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有从断裂中才能理解历史

作者:苗炜
我们只有从断裂中才能理解历史02020年春天,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罗新动笔写北魏宫女王钟儿的故事,2022年春天完成,这本书叫《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他说:“我非常讨厌历史学家对皇帝们的过度热情,所以我尽量不写。我写这本书,就是想要抗击民间阅读的这种热情。传统治史的倾向,一般是围着皇帝来说话,我不想再做那样的事情。”

2022年,他还出版了《月亮照在阿姆河上》,这是一本旅行随笔,一个历史学家记录他在乌兹别克斯坦、伊朗、美国、复活节岛等地的考察和旅行。他还有一本著作叫《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他想搞明白,自己所研究的那个遥远迷蒙的中国,和眼下这个常常令他大惑不解的中国,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呢?我们只有从断裂中才能理解历史1我们阅读历史的时候,也有一些迷茫和困惑,什么叫历史感?历史是人民写的吗?为什么我们想在历史长河中寻找到一些标记,来锚定自己的位置?我想问罗新老师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和怎么看历史相关。什么是历史感?

苗炜:这几年我们经常听到一个词,就叫集体记忆,这个词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明白,我知道个人的记忆是什么,一个人写小说或者一个人写回忆录,这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那么所谓集体记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罗新:回到过去50年或者更早一点点时间,提出历史记忆,是有一点突破性的意义的,那就是把历史看作记忆,不把历史看作一个确定的东西。历史是什么呢?历史就像记忆一样,是某种记忆,我们记忆的东西不一定就是我们认为、我们宣称的那个东西,对不对?就像你记得昨天的东西,可是昨天同样经历那个事件的人可能记得的跟你差别很大,所以那只是各自的记忆。我们的历史也是这样,我们所写的历史,我们所读到的历史,都是对于过去的某种说法,记忆就是一个个体的东西,我们各自有一个脑子,我们只能这样记。那怎么说历史呢?有的人说历史不就是一种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意思是说大家共同的记忆,但是其实在社会生活当中,我们找不到一个机制把大家共同的记忆弄到一块加以甄别,剔除一部分,选择一部分,其实找不到这个办法。所以事实上我们只能承认,我们读到的过去的历史,它还是部分人的记忆,或者说被部分人认可了的,被部分人选择过的确定下来的记忆,然后说成是所有那个时代的过去,这当然反映了一种权力关系。集体记忆这种话,我认为50年前是很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就在于打破我们对于历史和过去之间的那种迷思。但是今天如果还在动不动就说我们要一个怎样的集体记忆的时候,我们就要特别小心,因为集体记忆是一种权力的表达,反映了一种权力结构,反映了一种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权力关系。所以我们要小心,记忆是个人的东西,集体记忆是怎样出现的,我们要小心这个过程。

苗炜:学历史是不是会让人更有历史感?什么叫历史感?比如我们说历史不会重演,但历史会押韵,这样的认识算是一种历史感吗?

罗新:历史感这个词特别有意思,就是因为我认为在专业工作者的小圈子里面也用这个词,另外在文化界也使用这个词。在专业内部,我们说到历史感,会说某个人历史感差一些,会有这种评价,就是我们会觉得他是不是真正地贴近了那个时代,是不是读了他的东西,让我一下跟着他进入到了那个时代,我看到的不只是他写的东西,而且是通过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他打开了一扇门,让别人走到了一个很大的世界里去,一下子看到更深的东西。社会生活当中所说的这个历史感,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你有没有把此刻放在过去、未来之间,你怎样理解你此刻的经历、此刻的所思所想所见在时间的连续中是什么意义。我觉得这个大概是我们现实当中所说的这种历史感。

苗炜: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说过去40年是中国3000年历史中少见的40年,是从未有过的,我们以后可能回到那个常态中,为什么我们需要这种往历史长河里面扔一个锚的这种感觉,像是去寻找一个坐标?

