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的天赋与空间

李梦很关注自己在媒体上的形象。接受采访那天早上，她自己请了化妆师到家里化妆，肤色均匀白皙，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笑起来嘴角露出两个甜美的梨涡，青春四溢。

她刚刚结束了在澳大利亚的女篮世界杯之行。这次比赛中国女篮获得了世界杯亚军，是中国女篮自1994年世锦赛（后改为世界杯）之后，再次获得亚军，追平了球队历史最佳战绩！李梦是队内的头号得分手，出场的6场比赛中，场均得到16分，场均命中1.8记三分球，拥有世界一流的外线进攻能力。但她又是全队里留下最大遗憾的队员。在中国队战胜法国冲进四强后，李梦因为高烧持续不退，未能在对阵澳大利亚的半决赛和对美国的决赛中出场，甚至在半决赛时，她难受到无法坐在现场给队员们加油。这让她遭遇了网络上的一些非理性批评。

但李梦表现出强硬的一面，她直接在微博中回怼那些指责她不上场的网友，质问对方39度高烧能否穿着短衣短裤长跑一万米。正面的回击，加上她在场上亮眼的形象——标志性的粉色头绳、修饰过的眉形和大红唇，不但让她在这支中国女篮队伍里凸显出个性，也从侧面反映了她在场上敢承担的特点。“教练员暂停用完以后，场上如果出现特别不顺的情况，她能够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讲一讲场上什么情况，现在需要做什么。”李梦在沈部女篮（“沈阳部队女篮”简称）和八一女篮时的教练展淑萍对本刊记者评价道，“甚至她既不是老队员，也不是队长的时候，即使属于年龄最小的一批，她也很有担当。”

在本次世界杯上，这样的凝聚力对中国女篮至关重要。助理教练塞萨·鲁佩雷斯（Cesar Ruperez）记得，今年2月，国家队重新集结备战此次世界杯时，他当时的首要任务就是帮助这支队伍重建信心。在本次世界杯之前，中国女篮已经许久被低迷的状态所笼罩。在去年的东京奥运会上，中国队在小组第一晋级八强、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输给了塞尔维亚，仅获得第五名。紧接着在女篮亚洲杯上，又在决赛中输给了日本队，获得亚军。

“我记得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队员问我：我们到底还能不能进入半决赛？我们能战胜比利时吗？能战胜法国吗？”塞萨向本刊记者回忆道，“我当然是告诉她们，一定不能丢掉信心。跟欧洲、美国和澳大利亚队相比，我们的劣势是这两年跟她们比赛的机会太少了，但从实力上来说，我一直非常相信她们可以拿到这次世界杯上这样的成绩。”

塞萨在此次来到中国前，曾经是西班牙女篮的主教练，带领西班牙队在里约奥运会和2018年世界杯上获得奖牌，他也曾执教过俄罗斯队，在看到中国队去年接近世界四强的成绩时，他就预感到中国队离奖牌不远了。“有时你是通过输掉四分之一决赛，来让队伍获得拿到奖牌的经验。我认为中国队已经在技术和能力上处于世界一流了，现在需要的就是要自信，或者说要有取胜的意志力。”

在此次世界杯的四分之一决赛，塞萨看到了这种自信和意志力。上半场结束时，中国女篮领先法国女篮11分，但在下半场开场没多久就被对手扳平了，“这对我们球队来说是心理上一个极其艰难的时刻”。在那场比赛中，作为锋线主力的李梦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她以16投8中，其中三分球8投4中、罚球4投3中，拿到全场最高23分，以及2个篮板、4个助攻和1个抢断的成绩，帮助球队以85比71的比分战胜法国队。在28年后，中国女篮终于再次进入该项比赛的四强，她本人也被评为该场次的最佳球员。“她是一个很自信的运动员。当球员能够发挥自己取得关键分数的能力时，整个球队的信心就会被核心球员个人的信心带动起来。”塞萨评价道。

