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踩铃:异国两年,伴侣的意义是“托底”

作者:肖楚舟

张踩铃:异国两年,伴侣的意义是“托底”0张踩铃跟短视频里的样子差不多,一头利落短发,小小的身躯几乎淹没在那件膨胀的长款羽绒服里头,像颗子弹一样冲进会客室。她给我解释丈夫杰米还得晚点到,因为她坚持让他出门前洗个澡,“不然对你不礼貌”。半小时后,被她戏称“大胖媳妇儿”的杰米溜达着踱进来,个头有她两个大,领着女儿,不紧不慢地坐下,对我憨厚地摆摆手。

这对跨国夫妻刚刚重聚四个月。过去两年,张踩铃参加了《奇葩说》,挺着大肚子让孩子“浸泡在逻辑、智慧、辩论的羊水里”,一路挺进半决赛。在北京独自生下儿子后,她又上《脱口秀大会》,调侃跨国婚姻里的文化差异,用犀利的观察和风趣的语言吸引了不少观众。杰米则辞掉伦敦的工作,带着女儿回了老家温哥华,还读完了自己的博士学位。疫情让他们的生活变得陌生而复杂。重新回顾这段经历的起点,她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2020年初,新冠疫情在中国刚刚暴发,国内外反应的时间差给张踩铃带来了最初的创作素材。杰米在家咳嗽,上医院拍片显示有肺部感染,英国大夫不给做核酸检测。急脾气的她在“抖音”上传了自己第一个吐槽视频,就这样吸引了第一批粉丝。她发觉观众的反馈让自己收获了难得的成就感,便开始分享自己和“洋老公”的生活日常和育儿趣事,很快靠东北式唠嗑积累了400万粉丝。

几个月后,张踩铃受到《奇葩说》邀请,需要回到国内录制节目。张踩铃给杰米科普说这是一档“辩论秀”,杰米看完往期节目恍然大悟,“这不就跟《与卡戴珊一家同行》差不多嘛,都是一群人吵架”。当了五年夫妻,张踩铃很自信他不会反对自己的决定,“他知道我也没问他意见,走一个过场而已”。俩人从大学走到婚姻,已经把对方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实际上不光是事业上他会无条件支持我,哪怕我现在说我就要去隆臀,隆得跟卡戴珊这么大,他肯定也说你审美挺有意思,他什么都能接受”。

“没想到会分开那么久”“以为也就两三个月”,夫妻俩嘴里经常重复这句话,用来解释他们当时的“鲁莽”。在英国不大紧张的防疫环境里,两人都对可能发生的困难缺乏想象。听说妻子要回国参加节目,杰米的第一反应是骄傲,“很高兴她得到了认可”。也许是因为在加拿大长大,周围人的生活经验让他觉得怀孕不算什么大事。最主要的是,他没料到疫情的影响会无止境地拉长。

在伦敦机场分别时,张踩铃还不忘拍一个视频。她满怀雄心壮志,“那些儿女情长跟我有什么关系,看我回去在节目上大展拳脚,大放异彩”。直到在国内机场落地,她才有了疫情紧张的实感。14天隔离开始,“宾馆房间门一关,门外怼上一个鞋柜,外面的人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说没有了,他说这门一关你就不能再开了”。密闭空间里,恐惧感一下子压上来,想到丈夫和女儿在万里之外,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生理和心理双重不适之下,她录制了第一条情绪低落的视频,说话都带着点儿哭腔。“那14天我没睡过一个整觉,没有一次超过两个小时,现在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张踩铃对我说。

说到妻子不在身边的日子,杰米狡黠一笑,“我比她的处境好点儿,因为我有孩子在身边。”女儿的幼儿园年初就停课了,杰米一边居家办公,一边给孩子找玩伴,实在没辙了就去朋友的父母家厮混一整天,给自己放放假。杰米承认,孩子是他保持振作的理由。

对这个家庭来说,真正艰难的决策是在2020年底。疫情笼罩之下,普通人的生活弹性被大大压缩,许多过去很简单的小事变得举步维艰。航班频频熔断,他俩团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虽然女儿有中国护照,但作为外籍人士的杰米当时要来中国,只能办理工作签证。在伦敦,杰米的签证手续迟迟没有进展。而张踩铃即将生产,到时候不管是带着一个婴儿乘坐国际航班,还是撇下孩子去英国探亲都不大可行。是等着踩铃去英国,还是等杰米在伦敦的签证进度恢复正常,或者让父女俩换个国家重新走流程?每个选择都像没有胜算的豪赌。

