不徒博物赐陟厘。中天帝文四库启,秘馆特遗儒臣披。尾曰侍郎臣拱上,院体细楷沙画锥。幅余茧素灿如雪,诏给臣等供其私。归来作笺效减样,试墨但愧无好词。院斋去岁宿旬月,篇目二万重寻思。借编崇文秘书录,因想解缙刘季篪。历城周髯要我咏,六十卷第钞已疲。莫生界画索小字,灯前絮语又及期。笑人装潢熟纸匠,万番堆案徒手胝。勿言文董但一艺,赝语想象无由追。
余纸,即《永乐大典》卷册末尾的空白纸张。弘历见其光洁可爱,复历经二三百年岁月,全无新纸之火气,命人裁下来自用,也赏赐群臣(今天看来,即便够不上破坏文物,也是大过错)。翁方纲得之欣喜,题诗记之。先后在事的纂修官数百人,似乎只有他留下较多的编纂记录,为今天的研究者所重视。
每逢朝廷大祀,君臣都要按照礼仪规定的天数斋宿。皇帝有斋宫,翰林官员则住在院内西斋房,此时正好供馆臣加班时下榻。“院斋去岁宿旬月,篇目二万重寻思”,说的是去年住在翰林院斋房合计有一二十天,集中对全部篇目斟酌审议。后面提到的周髯,即周永年,请方纲赋诗,回称自己阅抄过多,太累了;莫生,为庶吉士莫瞻菉,请方纲为绘画题款,也在其睡觉前婉转提醒。由此映照出一个不矜不伐的翁方纲,与同仁轻松相处,并不限于“五纂修”小组。他精于金石之学,雅擅书法,四库馆金石、篆隶、音韵部分多出其手。他为此广泛收集图册、拓片,一次居然购得宋椠《苏东坡诗施注顾注》残本,加上已拥有苏轼手迹《嵩阳帖》,遂以“宝苏室”为号,并镌刻“苏斋墨缘”“苏斋真鉴”等藏书印。
翁方纲少年得志,一路顺风顺水,上有天子嘉许,有刘统勋等大臣爱护,身边有同僚同年、文朋书友的认可,下有一大批弟子门生拥趸,前程本不可限量。他在广东时本想为皇太后大寿添点儿彩,却因没拿捏好力道,惹怒了皇上,痛遭棒喝。初到四库馆时,方纲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时期,而处之坦然,做事积极认真,也与逆境时的苏东坡有几分相像。他是苏轼的铁粉,似乎隔代传承了坡翁那份放旷通脱,每逢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都会盛邀友人来家中观赏题跋,称之为“祭苏会”。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