除了得分外，李梦在这场比赛中的优秀表现可以通过更详尽的统计数据进行反映。北京旋猫科技有限公司是与中国篮协合作的篮球数据分析团队，负责向中国女篮提供每一场比赛的详尽数据报告。它的团队负责人徐墨告诉本刊记者，在中法之战中，除了李梦最擅长的三分线远射外，根据平均主力球员每场36分钟的场上时间换算，李梦完成的持球挡拆次数为5.6次。

“挡拆是现在公认的篮球进攻战术中的最主要的方式。”徐墨说，“持球挡拆次数表明的是一个运动员作为战术核心的数据。”李梦的数据表明，在进行挡拆时，她有平均5.6次作为持球人进行投篮的机会。这项数据远高于她在去年东京奥运会时场均1.88次的表现，“李梦去年参与更多的战术是定点投篮。今年定点投篮依然很多，同时持球的机会更多了，这说明她的打法更丰富了，这也说明，相比之下，现在教练给她的自由度更大了”。

李梦在此次世界杯比赛中发挥的主动性，也可以通过回合占有率来说明。在篮球中，回合占有率指的是球员在场时，由她来终结的回合占全队回合数的比例。简单说来，一个球员的回合占有率越高，说明她敢于出手的能力越强。李梦在本次世界杯期间，回合占有率高达29.99%，在全部参赛的144个运动员中排名第四，在同位置运动员里排名第二，仅次于名将加比·威廉姆斯。对比去年东京奥运会时的表现，李梦的回合占有率为22.76%，在全部运动员中排名前26%，在同位置运动员中排名前15%，显然她在今年的世界杯比赛中，比去年奥运会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也更有出手的自信。

打完世界杯后不久，李梦就回到了成都的家。2020年八一女篮解散后，李梦在去年签约了四川远达美乐女子篮球队，并把家安在了成都。

她的家在市中心一个管理完善的小区里，站在客厅的阳台上，可以俯瞰锦江的风景。国家集训结束之后，她的妈妈房萍特意从沈阳老家赶来陪她。房萍虽然年过六旬，但身材和皮肤都保养得好，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运动服，很显年轻。跟身高1.83米、身材匀称结实的李梦一起站在小区楼道等电梯，让出电梯的人着实一愣。

李梦在篮球上的天赋，从她父母的身高上就能看出来。母亲1.79米，父亲1.87米，李梦打小就比同龄人长得高大很多。4岁时被父母送去学游泳，但后来得了中耳炎，没法继续练下去。两口子那时候包了一辆出租车开，来来往往地载客，听说有个业余篮球班特别好，“很多专业运动员都把自己的孩子送那儿去练”。房萍便带着李梦去求教练王长禄，收下这个比其他人小很多的姑娘。

当时与王长禄一起开篮球班的刘远静曾经是辽宁篮球青训的资深教练，他告诉本刊记者，这个“小胳膊小腿儿很有力量”的小女孩，让他们看到了低龄儿童进行篮球启蒙的可能性，为此，刘远静还专门按照去美国考察时的心得，定做了三套小篮架和小篮球，让手小、个头小的孩子使用，“李梦运球时不低头，投篮技术定型早，都说她基本功打得好，这跟‘小篮球’训练有直接关系”。

8岁时，李梦便代表沈阳的中学队去参加全国比赛，“沈阳队休息的时候去逛街，好多人认出她，穿13号背心，头上系个红头绳，都知道她打得好”。房萍说，原本只是想把篮球当李梦升学时的体育特长，“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沈阳所有的中学都想让她去读”，但李梦那时候的名气已经大到让辽宁的专业队教练都有所耳闻。男篮辽宁本钢队的付豪当时也跟着王长禄训练，他的妈妈展淑萍当时是沈部女篮主教练，很早就注意到了李梦，“基本功和力量都远超同龄人，运球技术也很娴熟”。

10岁时，李梦父母按照教练的推荐，送李梦去了上海的一所篮球学校。回忆那期间，李梦流露出为数不多的一点难过。她从小爱美，很想留长发，但母亲觉得她住校后没法自己扎辫子，就给她剪了短发，“这事想起来我还是挺伤心的”。

