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科斯王朝”重回菲律宾
作者:刘怡“邦邦,萨拉!”“邦邦,萨拉!”“团结一心,再度崛起!”(这是马科斯-杜特尔特搭档的竞选口号)。
当地时间5月9日深夜,当菲律宾正副总统选举的开票过程进行到96.7%时,数千名支持者包围了绰号“邦邦”(Bongbong)的小费迪南德·马科斯位于马尼拉闹市区的竞选总部,一边燃放烟花,一边高呼他和竞选搭档萨拉·杜特尔特的名字。64岁的小马科斯身着白色短袖衬衫,与一袭红裙的妻子丽莎·阿拉内塔以及三个儿子一同出现在阳台上。“战斗还没有结束,”他对着麦克风喊道,“让我们等到胜利100%确定时再开始庆祝吧!”
曾几何时,人潮、烟花、呐喊之于马科斯家族意味着一段黯淡的记忆。1986年2月25日,当68岁的老费迪南德·马科斯第四次在总统府马拉坎南宫举行就职仪式时,200多万愤怒的马尼拉市民挤满了穿越首都核心地带的桑托斯大道(EDSA),要求这位统治菲律宾超过20年的政治强人立即下台。在部分军队领导人公开宣布哗变之后,马科斯与妻子伊梅尔达以及28岁的“邦邦”(当时他是北伊罗戈省省长兼菲律宾通信卫星公司董事长)登上一架美军直升机,在26日深夜踏上了流亡夏威夷之路。冲入马拉坎南宫的民众找到了伊梅尔达留下的1000多双高跟鞋、500多套礼服以及800多个手提包,它们作为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最独特的“纪念品”,永远载入了史册。而老马科斯再也没能活着回到祖国:1989年9月28日,他在檀香山一家医院离世。
5月10日清晨,开票最终结果正式公布:小马科斯赢得3146.4万张普选票,以59.08%的得票率一举击败最大竞争对手、得票27.9%的现任副总统莱妮·罗布雷多(Leni Robredo)。上一次在菲律宾大选中出现如此悬殊的得票差还是在遥远的1981年,当时老马科斯拿下了88.02%的有效普选票。副总统之争中,现任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的长女萨拉·杜特尔特以61.34%的得票率轻松获胜。这对同样出身政治世家的搭档将在6月30日正式入主马拉坎南宫,开启历时6年的单一任期;财政、国防、外交各部委的继任者也在陆续接受“面试”。
从1991年结束海外流亡、代表家族重返菲律宾政坛开始,“邦邦”始终无法摆脱历史留下的负累。菲律宾政府指控马科斯家族在20多年间窃取了高达50亿至100亿美元的国家财富,并通过设立离岸秘密账户、购买海外房产等途径进行“黑金”转移活动。瑞士银行为此在1997年底向菲律宾返还了5亿美元的“马科斯黑金”。伊梅尔达·马科斯在1991年回国后也先后遭到反贪污法庭的5次起诉,累计被判处超过42年徒刑,但依靠政治豁免权(伊梅尔达从1995年开始多次当选为国会众议员)和不断上诉,至今未曾入狱。“邦邦”本人同样无法置身事外:菲律宾总统善政委员会(PCGG)指控他在上世纪80年代偷逃大量税款和掏空国营企业,并通过拒缴遗产税的方式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大量不义之财。直到选战开启后,针对“邦邦”的起诉依然层出不穷。
但丑闻并没有影响小马科斯一路走高的选情。“从1986年到2022年,菲律宾的总人口增长了将近一倍,今天的主流选民并不真正知晓何为‘马科斯王朝’。”菲律宾理工大学地理政治学讲席教授、资深政策分析师理查德·海德里安(Richard Javad Heydarian)告诉本刊。“马科斯王朝”(The Marcos Dynasty)一词来自美国著名作家斯特林·西格雷夫(Sterling Seagrave)1988年出版的同名专著,该书以详尽的调查披露了老马科斯时代菲律宾国家资源被持续转入“第一家族”私人手中的整个过程。“但在今天,34岁以下的年轻选民占到了合法选民总数的1/3左右,许多人甚至是第一次行使投票权。对他们来说,马科斯就是那个活跃在社交网络上的前省长,父辈的事情与他无关。”海德里安告诉本刊。民调机构Pulse Asia在今年2月底发起的一项调查显示,18岁到24岁的受访者有71%希望小马科斯成为下一任总统,支持罗布雷多的则只有14%。“小马科斯发起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社交媒体攻势,淡化自己家族的负面形象,最终也被证明行之有效。”记者卡伦佐评论说。