罗新:我理解你的这个意思,我再简化一点,历史就像光一样,有个波粒二象性的特点,这个二象性就是断裂与连续。一刹那跟另一刹那之间是有断裂的,对不对?但是一刹那跟另一刹那之间又有连续,所以历史基本上是永远在这两个因素之间流动,一个就是断裂,一个就是连续。我们永远是从断裂中看到历史,你不可能从连续中看到历史,因为连续没有意义。如果我们在变化,我们才觉得生命有意义,如果我们过于连续,我们的生命就没有多大意义,这是一方面的。但是另一方面,人们对于那个激烈的变化,就是断裂太多,通常是很害怕的,人们追求连续,我只有紧紧地抓住过去,我才能够获得安定感,我们总是在抓住连续的东西来获得安定感。可是我们的人生本身,它的特质是断裂,更不用说历史的特质就是断裂,所以理解历史主要是理解断裂,不是去理解那个连续。可是我们的生活当中,我们的人性的最重要的部分,是要不停地抓住这个连续,所以人们总是在想着我的此刻和过去有什么连接,有哪些部分是一样的。

今天的中国不是一个古代中国的自然产物,今天的中国是古代的中国和那个时期的世界碰撞的结果,没有那个时代的世界就没有今天的中国,这是无疑的。我一再举这个例子,我们和100年前的中国人的差距,要远远大于我们今天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的差距。但是因为我们在虚幻中追求连续性,我们不相信这一点,不理解这一点,或者意识不到这一点,你就会总是想着,我们的祖先是司马迁那个时代的人,我们的祖先是轩辕黄帝,这当然都是幻想。因为人归根结底不是一个血缘的东西,人归根结底是文化的产物,而我们今天的文化毫无疑问是一个多重来源的东西,对吧?有古代中国的东西,但是更有世界其他地方的东西,没有那些东西就没有现代中国。

我们只有从断裂中才能理解历史22022年7月24日,游客在土耳其安卡拉城堡享受周末时光对于历史来说,我们都是他者

苗炜:我想就我这两年读历史书的一些特别大的困惑向你请教。二三十年前,我刚到三联工作的时候,有一本书特别流行,就是《万历十五年》,然后后来知道这种东西叫大历史,前两年又看过一些书,《奶酪与蛆虫》,还有史景迁的一些书,人们告诉我这叫微观史学。所谓大历史和微观史学到底是一个什么关系?

罗新:大历史这个词已经有专指了,Big history,这个Big history指的是以宇宙的历史为基本的尺度,至少以地球的历史为基本尺度。讲这个历史的时候,首先要讲地球,讲大爆炸,爆炸之后形成了宇宙,然后形成了银河系,然后再讲40多亿年前地球的诞生,为什么地球会成为能够有生命的星球?就要从这里讲起,而且要用很短的时间把它讲出来。所以如果你读过《人类简史》,这是大历史。

现在大历史的著作很多,这一类的书很有意思,意义在哪儿呢?它的意义就在于当我们测量事物的尺度发生了变化,我们过去所在乎的东西也会发生变化。比如说如果我们俩在这儿讨论汉代历史,我们肯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刘邦在前还是刘彻在前,汉高祖在前还是汉武帝在前,这中间只差不到100年。但是要到(大历史)那个尺度上,你还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但是那个尺度上,其他一些事情变得重要起来了,比如说人类的变化里面,男性的喉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们的声带是怎么变化的,为什么会出现语言……那就变得关键了。

苗炜:还有一个问题,我发现我看中国古代史,看的还是一群西方人写的,比如史景迁、孔飞力,还有一本是叫《烧钱》——烧纸钱的事,也是一个美国人写的。我不知道中国学者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我始终觉得,我在看一点中国历史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需要一个他者的目光。为什么一个喜欢中国历史的人会需要一个他者的目光?

罗新: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他者的目光,对于历史来说,我们都是他者。对于中国的任何过去,哪怕是去年发生的海啸般的感染来说,我们都是他者。在你的生活当中有一个明确的“国界”,有一个明确的你,把“国界”之外看作“他”,这不是你的偏见,这是你的政治现实,你的政治现实也反映了你的文化现实,我们观察过去的方式,我们怎么理解过去,我们向过去提出什么问题,这些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我们的文化发展水平。所以我不认为我们没有那种天赋去向过去提出有趣的问题、有价值的问题,而在于我们还没有进到那一步。这个不是对中国提问题的问题,是对人类的过去提问题,比如说我们也研究西方,也研究世界,中国之外的世界,当然我们研究得很少,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

苗炜:对历史提问题也是一种创造力?