在上海的篮校待了没多久，房萍觉得那里教学不太理想，又把11岁的李梦送进了沈部女篮青年队。进入专业篮球队后，李梦的职业生涯度过了一段非常顺遂的日子。她早期的一位教练回忆，进入沈部女篮青年队两年后，李梦就被选入了中国女篮少年队，之后又进入了中国女篮青年队，并在2010年U17世青赛中，以场均15.4分、6.2个篮板、4个助攻的成绩，获得了该项赛事MVP，一时间名声大噪。“李梦在场上是非常有创造力的。比方说防守方给她卡住了左面，但她从左边突破是强项，她就能硬创造出机会从左边突过去。”这位教练评价道，“这种能力是她从小比赛和训练均衡发展而来的。篮球运动员的成长有几个敏感期，七八岁时对速度敏感、八九岁时对球性敏感，再加上她很小就开始练投篮，所有的篮球敏感期都没有错过。在同时期的运动员里，她的天赋和技术绝对都是一流的。”

但好运不会永远伴随。2011年，风光无限的李梦两侧膝盖前交叉韧带接连断裂，尤其第二次受伤，是在沈阳一个并不太重要的城市运动会上。“她那时候气很盛，四五个人防她，她还要往上突，结果受伤了。”上述教练回忆，“左膝前交叉韧带第二次受伤，对她打击很大。”这次受伤也让李梦来到职业生涯最低谷，教练们都悬着心，担心她很可能再也打不了球了。房萍回忆，当时母女俩一起到北医三院治疗，表面上装着开心，其实背地里都在偷偷抹眼泪，“我都是到病房外面哭，她可能也哭了吧，但不会让我看见”。

作为李梦青少年时期的教练，展淑萍也见证了她从最惨痛的膝盖伤中康复的过程。“前交叉韧带断裂康复是非常痛的，她吃了很多苦。经常流着眼泪，还是要把皮筋套在腰上练滑步跑跳。别人恢复要10个月，但她不到8个月就重新回到球场了。”

从2022年6月开始，技术训练师迈克尔·阿杜德尔（Michael Aduddell）参加了中国女篮国家队的备战集训。这是本届中国女篮队伍第一次增设技术训练师的岗位。

与传统的篮球教练员角色不同，迈克尔的工作是一对一“提高球员的个人能力”。迈克尔告诉本刊记者，技术训练师在美国和欧洲的专业队伍，甚至在一些大学校队里，已经是较为普遍的存在，但对中国队来说还是个新鲜事。他的加入是中国女篮的第一次尝试，在新的分工之后，主教练和助理教练们会更注重球队整体的宏观战术和策略研究。

李梦是迈克尔着重训练的队员之一。作为队内重要的得分点，李梦的个人技能训练主要围绕她创造得分的能力。“通过训练她的控球技术来制造进攻。”迈克尔对本刊记者介绍，李梦最擅长的是三分投篮，“她有能力到达有力的位置进行投篮，这让我们的进攻有了更大空间。”除此之外，迈克尔着重训练的是李梦进入篮下，带球上篮得分的能力，以及在罚球线附近的中距离投篮能力。“中距离投篮会对对方的防守产生更大的压力。”迈克尔说，尽管他的工作聚焦在球员个体身上，但仍能据此推动球队整体的打法变化，“当李梦发动进攻的时候，她对对方的防守是有持续性压力的。当她在中远距离发动进攻时，对方的防守距离被拉开了，也就给我们的中锋球员韩旭和李月汝制造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在团队里重点关照李梦的还有体能教练许槐轩，他的任务是通过一对一的训练，帮助李梦尽快摆脱集训初期膝盖伤势的影响，恢复往日在赛场上的表现。许槐轩告诉本刊，针对李梦的技术特点，体能恢复会根据她在球场上的动作，训练投篮和突破时最佳的膝关节角度。此外就是李梦最在意的力量训练，“她对力量训练的要求很高，一旦感觉到当天的训练中力量有点往下掉，影响了球场的表现，她立刻会拿出额外的时间加练”。许槐轩说，跟其他女运动员相比，李梦更有主见，而且性格也很直来直去，“她在体能训练中希望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心里很有数。如果在训练中感觉到有什么问题，比如坐得不舒服之类的，别的女孩子可能会表达得比较含蓄，但她会非常直接，自己今天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做的动作有什么样的问题等等。她的这种特点也表现在球场上，进攻会打得非常坚决”。

