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母性与炼金术

作者:张宇凌

超现实、母性与炼金术0“玛丽安——部分是人类,部分是动物,部分是机器——为她自己身体技能的增强而开心。她可以听到了,而且特别美妙!”这段描述来自艺术家利奥诺拉·卡林顿(Leonara Carrington,1917~2011)的一部小说《助听器》。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玛丽安是一位92岁的老妇人,长着灰白的胡须,耳聋,搜集猫毛织毛衣。她的朋友送了她一个助听器。利奥诺拉的另一本插图书籍《梦想之乳》,被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塞西莉亚直接引为此次展览的总标题。

超现实、母性与炼金术1利奥诺拉出生于1917年,她的父亲是英国工业巨子,在兰卡夏郡乡下购置了大庄园格林韦斯特伍德。她有一个数次被学校开除的童年,唯一排遣就是拿着水彩,在庄园游荡、幻想和作画。她的画作一直是从某种故事(不论写出来与否)中生长出来的“插图”。儿时画作中,父母、家庭教师等,都被变形为人和其他动物组合出的生物。而庄园里那些父母不让涉足的野地湖泊和森林,更加增添了她想象的元素。英式乡间生活的必备动物就是“马”。“让我们每个人都来想象自己是马吧。”利奥诺拉曾经这样说道。而马也是在她后来的创作中出现最多的动物之一。

利奥诺拉成年时,父母把她送去伦敦参加著名的“出道舞会”(Ball of Debutantes)。富贵家庭的女儿们在这个舞会上首次露面伦敦社交圈,意味着进入待价而沽的婚恋市场。利奥诺拉在过程中受到强烈的刺激,因此在脑海中幻想出另一个逃亡的故事,而产生出“鬣狗”这个重要形象。鬣狗对不想去参加舞会的女主人公说:“我很羡慕,我想去。”而最后解决的方式,就是女主人公让鬣狗吃了自己的侍女,变成女人的样子,代替她去参加了舞会。而到了舞会吃蛋糕环节,鬣狗不得不撕破伪装。从而让一起参加的母亲感到盛怒。

利奥诺拉的意象中常常出现吞食的动作,但其实这种吞食大多时候不是在强调一种凶残,而是像很多古代创世传说中的变形过程一样,象征着一种形态被消融在另一种形态中,而传递了能量和营养,帮助了互相间的转化。在文首的故事《助听器》当中,玛丽安和她的老年女性姐妹们,为了抵抗一种权力体制化的生存,发明了一种神秘的、自己既是厨师也是食物的方式,自己吃下自己的“圣体”,可以无限循环。

超现实、母性与炼金术2后来这个鬣狗的形象不仅出现在早期的插图绘画中,也出现在利奥诺拉最重要的代表作《自画像:黎明马酒吧》(1938)中。画面上聚集了利奥诺拉自己、马和鬣狗。鬣狗明显是雌性,它的乳房肿胀,处于发情和孕育的时期。而女主人公双腿分开坐在椅子上,表情严肃,头发茂盛飞舞似乎自己具有生命;一手伸出在召唤鬣狗,她的手指呈现出一个神秘祝福的手势。房间的上方有一匹儿童摇椅木马。窗外,是另一匹美丽的白马向着大自然奔驰而去。这幅画作创作于利奥诺拉和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恩斯特在法国南部共同生活的时期。在她跟超现实主义的关系中,并不是利奥诺拉根据这个当时时髦的主义来打造自己,而是她本身的创作结构跟他们的主张确实吻合。利奥诺拉和恩斯特的爱情,也孕育了她生命的另一个方向。

当年的超现实主义者们,大多数仍然将女性视为纯粹的“缪斯”,仅仅期待她们快乐、天真同时充满肉欲和性感。达利曾经在《光谱式的性的新色彩》(1934)中写道:“(女人)有一种发光的悖论:既有生命又无生命,既有肉体又像幽灵,是完美的被欲求和被描绘的对象,却不适合创造她们自己的艺术。”对于这样的态度,出身豪门、深爱恩斯特,同时也是巴黎城著名缪斯之一的利奥诺拉,从来就没有认同过,所以超现实主义者也不得不将她描述为“一个眼神温和,但是嘲讽”的缪斯。如同《黎明马酒吧》描绘的那样,在情欲和反感、自由和眷恋都最浓郁的同居生活中,她没有丧失过自己冷静的反思能力和幽默感。她对达利的著名回应就是:“我从来没有时间去做谁的缪斯,我忙着反抗自己的父母和学习成为一个艺术家。”这位英国女士确实温和而暗含讥讽,并不反对顺便成为任何人的缪斯,而是不讨好,不向权力妥协。

后来恩斯特两次进入集中营,跟朋友远走美国,1942年娶了著名的藏家佩姬·古根海姆。而利奥诺拉在无法得知恩斯特去向的时间里,决定要从“身体”里去除他。24小时催吐,停止进食,在满是德国纳粹军队的村庄里,独自坐在花园里晒太阳,最后精神完全崩溃,进入了精神病院。康复后她再也没有回去寻找恩斯特,也不愿意回到英国,而是嫁给一位墨西哥外交官,从此生活在墨西哥和纽约之间。母性的炼金术

