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能我的青春期还没过去吧”
作者:安妮单嗣平能有如今这种在外人看来过于乐观的心态,大概跟他30年来的身材变化有关。
“你看我这个体形。”他拖着横竖都不舒服的躯体坐在我对面,为把手放在肚子周围比划两下,我们不得不挪了挪桌子。他上中学的时候爱打篮球,摔断了腿,保守治疗期间一下子就胖起来了。后来赴英国求学,因为各种原因不断受伤,体重大起大落,涨跌在30~60斤之间浮动,朋友都觉得隔段日子不见他就像换了个人。运动减肥用力过猛,他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改喝营养液,体重下降又复胖,“尽是些荒唐事儿”。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头顶,年初接了个撰稿的活儿,领导说年轻人要多历练,于是在临时职场“见世间万象”之余,他又因熬夜太多得了斑秃。“嗐!人生太多不如意了,认了呗!”
除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与之和解的身体以外,单嗣平的“不如意”是相对于他的履历而言的。2011年,他到英国爱丁堡大学历史系读本科,毕业后又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取得了硕士与博士学位,在欧洲中亚学会和欧洲环境史学会占有会员席位。“这都是运气好,更多运气不好的时候都难称如意。”
“认了呗”和“运气好”是单嗣平在采访过程中反复念叨的两个词,它们交错出现,不断校正他在所处环境中的坐标。不如意的时候说句“认了呗”,把取得的成绩归因于“运气好”,他似乎总是清醒地知道什么做不了、什么够得到。比如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提前中断了他在欧洲的学习生涯,他现在一边做历史领域的自由撰稿人,一边寻找进高校任教的机会,“虽然没有稳定工作,但能靠知识养活自己,不至于跟家里要钱,运气好”。
他为自己制订了一份时间安排计划。每周有3~4天属于“赚钱时间”,接到的项目大多是电视节目和文旅项目撰稿。由于专业过硬又善于社交,合作一段日子后,甲方会愿意交给他更重要或者说酬劳更高的工作,譬如稿件统筹、内容策划。因为从不拖延工期,他的合作关系都很稳固,甲方们还会为他介绍同质工作,久而久之,他被贴上“靠谱乙方”的标签,竟还有了点儿小积蓄。其余的,阅读与工作相关的资料和书籍、写作论文占据了零碎时间。基于兴趣,他也会触及一些短期策展项目,没多少钱,图个高兴。再有就是找工作了。国内的历史学博士后和教职招聘,时段一般是年底至来年4月,留意到相关信息后,他得颇花一番工作准备研究计划和面试。
能边赚钱边找工作,时间完全自由支配,单嗣平很清楚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所以他跟我说了好几次,别让人误以为这种成长轨迹具有参考价值。在他的观念里,人生就是寻找与世界的相处之道的过程。他嘴角上扬,神态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人,云淡风轻地举了几个例子:亲人离世、在学术圈遭到排挤、恋爱不顺利、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工作offer没拿到……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他说,世界总在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每个选择导向的结局都难以预料。“只能试着努力找到一个你也舒服,对世界也有意义的生存方式。”
年轻的时候该怎么规划人生路径?单嗣平没想过。他聊起一个朋友,上北京四中,又到北京大学一路读到博士。“路径规划属于特别好的孩子。要是能像他那样步步尽在掌握,那咱也规划规划。我这情况,规划半天有什么意义呢?”