但一支球队的胜利绝不能只依靠一个人。一支球队中有一个“李梦”的意义，并不止于李梦本身，还在于她可能激发其他球员的成长，这是她和球队可以相互给予的空间。

在获得签证来到中国前，迈克尔·阿杜德尔已经观看了大量中国女篮的录像资料，“我注意到一个问题，当我们打挡拆配合时，如果对方防守球员位于我们掩护球员底部，其实已经腾出了投篮的空间，但我们的队员有时把握不住这个时机，进行了传球。这样的机会是不该被浪费掉的。”

迈克尔说，在整个集训期间，教练员团队都在强化挡拆的运用。这是NBA现在最核心的打法，它对女篮运动员来说既是挑战，又拓展了她们发挥更大潜力的可能性。在与澳大利亚的半决赛和与美国的决赛中，李梦因高烧缺阵，但中锋韩旭、大前锋黄思静等人的表现依然保证了中国队精彩的发挥。一个越来越接近现代的打法，盘活了球队的每一个队员。

“韩旭身高2.05米，能跑、能投篮，能完成很多传统中锋不做的技术，她是一个顺应现在流行的国际篮球趋势的中锋。”迈克尔告诉本刊，尽管韩旭因在WNBA打球未能参加国家队的集训，直到球队抵达澳大利亚后她才赶到会合，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她与球队的磨合，反而因为教练团队给她的足够空间，让她作为现代中锋的技术特点得到发挥。根据徐墨的数据分析，韩旭在去年奥运会期间平均每场采用的低位背身战术为10次左右，“她需要不停地完成一对一拿球进攻，尝试以此进攻的频率是奥运会所有球员里最高的之一，但从得分率上看，效率很低”。而此次世界杯期间，她的场均低位背身数据为5.3次，与此同时，挡拆接球的场均频率从奥运会的0.58次，上升为4.1次，同时得分率为1.11，在所有运动员中名列前茅。“低位背身是一种中锋的传统打法，它对中锋的个人能力要求很高，对中锋的位置也比较局限。但挡拆接球可以让中锋具有辐射全场的能力，很适合韩旭射程远的特点。这是她在WNBA擅长使用的打法。”半决赛战胜澳大利亚队后，韩旭当选了该场最佳球员，在打完决赛后，韩旭还成为唯一入选世界杯最佳阵容的中国球员。

而黄思静则被迈克尔评价为队内“极其聪明”的存在。“具有身高优势，同时能投三分的四号位在全世界的女篮球队里都是非常非常少有的，她就像中国队的定海神针。”徐墨分析道，这一届世界杯期间，黄思静和李梦分立三、四号位，“两个人都是外线投篮很准的前锋，只要有韩旭出来掩护，黄思静一定是站在外线投篮的。这三个人一下子就把中国队的空间拉开了，对对方的防守会带来很大压力。而在以往，我们更倾向选择让中锋在篮下拿球投篮，但效率并不高。”

“我认为中国队的几名主力球员，都是能在WNBA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优秀运动员。”在美国主办篮球技术训练机构的迈尔克告诉本刊记者，李梦自不必说，每场比赛下来，她都是对方球队的教练和球员会主动过来交谈的“超级球星”，“其他的球员也都是世界一流的水平，她们能不能去WNBA只有一个障碍，毕竟那里只有12支球队，容量有限”。最终，这支由高水平运动员组成的中国女篮，以61比59战胜东道主澳大利亚队挺进决赛，最终以61比83负于实力强大的美国队，获得本届女篮世界杯亚军。 李梦女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