“圣诞节,我们决定全家搬回中国。”杰米现在说起来一副坦然的样子。实际上,当时这意味着他要做出一个重大的牺牲,辞去工作。

张踩铃:异国两年,伴侣的意义是“托底”1疫情暴发之前,他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踩铃介绍说:“就是在大本钟后头那个议会大楼里面上班,研究欧盟政策。”还没去上班,英国就脱欧了,杰米不得不换个工作组,“让他选,是去处理羊粪还是处理垃圾袋。”不过无论如何,仍然是高级公务员岗位。“但我没法一边给环保部长准备简报,一边拉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在这个问题上,杰米直奔主题,“长远看,既然我们要搬回中国,这份工作迟早是要辞掉的。”因为居家办公,那栋心驰神往的议会大楼,最后他直到离职也没去过。

12月底,父女俩坐上了断航前最后一班去温哥华的飞机。对杰米来说,更大的挑战此时才刚刚开始。回到故乡反而让他产生了焦虑感,“我很早就离开家独立生活,将近20年后再搬回去,你会觉得非常惊恐”。在伦敦,虽然独自带着孩子很累,但是生活、朋友、工作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回到温哥华当起全职奶爸,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办签证,他陷入一种悬在半空的状态。“我不是在试着生活,也不是在试着社交或者交朋友,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离开。我困在了一种奇怪的情境下,虽然加拿大是我的故乡,但那好像只是个‘第三国’。”

对于跨国夫妻来说,疫情造成的困境常常是个性化的。一条规定变动、一个航班改期都可能引发蝴蝶效应,旁人很难理解当事人的难处。张踩铃坚持给大使馆写信,几乎每个月都写。“先是写我要生孩子了,我希望我生孩子的时候,弟弟能看见姐姐。后来我就写,我想我的老公和孩子,现在晚上天天哭。这些都没有用,但我也理解,政策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改变。”杰米则一边准备签证文件,一边在家带孩子。

杰米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妈没有申请过签证,在她脑子里,这不就是个三天能办完的事情?每天她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今天怎么样了?”太平洋另一头,张踩铃也整天被同样的问题围攻,“我妈就整天问,他们啥时候回来?我后来受不了了,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女儿没告诉你新消息,是因为没有进展呢?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办签证就跟办个搓澡票一样”。

张踩铃和杰米的抗焦虑策略是闭口不谈,“我俩之间,他不提签证,我也不问”。

最沉重的一次打击发生在2022年初。使馆已经给杰米发了领签证的短信,张踩铃觉得板上钉钉了。说是周四取签证,她直接给父女俩买了周五飞中国的机票,还在“抖音”大秀热舞宣告喜讯。所有人都劝她说别太急,但她压根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心态已经崩了。同事劝我说买四周后的,这样稳妥,我说万一第二周就拿到了呢?让我白等三周,那不可能,我当时根本没有理智”。结果到大使馆取签证的时候,杰米发现签证要求里临时多加了一个文件。

希望来了又走,反复的挫败早就把人的情感神经磨到麻木。张踩铃只记得夫妻俩隔着屏幕静静坐了半个多小时,谁也没说话。一周后,签证真的办下来了。“我们俩反而有点儿懵了。放下电话,我一个人喝了一顿大酒。”张踩铃说。

张踩铃:异国两年,伴侣的意义是“托底”22022年的那个跨年夜,张踩铃在出差的飞机上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说是给女儿的信,其实说的全是杰米的事儿:“这从来都是一个慕强的世界,好像谁能赚钱谁的付出就有价值。但并不应该如此,有的时候有人夸妈妈是女强人,又要赚钱又要养家,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没有爸爸的牺牲,妈妈根本没有家可以养,这个家是两个人共同支撑的。”

作为铁岭出身的喜剧人,天生的东北口音和夸张的遣词造句,让张踩铃不论说什么都自带调侃,再沉重的话题也要转成一句玩笑。出生在加拿大的杰米说话温吞吞的,语气少有波动,有时说到一半话头被张踩铃截断,他就等她说完再说。一快一慢,一个排兵布阵,一个服从指挥,俩人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相处模式。

跟一般的跨国夫妻不同,在疫情措施造成的阻隔之外,他们还要消化个人生活中的巨大转变。两年之间,张踩铃从埋头读书的博士生到成为活跃在镜头前的艺人,杰米则从养家糊口的人退回家庭。大多数人看来,他们的家庭角色是“男女颠倒”了,张踩铃也常常调侃自己“养了一个220斤的家庭主妇”。

突然登上舞台的张踩铃其实一时很难适应。“我的人生转变是太大了。”她对我说。在英国生活多年,她一直处在比较单纯的学校环境里面。“我那个导师,你每天都能通过他的衣服判断出他今天吃了什么,西装上总沾着一道酱。”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关注大涨之余,各式各样的负面评论扑面而来。有的人说她脸肿,有的人说她只会讲自己的跨国婚姻,甚至进产房的时候她发条视频还掉了2000个粉丝。她感觉自己手足无措,疲于应付。

