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辞馆第一人

作者:卜键
姚鼐:辞馆第一人0在“五纂修”中,列名第一的为姚鼐,乃因成进士较早、职位也高的翁方纲正处于降级待安排状态,其余三人则资历稍逊。姚鼐时任刑部广东司郎中,对于他被选调入馆,通常的说法是得到刘统勋、朱筠的推荐,而朱氏远在安徽学政任上,应以统勋之荐较为可信。这位掌领枢阁的清正大臣,对姚鼐的品格才学一向欣赏有加,已保举他作为记名御史,为其今后的仕途上升铺平了道路。姚鼐的辞馆,据其侄孙姚莹的说法,亦与刘统勋的病逝相关,“先生乃决志去”。姚莹曾受姚鼐倾心指授,风骨相承,鸦片战争期间任台湾兵备道,坚定支持林则徐的禁烟举措,激励将士抗击入侵者,多次在基隆等海口击毁击伤英舰,五战皆胜,斩获甚多,后来清廷却屈从英方要求,将之流放西藏。他对叔祖了解很多也很深,记述可信。

姚鼐出身于安徽桐城一个书香世族,幼年时家境已至贫寒,常常吃不饱肚子,兄弟三人围着一盏油灯夜读。他的幸运是遇到了几位好老师:伯父姚范(姚莹的曾祖父,翰林院编修)尚未登第时,在家乡结交甚广,爱其聪颖好学,亲自指授儒家经典,又让他随好友刘大櫆学习古文字。姚鼐于乾隆十五年考中举人,时年仅20岁,后几次进京赴会试,饱受挫折,只得课徒谋生,又因父丧丁忧,蹉跎13年始博得一第。那是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科,知贡举程景伊、副主考王际华后皆为四库馆总裁官,姚鼐名列二甲,授庶吉士。他是一个重品节的读书种子,从不走动公卿,三年后散馆,未能留在翰林院。这对立志治学的姚鼐应是个沉重打击,一介书生被分发兵部试职,标准的说法是“学习行走”。不知出于哪位大佬的意见,不久改任礼部主事,且升迁较速,数年中升员外郎,再升刑部郎中。其间他还两任乡试副考官,一任会试同考官,一般的翰林也没这待遇。但姚鼐志不在兹,主考期间深感士风衰靡,在朝理刑又常见不公,出位抗争,遂萌生退意。此事见于他在三十七年初写给恩师刘大櫆的信中,而做官固不易,辞官亦难,诸多牵绊,一天天拖了下来。适逢四库开馆,对读书治学之人自是一个巨大诱惑,姚鼐受命入馆办书,心中应不无憧憬和使命感。

姚鼐的志趣和人生目标全在治学上,性情纯粹,年轻时仰慕戴震的学问,虽然戴氏仅长他八岁,即致函恳请投入门下。戴震回信予以婉拒:

古之所谓师友,固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参互以求十分之见。苟有过则相规,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谓,固大善。

话语平实恳切,“交相师”三字,更透露出戴对姚的尊重,当为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后戴震两次进京,姚鼐先是在庶常馆,后在刑部,皆过往密切。

“五纂修”入馆时,正值办理《四库全书》的初期阶段,大典的辑佚已走上轨道,武英殿收藏图书的大库在紧张清理中,紫禁城、圆明园、避暑山庄等各处殿阁书屋的目录也集中起来供比对挑选。姚鼐先参与内府藏书的选取推荐(没有决定权),接下来的主要工作便是审阅各省呈送的书籍,研究书单,验看原本,拟出应刊应抄的建议,然后就是撰写提要。阅《四库全书总目》卷首的“在事诸臣职名”,可知馆臣的层级和分组甚多,姚鼐列于“校办各省送到遗书纂修官”,上面有总目协勘官、提调官、总纂官、总阅官、副总裁、正总裁等;还不包括随时抽查,事必躬亲,喜欢一竿子插到底的皇上。乾隆帝开心时不吝夸赞,而一旦发现错谬,则可能登时发作,疾风骤雨,使馆臣从上至下都有几分提心吊胆。

姚鼐在四库馆拢共待了约一年半,未见获得皇上表彰,应与总裁官不加美言相关;也没有受过批评,说明他的工作中规中矩,略无纰漏。三十九年秋天,他以患病为由提出辞呈,引来一片惋惜慨叹,应也有一些人窃喜,当轴者不知是否挽留,或做出挽留的姿态,但很快予以批准。

四库馆臣是一个庞大的流动的群体,馆内各职位常会出现人员变动,亦不断有人因死亡离开,或因事被逐出,主动请辞者应以姚鼐为第一人,可能也是唯一一人。对于他的辞馆,本人的说法是“以疾归”,当然只能算个理由;姚莹所说的因刘统勋去世而告辞,从时间上看相差一年,有几分牵强;至于回避官场黑暗、与当权者有矛盾等说法,皆失之空泛,找不到可靠依据。李柱梁《姚鼐辞官原因新探》经过细心梳理,认为学术界和文坛的状况,在四库馆与汉学家的分歧,使姚鼐“萌生了创立桐城文派的意识,决心另辟蹊径,专心致力于宣扬古文理论,弘扬程朱理学,培养文学人才,以达到‘因之承一线未绝之绪,倔然以兴’的目的”,较有道理。后来的四十年,姚鼐执教于多所书院,为了养家糊口,也为实现一己之夙愿。

不知为何,辞馆后的他并未即行返乡。当年十二月,姚鼐冲风冒雪赶往山东泰安,与时任知府的好友朱孝纯同登东岳,并写下千古名篇《登泰山记》,曰: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泰山岩岩,自古不独皇帝至此封禅,也为文人深爱,是一个洗涤尘虑的所在。老杜曾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千古名句,姚鼐撰文记风雪中之登临,堪称追步前贤。对他来说,辞馆并不是件愉悦的事情,而随着在岱顶的飞雪击面,随着一轮红日的喷薄而出,天云一线的晨曦,正赤如丹的朝阳,绛皓驳色的群峰,使其胸中的块垒沉忧一时消散。

戊申,是腊月二十八日,京师的官私应酬正稠密繁乱。当姚鼐与朱孝纯在泰山之巅拥被而饮、高谈快论之际,四库总裁王际华则是身心俱疲,其在日记中写道:

卯初三刻入直,以联句牌上,候至未正三刻乃下。陪予候牌者沈、陈二君,余皆散尽矣。归而料理送条对诸务,通宵不寝。

条对,即逐条回答天子的垂询。第二天还要上朝,那些必须连夜拟写的事务中,应有一部分与四库馆相关。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