与杜特尔特家族的联手,则成为“邦邦”的另一项致胜武器。对此,海德里安认为:“尽管在过去6年里未能兑现所有的执政承诺,但杜特尔特成功地通过加码基础设施建设,使菲律宾成为了整个东南亚在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间表现最好的经济体。选择萨拉·杜特尔特作为竞选搭档,意味着小马科斯会延续此前的经济路线。”不过,通胀问题和债务压力也将对这位新总统构成考验。新加坡经济学家、信贷评级机构穆迪(Moody’s)高级副总裁克里斯蒂安·德·古兹曼(Christian de Guzman)在今年4月的一份报告中指出:“在结束了利用赤字完成经济增长目标的6年之后,下一届菲律宾政府不得不更严格地执行预算计划。资本市场已经对该国持续上升的赤字和债务数据产生了疑虑。”而说服国际资本对菲律宾保持信心,会比说服那些年轻的选民困难得多。
在2016年夏天历时近一个月的菲律宾之行期间,这个东盟第三大经济体“野蛮生长”的活力以及惊人的反差感曾经屡次令我感到震惊。在拥有1850万居民的马尼拉大都会(Metro Manila),火柴盒般的陈旧楼房和肮脏潮湿的贫民窟就填充在现代化的购物中心之间,行乞的幼儿甚至会在总统官邸附近出现。交通高峰期,靠近马尼拉湾的棕榈树大道被三轮摩托、货车和代替公共交通工具的“吉普尼”小巴填充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环形道路或者立交桥来疏解17个区之间的交通。荷枪实弹的私人保镖随处可见,焚烧垃圾的黑烟不时升起。
单看纸面上的经济数据是无法理解这种矛盾性的。在老费迪南德·马科斯治下的上世纪70年代,菲律宾已经实现了年均5.93%的可观GDP增长率。进入21世纪以来,菲律宾GDP增长率以5年为一个周期的年均增幅分别是4.52%、4.49%、6.27%和6.34%,就连2008~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也只持续了两年。但从轨迹上看,菲律宾的经济成长曲线不是一道抛物线,而是呈现奇怪的锯齿形——每逢一次政府换届,经济增长率必然出现严重下滑,随后重新开始上升,再伴随新一轮政府换届周而复始。换言之,“政治决定经济”的倒挂现象,在菲律宾表现得格外突出。而在人口年增长率高达1.63%的情况下,1/4的国民依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经济活力不足的长期原因之一,在于菲律宾独特的“卡特尔主义”(Cartelism)政治现象。从地理上看,整个菲律宾群岛可以分成三个松散的岛群:以首都为中心的吕宋岛聚居着他加禄人(占总人口的20%以上),南方的棉兰老岛和苏禄群岛的原住民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摩洛人(占总人口的5%左右),中间由米沙鄢群岛(以宿务为中心)形成一条串联南北的纽带,伸向南海的巴拉望岛则人烟较为稀少。尽管从西班牙殖民时代起,坐镇吕宋岛的中央政权就力图将全国整合为一个统一、有力的政治共同体,然而在地理和种族上都无法实现。
被大海分隔开的岛屿地形,塑造了菲律宾人的经济、政治观念,使得该国近代以来的主要政治家往往首先以地方利益集团代言人的身份出现,其次才是政党领袖和国家元首。由此,一系列政治“王朝”应运而生:老马科斯夫妇是吕宋岛北伊罗戈省和中部莱特岛豪门势力的“共主”。阿基诺家族的基本盘在吕宋岛中部,祖孙四代人都活跃于菲律宾政坛,影响力之长超过一个世纪。演员出身的约瑟夫·埃斯特拉达则是马尼拉城市富豪集团的保护者,他在2007年因贪腐入狱,仅仅过了三年就重返政坛,成功当选首都马尼拉市长并连任两届。
以地方利益作为权力基础,使得菲律宾政治家往往在自己的“大本营”省拥有不受制约的商业版图、基层政治班底甚至私人暴力机器,彼此势均力敌,形成一系列互相制衡的政治卡特尔(Political Cartel)。由于卡特尔之间难以相互吞并,每次大选便成为政治再洗牌和利益交换的窗口。“我们的国家战略的实施周期不是10年、20年,而是6年(一届总统任期)。”马尼拉名校德拉萨大学的一位学生告诉本刊,“你永远猜不到6年后上台的会是个什么人物,他又有着何种算计。”而在一长串政治家名单中,很容易发现世代相继、影响力超过50年的“王朝”姓氏:劳雷尔,拉莫斯,麦格赛赛,马卡帕加尔(前总统阿罗约系该家族成员),阿基诺……