罗新:对,是一个自由心灵的问题,你没有自由的心灵,你就没有自由的思想能力。

我们只有从断裂中才能理解历史3摩艾石像是复活节岛上最大的仪式建筑,也是整个波利尼西亚最重要的巨石纪念碑

苗炜:我也看过《空王冠》这样的书,按照西方人的说法叫非虚构写作,是面向大众的那种历史书。那种叙述口吻不符合学术规范吗?

罗新:就学术本身来说,我们的现代历史学根本不要求你去讲这些,像讲述人那样讲历史,因为严格地说,一旦那样讲历史,一定会违反许多职业准则。一定会,不可避免的,因为你会简化,会夸大,哪怕你很谨慎,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因为我们的现代学术标准还是很高的,这一点上我觉得没有什么中外,甚至没有古今的差别,都是一样的那些要求。既然这样,要谨守这个规则的话,就最好不要去做那些事情。更何况现在史学还有一个特点,它是要分析性的和解释性的,不是叙述性的,也就是说我们的训练都是不能讲故事,都是在分析事情,所以我们提的问题从来不是关于个体的,不是关于生命的,提的问题都是超越性的。这样的话,在这个体制里边成长起来的人,怎么可能会热衷于做叙述呢?即使有一部分人——很少的一部分人热爱这个东西,喜欢讲故事,或者说具有这个能力,作为学科来说也是排斥的。

苗炜:这几年我也是觉得人们好像有更多的手段来记录历史,特别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那种做道德见证人的自觉:自己所经历的这个小世界,跟我们所说的历史有什么关联?

罗新: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我们说的历史已经不再是具体的历史了,我们说的history这个东西,它已经真正地抽象化了,它的内核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但是它的外延却变得无穷大: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所写的一切,我们所说的一切,我们此刻的谈话被记录下来了,这都是历史,不需要别人再来从中把它当作原料。没有什么东西是历史的素材,一切素材就是历史本身,因为这个历史它的外延已经无限扩大了。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幸运之处,我们不再需要别人来替我们说我们的历史了,我们自己来说。

我有一个土耳其老师,是一个很棒的历史学家,叫伊桑比克·托甘。有一天在安卡拉,我们俩一起去安卡拉古城堡里面的一个餐厅吃饭,在进那个古城门的时候,他就突然停下来,拍那个城墙,让我看那个城墙。城墙早就破败不堪了,是拜占庭时代,甚至更早的罗马时代、希腊时代就有的,现在的人要把它重新修起来,就地取材,从别的地方搞一些石头堆上去,好多都是墓石,所以在城墙那儿可以看到,上面写的谁谁死了,谁谁埋在这里,有拉丁文的,也有希腊文的,伊桑比克·托甘老师扶着这些石头就对我说:“你想说的历史连续性就在这里,你想说的历史断裂性也在这里。”

土耳其的地中海和爱琴海、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黑海,你在沿岸随便哪个地方走,都能够看到历史,用专业术语说就是堆积层,越往下的时间越早,越往上的越是靠近现在。现在这个堆积层特别丰富,特别厚的堆积层,从16世纪奥斯曼以来,到现代土耳其共和国的历史,这是最鲜明的、最丰富的,最看得见的、听得见的,哪怕你只是一个游客,在那儿看一看,也会很震惊。

历史是这样连续的,它也是这样断裂的。我们对过去需要了解多少?而且多少是个头儿?多少对我们今天有意义?对于普通人来说,过去对他的意义在哪里?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我不认为我们可以简单地给出一个回答,过去到底是一个负担,还是一个资源?古老的中国过去,古老的家族史对于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是什么意义?这是特别有意思的问题。

(本文由作者本人修改、节选自三联中读播客音频《苗师傅·天真与经验 | 我们从断裂中,才能真正理解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