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立缴书严限
作者:卜键《四库全书》的首批总裁官中,有一个福隆安,时年不满28岁,已做了6年的军机大臣,还兼着工部尚书、步军统领等要职,是何来路?
任人唯亲,似乎是封建王朝的铁律,自诩识拔天下英才的弘历亦所难免。福隆安既是已故孝贤皇后的亲侄、前内阁首辅傅恒之次子,又是当朝和硕额驸,娶了(规范的说法是“尚”)弘历第四女和嘉公主。三十三年二月,有旨“以銮仪卫掌卫事大臣福隆安为兵部尚书,命在军机处学习行走”,而首席军机大臣正是傅恒,哪里管什么父子回避?那时的满洲王公大臣皆重家教,礼聘饱学之士在府中坐馆,傅恒的四个儿子堪称个个有出息。乾隆将福隆安带在身边教诲历练,命他承袭一等忠勇公之爵,将至关重要的步军统领衙门和圆明园八旗交他掌管,偶尔也派他出差审办案件,备加关爱和信任,进入《四库全书》总裁班子亦在情理之中。
设立四库全书处之后,原来的一摊子事务变为两摊:翰林院以辑校《永乐大典》为主,选调了一批资深翰林,尚在分工排查、初拟书目的阶段;武英殿修书处则收录各省缴送的书籍,兼做刊刻装订的准备。如果说刘统勋主管的编纂事宜压力山大,而一应辅助性事务统归福隆安负责,细碎繁琐,也不可掉以轻心。乾隆为他配了英廉、金简两个助手,大事还是要找他本人,如二月二十八日传谕:“现在查办四库全书之翰林官等,着照武英殿修书处之例,给与饭食。即交福隆安派员经理。”由皇上降旨管饭,伙食标准一定不会太差。
摊子支上了,人员也纷纷调来,除了武英殿修书处与翰林院已有纂修人员,誊录文稿的书手也陆续就位,万事俱备,只是不见各省征集的各类善本源源输送。乾隆不免有些着急,遂于三月二十八日再发严谕:
前经降旨,令各该督抚等访求遗书,汇登册府。近允廷臣所议,以翰林院旧藏《永乐大典》详加别择校勘,其世不经见之书,多至三四百种,将择其醇备者付梓流传。余亦录存汇辑,与各省所采及武英殿所有官刻诸书,统按经史子集编定目录,命为《四库全书》,俾古今图籍荟萃无遗,永昭艺林盛轨。乃各省奏到书单寥寥无几,且不过近人解经、论学、诗文私集数种,聊以塞白。其实系唐宋以来名家著作,或旧版仅存,或副稿略具,卓然可传者竟不概见。当此文治光昭之日,名山藏弆,何可使之隐而弗彰!此必督抚等视为具文,地方官亦第奉行故事,所谓上以实求,而下以名应,殊未体朕殷殷咨访之意。且此事并非难办,尚尔率略若此,其他尚可问乎?
由此可知翰林院的辑佚进展可观,仅过一个多月,已经从《永乐大典》中挑出三四百种稀见古籍,弘历很振奋,同时对各省征书迟缓愈加不满,已经缴送的图书也嫌水货太多。在他看来,主要在于督抚重视不够,操办不力,方才造成地方官的懈怠。接下来话头一转,乾隆深入挖掘各地缴书缓慢的原因,谈及禁忌问题:
……必系督抚等因遗编著述,非出一人,疑其中或有违背忌讳字面,恐涉乎干碍,豫存宁略毋滥之见。藏书家因而窥其意指,一切秘而不宣,甚无谓也!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异辞,或纪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时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遗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收藏之人乎?若此番明切宣谕后,仍似从前疑畏,不肯将所藏书名开报,听地方官购借,将来或别有破露违碍之书,则是其人有意隐匿收存,其取戾转不小矣!
清朝立国以来,频兴文字狱,株连面很大,是以一说到征书,从官场到民间都有些敏感。乾隆登基后在禁书方面也不手软,自知大家心有疑虑,郑重表态绝不以此治罪收藏者。他显得极为豁达宽厚,郑重表态,乃至有几分赌咒发誓的样子,同时也说如果有意隐藏违碍之书不交,反倒是大罪。这便是威胁了。
如何才能更多地征集到珍稀古本?乾隆显然做过一番调研,征询过不少人的意见,希望各督抚从当地的著名藏书家入手,曰:
且江浙诸大省,著名藏书之家指不胜屈,即或其家散佚,仍不过转落人手。闻之苏湖间书贾书船,皆能知其底里,更无难于物色。督抚等果实力访觅,何虑终湮?惟当严饬地方官,勿假手吏胥,借名滋扰,众人自无不踊跃乐从。即有收藏吝惜之人,泥于借书一痴俗说,此在友朋则然,今明旨征求,借后仍还故物,于彼毫无所损,又岂可独抱秘文,不欲公之同好乎!再各省聚书最富者,原不尽皆本地人之撰著,只论其书有可采,更不必计及非其地产,则搜辑之途更宽,方不致多有遗逸。着再传谕各督抚等,予以半年之限,即遵朕旨实力速为妥办,陆续奏报。若再似从前之因循搪塞,惟该督抚是问!
谆谆善诱,设定半年之限,责令各督抚认真办理,最后一句可不是吓唬人,那些个封疆大吏心中有数着呢。
这道谕旨已强调了江浙两省藏书家与书商众多,而就在次日,乾隆又对两江总督高晋、江苏巡抚萨载、浙江巡抚三宝专发谕旨,要他们“迅速访购遗书”。谕旨说全国各地都会有一些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珍贵典籍,但以江苏浙江为人文渊薮,流传至今的远较别省为多,如果能切实搜寻,自会大有所获。闻说东南地域藏书最富之家,如昆山徐氏之传是楼,常熟钱氏之述古堂,嘉兴项氏之天籁阁、朱氏之曝书亭,杭州赵氏之小山堂,宁波范氏之天一阁,皆为最负盛名者,其他则指不胜屈。乾隆还说这些藏书家有些原藏书目,至今尚为人抄录,即使其后代不能妥善保存先辈收藏,导致辗转流失到他姓之家,也可以捋着线头去寻原竟委,不至于湮没人间。乾隆又称:闻说苏州有一种商人,专门收卖旧书,如山塘开书铺之金姓,乃专门世业,于古书存佚的原委清清楚楚;湖州一向也有许多书船,平时往各处州县兑卖书籍,与藏书家往来密切,详知“某氏旧有某书,曾购某本,问之无不深知”。如能向这些书商仔细询问打听,详细物色,发现善本孤本就借钞,然后将原书迅速归还,应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这份藏书家名单,应是弘历与枢阁大员、南书房翰林讨论的结果。大家也会说到一些变化,如传是楼在徐乾学身后的凋零散落,但仍有办法追踪访求,即找那些收售旧书的大小书商、书店书船,出价购买。弘历也再一次提到,书中如发现“忌讳字面”“诞妄字句”,绝不会怪罪藏家与征集缴办者。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