利奥诺拉从小就被学校老师评为“不擅长合作和妥协,不论是学习还是游戏”,所以她对物化女性的反对是明确的,“我警告你,我绝不会成为一件物品”。但她的另一项执着,在一个香奈儿和波伏娃的时代,也同样异常前卫,体现了女人美妙的勇气和复杂性,那就是强调“母性和家庭生活”。她认为“做一个人”出来,是神圣的创造。而她自己也承认,在孕育和陪伴孩子的那段时间,一手画笔一手婴儿的她,创作出了一生中最好的作品。而且围绕这个母性角色组织起来的家庭,彻底符合她的动力机制:日常生活就是创作的富矿。所以,她离开第一任外交官丈夫,嫁给一名流亡的匈牙利艺术家,他们和另外一对艺术家朋友,组织起一种艺术家大家庭。他们一起承担日常,一起照顾彼此的孩子,一起烹饪,一大群人一起在晚餐桌上享受美食。

她的藏家说,利奥诺拉的工作室是一个“集厨房、托儿所、卧室、狗窝和旧货店于一体”的地方。她搜集猫毛为孩子们做玩具,允许他们来工作室,给所有人做饭,一家人必须在一个桌子上进餐,七嘴八舌说着法语、英语和西班牙语交流。

用蛋彩颜料画在木板上的《对面的房子》(The House Opposite),就反映了1945年她在墨西哥初次怀孕的心态,那也是她初次从友人那里接触到炼金术理论的时候。那个时期的作品大量地使用金色和红色,跟炼金术和艺术家的高能量感都有关:她相信孕育就仿佛通过自己的身体来炼金。而房屋的三层回旋结构也跟她在墨西哥城的住所极其类似。其中三个不同肤色的女人围绕在一口沸腾的大锅前,既是在炼金,也是在烹饪。而各个其他空间中,有很重要的做梦的卧室,有半是动物半是植物的存在,有正在从地下升起的生物,也有要从顶楼地板穿越下楼的生物,还有会说话的猫咪……

超现实、母性与炼金术3“我不是被生出来的,我是被做出来的。”利奥诺拉对自己的出生,也有一种炼金术一般的,神圣创造的解释。她总是告诉人们,在一个忧郁的日子里,她母亲因为吃下各种美食后感到肥胖,无精打采和不受喜爱,所以她躺在一台机器上。这台机器汇集了各种动物的精子,可以使使用者感到无比壮观的高潮。所以利奥诺拉就在这种由人类、动物和机器的互动中被孕育和诞生了。

而她在《助听器》中再次强调:只是作为人类是多么可悲。“成为一个人类生物就是成为一群人体模型……当这个生物走进人体模型时,他立即相信它是真实的、活着的,只要他相信这一点,他就会被困在死去的形象中,它会越来越远离大自然。”而要真正解放生物,解放艺术,就要去除人类是大自然唯一中心的想法。

从上面的话中也可以看出,利奥诺拉·卡林顿成为2022年威尼斯双年展主展灵感来源的真正原因。策展人塞西莉亚的三大命题,身体及其变形、人和技术的关系、人在地球上和其他物质性存在的关系,都在这位超现实女艺术家的思想和创作中早已被鲜明地提出。超现实的女人

布勒东在1924年的《超现实主义宣言》中写道:“梦境的王国和现实王国看似矛盾,然而在二者之间未来的解决之道是一种绝对的现实,是超现实。”对于一批被列为“超现实主义”女艺术家的人来说,这句话中“未来”这个词不准确。超现实,不是女性的未来解决之道,而是她们眼前每秒钟过的生活,是她们的日常。

古典时期,女人在艺术创作的领域中被看低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更“实际”,更“现实”,更和世间可触可感的具体存在相关,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厨房、孩子和家务上。但就是这些最现实的女人,同时也是最超现实的。我们在跟猫说话,在一个土豆里看见了人脸,听到了树林的私语,吞下食物立刻敏感到身体发生了变化,做各种触感和视感都无比真实的梦……并且我们相信我们的梦,醒来会哭泣欢笑,或者讲述这些故事。此类常常被男性视为神经兮兮的举动,在我们女人身上就是天性。或者说,存在于男女都可能有的“雌性”那个部分。

视觉创作里的超现实风格不是抽象的,而是用具象的方式,描绘不可能的梦幻。直接对应了一种女性身体中存在的对待日常的态度。利奥诺拉一生努力要做的,就是创造一个她想要的女人的日常生活,烹调她自己的孤独,召唤那些可以变化形式的能量穿墙而过,滋养天生存在的“超现实”的特质。所以女性可以到老一直都维持某种创造力,因为她们中的很多人就像利奥诺拉一样,不是为了追随时髦的主义,获得社会大多数的认同,而是把创作本身,彻底融入日常生活。这个融入,不仅仅意味着每天定时来到一个干净漂亮的工作室,更意味着“日常”可以和“创作”自如地变形、交换和补充能量,所以,女人怎么会彻底失去灵感,缺乏动力呢?只要她们一日还可以坐在自己的家中,创造的魔法就会,也必须,永远存在。 利奥诺拉艺术美术恩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