单嗣平的情况,用他的话说,叫“不至于落下”。他在青岛读初中,当年全市8万名考生,他的成绩在2000名左右。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初三时,他转学到天津。天津没有进行课改,他的中考成绩不理想,向来在智力方面挺自负的他把这次失利视作一个不小的打击。当时他跟父母一起算了笔账,他们觉得长远来看,与其去个“双非一本”,不如直接出国上学。“我肯定不能算家境好,但确实不差,没挨过饿,要说家境差也挺不尊重我爸妈的劳动成果。”单嗣平说。
决定出国读书后,单嗣平进入了北京一所专为去英国上大学做准备的私立高中,他选择的课程是物理、化学、高等数学、商业经济这类,但他想学历史。“也不非得是历史,学物理也行,我就是想学基础学科而已,因为求知很快乐。再说我学管理这种学科能干吗?出来也不可能直接进大公司当高管,哪个国家的政府都不招总理岗位的实习生。”
其实单嗣平并非生在文化气息浓厚的知识分子家庭,一开始想学历史,他父亲也短暂地表示过困惑,这行业离他们家太远。况且连那所私立学校都不开历史课程,没什么人想学,在考试方面也不占优势。但父亲最终也没有阻拦他。单嗣平觉得,父母称得上纵容的支持态度让他能够把快乐作为作一切选择时考虑的核心要素。支持不仅是方向上的。英国的奖学金并不好拿,就算拿到了,金额也不足以完全负担在当地的生活。“父母愿意贴补我,一直读到博士毕业,哪怕现在找工作越来越难。我知道的就有很多人因为钱,或者其他很实际的原因,被卡在了校门外面,去工作了。”
最终申报的5所学校中,只有爱丁堡大学和利兹大学愿意给他纯历史系而非经济史学的offer。有启蒙运动时期“北方雅典”之称的爱丁堡极富人文气质,对于单嗣平来说,显然比英国中部的工业城市利兹更具吸引力。
刚上大一那会儿。第一次写论文,满分100分的课他只得了16分。“我以前以为历史学就是明兴衰之道,教给我人生的智慧。上了大学我才知道,它作为一个学科是有规范的,本科阶段能做的事仅仅是熟悉规范,然后对学科有基本的认知。除非你天赋卓群,否则别想更多的。”那是一门古典史课,在爱丁堡大学,大一新生学一门古典史是学校的传统。校方默认进入学校的人要么会古拉丁语,要么会古希腊语,多少有点基础。“老师问我:‘你会古希腊语吗?’我一听,这我哪会?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古拉丁语,让我去学罗马史。”单嗣平回忆。
真正导致论文得低分的,是单嗣平对芝加哥注释体系的一无所知。他找老师,老师说,历史学科最重要的特质是要基于对人类过去历史的尊重,体现方式首先是把脚注写踏实。“只要不是你自己原创的想法,所有来源都得标清楚。这不是能力问题,是基本的学术道德。”单嗣平意识到,做好基本的学术规范,学术道德才能及格,此后他论文分数逐步提高,求知的快乐也就回来了。他说他是有一点小成就就沾沾自喜的人。“上次考试不及格,这次及格了,我觉得往前走了一步,就很高兴。”他能保证的是每篇论文都对得起自己,认真在写。
除了学科认知差距,单嗣平进校不久就感受到了学生群体里社会阶层的不同,表征是没人内卷,至少是不把他放在同一个竞争序列里。他有个英国同学,母亲是瑞典人,父亲是德国人,从小上寄宿制学校,学各种语言。“你跟他比什么?人家从小就闭眼冲英国国会议员去的。”中国学生中,大多数人走在精英留学生的常规路径上:在伦敦读经济,假期去金融机构疯狂实习,为了进投行做准备。“我跟谁卷?还不如干点儿好玩的事,比如去北部学满语。”
好心态源自对自我的清晰认知,单嗣平认同我对他的这个评价。他刚进校的时候听课只能听懂15%,班上就他一个中国人,也不敢睡觉。“经过一学期的努力,不断克服障碍,说睡也就能睡着了。”单嗣平善于将他的苦水讲成笑话,说话间总把自己先逗乐,笑完还会加一句“总之过程很快乐”。
带着“我从不纠结自己想不想做,只考虑自己能不能做”的心态,单嗣平已经学了十几年历史。他把人文学科的学习比作推开一扇世界之窗:文献材料垒出一面高墙,上面有一扇窗,学得越深入,就越掌握推开窗户的能力。等到能推开窗户的那天,你可以透过它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要看得远,还需继续积累。
谈起历史学,单嗣平的目光里开始闪烁起严肃的热情。内亚性、本质主义、70年代……这些词汇全然不像此前聊到求职、找对象、家庭关系时那样温吞地从他口中溢出来,它们带着批判与崇拜、惶惑与坚定,让这个快乐至上的年轻人终于显露出符合年纪的锋芒。实际上,跟所有学习人文学科的人一样,单嗣平也因为“皇冠上的珍珠太难摘取”想过放弃。他的中学好友现在几乎都投身了金融行业,英国的同学里,很多也已经逐步如规划中的那样步入了政坛。在社交网络上刷到他们的动态时,单嗣平也曾怀疑:如果当初学个实用一点的学科,将来吃饭是不是能容易些?现在改还来得及吗?但一想到以后可能跟历史学没关系了,他就感到泄气,甚至认为自己会度过郁郁寡欢的一生。
我告诉单嗣平,采访他是因为他一路的选择不太保守,不循常规,我对他勇敢的原因感到好奇。“咱们早晚要给生活跪下,现在就是多撑一会儿。宏观来看,保守不保守的,没什么差别。”这是那天他唯一一次表现出悲观。他说完成现阶段手上的工作后,应该能攒点儿盘缠。接下来他想去新疆,为研究了多年的边疆史和环境积累点考察材料。在他想来,反正找教职也难,既然已经不保守了,也不多这一次。他问过父母对这个想法的意见,像每回做选择那样,父母只是建议他留在机会更多的北京,但面对他的任性,家里最终还是会相信他的判断并全力支持他去过想要的人生。“可能我的青春期还没过去吧。”单嗣平说。 保守单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