老费迪南德·马科斯对这一切难辞其咎。在他的20年总统任期内,菲律宾政坛始终被浓重的贪腐、暴力和享乐主义氛围所笼罩。老马科斯在1972年通过宣布“全国戒严”中止了宪法的正常运行,随后借助舞弊和政治暗杀继续维持个人统治。在他的决断下,菲律宾虽然实现了经济增长率和就业率的表面复苏,但整个产业构成却变得日益“拉美化”——直到今天,商品出口占菲律宾GDP的比重依然停留在25%左右,主要是椰子、大米、蔗糖等农产品,有色金属镍以及小型电子元器件(占商品出口额的五成);而“亚洲四小龙”在其鼎盛时期的比例是75%。发达国家向第三世界转移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浪潮没有影响到菲律宾,超过1/3的国民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日均生活开支还不到1美元,贫富分化极为惊人。老马科斯也因此被视为东南亚最糟糕的威权政治家。
1986年的“人民力量革命”结束了停滞的老马科斯时代。一年后,新颁布的《菲律宾共和国宪法》对总统的权力做出了空前严格的限制:任何担任这一职务的本国公民,无论其权力来源是基于公开选举或是由副职接替,一旦在任超过4年,即不得寻求连任(包括不得谋求两个不连续的总统任期)。而总统颁布戒严令的最长时限也被限定在60天。然而,这种限制仅仅是对最高行政权力形成了些许制约,卡特尔主义却趁机再度繁荣——根据理查德·海德里安的统计,从2004年到2020年,政治“王朝”成员担任菲律宾各州州长的比例从57%进一步上升到了80%,国会议员中政治世家子弟的比例则从50%上升到了60%。如今,在那一长串显赫的姓氏中又多出了一个杜特尔特:作为菲律宾历史上第一位来自棉兰老岛的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在当选为总统的同一年,便按照“王朝”家族的典型操作,支持长女萨拉竞选自己此前担任的达沃市市长。而在萨拉成为小马科斯的副手之后,她的弟弟塞巴斯蒂安·杜特尔特迅速补上了达沃市长的空缺。“杜特尔特的平民主义政治色彩似乎毫无障碍地转化成了常见的卡特尔主义。”海德里安告诉本刊,这在菲律宾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不是所有菲律宾人都对老马科斯的时代心怀不满。越南战争的刺激一度导致严重依赖对美出口的菲律宾经济迎来“小阳春”;1973年石油危机之后,得益于外国资本的涌入以及条件优惠的国际贷款,菲律宾经济仍能维持高通胀压力下的高增长,这也成为小马科斯在选战期间为父亲辩护的理由之一。而多数菲律宾人虔诚信仰的天主教,则使得民间时常弥漫着宿命论气息和无原则的宽容。一位马尼拉出租车司机曾经告诉我:“费迪南德(老马科斯)在时,我们的城市可比现在热闹得多。”已故的新加坡前领导人李光耀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不禁感慨:“只有在菲律宾那种过度宽容、毫无刚性的文化下,像马科斯那样的掠夺者才会被视为‘英雄’。”
政治卡特尔主义、“王朝”传统以及文化气质的交互作用,使得马科斯家族成员重返政坛之路远比外界预想的来得顺畅。1995年,伊梅尔达·马科斯在自己的家乡莱特省当选为国会众议员,2010年又在老马科斯的出生地北伊罗戈省再度当选。至于“邦邦”,他从1998年到2007年一直是北伊罗戈省的省长,随后又担任过一届众议员和一届参议员。尽管他在2016年第一次尝试重返马拉坎南宫时遭遇了挫败——在副总统竞选中以微弱差距输给了罗布雷多——但6年后,父辈留下的政治遗产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甲米地省省长乔维克·雷穆拉(Jonvic Remulla)是最早的几位表态支持小马科斯的地方行政首脑,他甚至告诉CNN记者:“假如本着服务选民的初心,王朝政治也不见得都是高高在上的,也可以是对国家有利的。”人们当然会记得,正是在老马科斯治下的1979年,乔维克的父亲华尼托·雷穆拉第一次当上了甲米地省省长。施惠总是能等来回报的。