隔着八个时区,伴侣能起到的作用变得非常有限。张踩铃不会“隔空表达”,哪怕在隔离酒店里最难受的时候,她也觉得“打视频没啥用”,偶尔打电话,两人也不怎么说话,她就发着呆听杰米在那头洗碗。

孤独感在独自生孩子的时候到达了顶峰。2021年初,张踩铃临盆的那天,母亲在外地,只有父亲在家照顾她,羊水破了,父亲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埋头拖地。医院不让老父亲单独陪产,她只能临时叫了一个好朋友过来,“人家都没谈过恋爱,一下子就来看生孩子了,直接恐婚恐育”。躺在产床上,她拨电话给丈夫,杰米正和家人在寿司店里吃饭,依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都是第二次生孩子了,会比第一次容易些”。视频对面欢声一片,张踩铃只觉得吵闹,“有时候觉得这西方人的礼仪也挺烦人,你说我羊水破了在宫缩,你还问我‘how are you?’”

杰米不是完全没有情绪的波澜,他说,那一刻有些伤感,来自长久的、看不到尽头的分离。“我没法陪在她身边,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儿子。”

一个埋头录节目,一个在家带孩子,两个人各自在新环境里挣扎。角色转换之下,交流上的障碍几乎不可能避免。文化和语言的隔阂让夫妻俩很难踩到一个频道上,张踩铃不大指望杰米为她分担太多事业上的压力。她自己也在视频里吐槽,“我很少把工作上的烦心事儿跟丈夫分享。一个是他也听不懂,二是即使听懂了,他脑回路也非常简单,不太能帮我解决问题”。她给我举了个例子,上《脱口秀大会》的时候,她打算讲杰米追求她的时候连送两个月黄菊花的段子,“如果比赛前要给他过脚本,还要给他解释中国传统里黄菊花是送给死人的,太麻烦了”。

自然而然地,夫妻俩的沟通主要围绕张踩铃的时间表展开。不忙的时候,比如张踩铃去参加活动的路上,或者孩子睡觉之前,他俩一聊能聊两个小时。她也喜欢听心思简单的杰米唠嗑。“他属于好闺蜜型的,最喜欢的聊天的内容就是家长里短,比如,‘你猜谁离婚了?’”但一忙起来,也会因为压力把杰米抛在脑后,“有一阵子打比赛之前,在线下试讲老冷场。那阵情绪不好,一周没搭理他。”

杰米并不是毫无危机感。“如果她不接电话,我也没办法。她的工作节奏快起来,交流一少,压力就来了。她一周没理我那次,我提出了离婚。”

“离婚”两个字从好脾气的杰米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尤其严肃。他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绝不妥协的态度:“那只是个威胁,但也是提醒她:你有工作,也有家庭。”他的聪明体现在“见好就收”,“只要她有时间跟我聊,我就会坦诚说出我的感受”。听到杰米要离婚,张踩铃就给他解释,“我今天有个特别重要的比赛,对手是杨蒙恩”。杰米立刻跟着问,“杨蒙恩是谁?”用张踩铃的话来说,杰米处理矛盾的策略是“示弱加撒娇”。

张踩铃不太把丈夫失业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老宽慰他说“我养着你”。在短视频里,她开玩笑说自己这种男女平等的心态特别“先锋”。但一次录节目的时候,同为嘉宾的学者刘擎点醒了她:“你认为你是站在女性视角发声,但其实还是特别男权的话语。真正的平权是不以强者的视角看世界,不存在谁养谁,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至于杰米对自己“主内”的角色有什么想法,他露出那种一以贯之的轻松表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英国的时候我是居家工作,到了北京,我还是居家工作”,“要说有什么困难,就是在北京比较难找到带孩子玩儿的地方”。他好像总能把挺严肃的问题化解成家长里短。

反过来说,张踩铃的大气也给了杰米底气。在温哥华等待签证那段时间,他决定重启自己中断的学业。每天晚上9点孩子睡了,杰米就起来写论文,中间导师几次感染新冠,好不容易才拿到博士学位。那天,张踩铃隔空为他发了一条庆祝视频。

回看那段漫长的分离,伴侣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张踩铃给了我一个词,“托底”。从视频博主到脱口秀演员,张踩铃在不断踏入自己陌生的领域,看起来一往无前,其实心里常常有没底的时候。她逐渐意识到伴侣的价值不一定在于陪伴,而在于一种不变的安全感。“你可以赢了这场比赛,你也可以输了这场比赛,你可以拿冠军,也可以海选就被淘汰,但是你知道对于他来说你都一点没变,你就是他妻子。他带来的这份底气,给了我很大的勇气。你总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会因为你这场的表现记住你,会因为某个段子记住你,但也有世上仅存的几个人,你在他心中的角色不受这些东西影响。” 张踩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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