不只是乔维克家族,埃斯特拉达和阿罗约这两位先后遭遇过牢狱之灾、随后又在政坛重新呼风唤雨的前总统,同样曾在选战期间公开为小马科斯站台。但表现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宿务省省长、前众议院副议长格温多林·加西亚(Gwendolyn Garcia)的表现——拥有330多万人口的宿务省是全国仅次于马尼拉都会区的第二大票仓;格温多林的父亲巴勃罗·加西亚则是老马科斯最头疼的政敌之一。2016年大选中,正是宿务省的坚决抵制导致了“邦邦”的落败;但这一回,格温多林决定调转矛头。她告诉《菲律宾每日消息报》记者:“马科斯已经承诺会继续投资改善宿务省的旅游业基础设施,我们也希望他会继续推进目前陷于停滞的联邦制改革。”
杜特尔特家族的加持,则为“邦邦”的当选加上了最有分量的筹码。伏笔早在2016年罗德里戈·杜特尔特上任时便已埋下——2016年11月18日,菲律宾总统批准派出军用直升机,将1993年之后一直搁置在北伊罗戈省一间冷库内的老马科斯的灵柩安葬到马尼拉的英雄墓地。此举在菲律宾民间引发了轩然大波,但也为两大政治“王朝”的联手铺平了道路。理查德·海德里安告诉本刊:“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利益交换:在萨拉·杜特尔特成为小马科斯的副手之后,她父亲任内那些充满争议的治安强化措施至少在未来6年都不会遭到清算;而一直以来围绕马科斯家族的那些贪腐诉讼也可能被暂时搁置。萨拉还保留了在2028年参选总统的可能性。”
但和遥远的2028年相比,棘手的经济问题才是小马科斯的最紧迫考验。经历了2020年空前规模的衰退(GDP萎缩高达9.5%)之后,杜特尔特政府强有力的刺激措施使得菲律宾经济在2021年一度恢复了5.6%的高增速,然而反复使用“强心针”的负面影响也正在暴露。新冠肺炎“大流行”导致的外国直接投资下滑和基建开支的进一步增加(平均每年超过200亿美元)使得国家负债率持续上升。截止到2022年4月初,菲律宾未偿债务总额已经攀升至12.68万亿比索(约合人民币1.6万亿元),创下历史新高,债务与GDP的比率从疫情前的39.6%迅速上升到2021年的60.5%。目前,菲律宾已经成为全亚洲通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而以往可以创造大量外汇进账的旅游业和海外劳工侨汇迄今仍未彻底复苏,这意味着2022年菲律宾经济可能再度出现下滑。
“坦白讲,资本市场对小马科斯的当选持谨慎悲观态度。”菲律宾联合银行经济学家、亚投行顾问鲁本·卡洛·阿松森(Ruben Carlo Asuncion)告诉本刊。5月10日大选开票结果公布后,马尼拉股指一度重挫3.1%。阿松森分析说:“从小马科斯本人的政治履历看,他以往关注的议题大多集中于农业和可再生能源等方面,不像杜特尔特有着目标明确的计划。受俄乌冲突影响,全球食品和燃料价格目前还在进一步上涨中。投资者现在希望新政府能够提名有影响力的专家担当财政和贸易方面的关键职务,以遏制愈演愈烈的通胀势头。”
“马科斯王朝”最终回到了马拉坎南宫,但“邦邦”·马科斯将要管理的已经是和父亲在任时大不相同的一个国家。到今天为止,拥有1.1亿人口的菲律宾仍然是全亚洲最不受外国资本青睐的国家之一。在2022年初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公布的调查报告中,菲律宾的清廉感知指数在18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117位,低于塞拉利昂和阿尔巴尼亚,在亚洲主要经济体中垫底。它的经商容易度指数在19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名第95位,低于不丹和尼泊尔;反映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却高达42.3,与民主刚果和乌干达处在同一水平,人类发展指数(HDI)仅稍高于内战中的利比亚。尽管有着人均3858美元的纸面GDP数字,小马科斯即将接手的依然是一个充满波折和不确定性的国家;而他可以动用的政治资源,却比36年前的父亲少了太多。 罗德里戈·杜特尔特经济学马尼拉菲律宾共和国国旗马科斯菲律宾总统菲律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