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喜欢郑娟,但想成为周蓉
作者:孙若茜比起周蓉这个角色,观众好像更心疼演员宋佳。电视剧《人世间》播出那阵儿,每当剧中的周蓉遭遇生活中的挫折,弹幕里准会飘出俩字:活该。在大多数观众眼中,周蓉自私,她所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咎由自取。《人世间》里的人物那么多,像这样不被观众理解疼惜的,没几个。
观众很容易把自己对角色的不满迁怒到演员身上,但没有这样对待宋佳。殷桃曾经半开玩笑地对宋佳说过,这也就是你演,换个人演肯定被骂死。宋佳说,观众太爱我了。她在微博上收到的留言最多的是纠结:“小花,我本来很喜欢你,但是我太讨厌周蓉了,这种讨厌简直要上升到对你的不满了。”“我爱你。你怎么演了这么个人?”还有观众在网上维持秩序:“我们只骂周蓉,别骂宋佳,她是个好演员,我们给编剧、导演‘寄刀片’。”
编剧王海鸰在接受本刊采访的时候还在说:演员的呈现超过了剧本。她说,周蓉这个角色缺大起大落、大扬大抑的一段戏,这样的戏有十几分钟就够,但始终没有,成了遗憾。
电视剧还在拍摄阶段,《人世间》的原著作者梁晓声也表达过遗憾。在采访中,宋佳告诉我,梁晓声建议她在拍摄的过程中提提,争取把周蓉身上舍掉的一些戏份给揪回来。
宋佳理解梁晓声的遗憾。小说还没被改编的时候,梁晓声就说过,周秉义、周蓉和周秉昆这三个他笔下的人物,身上都有他的影子,其中他最喜欢、最有亲近感的是周蓉。但宋佳也知道,50多集,那么多人物,势必会在角色中做些痛苦的取舍。她说,剧组开机就像一列火车开始在轨道上奔驰,一集一集地拿到剧本时,演员再去找自己的哪些戏能加回来,有点儿自私,挺给人添麻烦的。再者,有的戏份,比如原著里有一段周蓉在法国的生活,是这个人物的一段“高光”时刻,可是疫情之下,不可能去法国拍摄她的戏份。
接下《人世间》这部戏的时候,宋佳就清楚它是一部群像戏,不是在讲任何一个人,或者某一组关系的故事。她演过不少东北背景的戏,自己又是东北人,父辈一代就经历过上山下乡。和周蓉一样,宋佳的妈妈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当年说下乡,家里为了留住她想过千方百计。上一代人的经历和记忆,构成了她对时代的理解和感受。导演李路让她读小说原著的时候,她就想,这可能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二部《闯关东》,只要能参与,演什么角色都行。对她来说,整部作品的吸引力是大过角色的。
周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剧里有一句台词,是她对自己很精辟的概括:受不了精神上的苦。我在小说里也看到过一段周蓉对自己的总结,可作为补充:她说她是上帝心血来潮的游戏之作,艾丝美拉达的没心没肺在她身上有点儿,卡门的任性她身上也有点儿,玛蒂尔德的叛逆、娜塔莎的纯真、晴雯的刚烈、黛玉的孤芳自赏式的忧郁、宝钗的圆通……在她身上都有点儿。最后她说:都是思想惹的祸!
爱思想,有独立的思想,是梁晓声偏爱周蓉最主要的原因。书里有一段让作家津津乐道的情节:周蓉和周秉义在北大读书时,关于“做好人”和“做好大学生”是否不同的一场争论。和哥哥的观点不同,她觉得做人和做学生的原则是一样的——大学生者,身在大学之人也。古今中外,做好人的原则就那么几条。面对面没辩出输赢,她就又写了篇题为《论好人与好大学生》的文章“与友人商榷”,发表在中文系的学生刊物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晓声喜欢周蓉身上的这一面,钻牛角尖似的辩论足以证明她看问题的角度和同代人不同。他笔下的周蓉从小就在书籍中感染了“不自由,毋宁死”的思想。小学的时候,为了去离家近的普通中学念书,而不是听从老师的安排被保送到离家远的全市重点中学,她把原本每科考试都能达到满分的成绩全部控制在仅仅压上及格线。她说:“不是我情愿的事,强迫我就是不对。”那个时候,她就说过自己当好学生已经当烦了,因为好学生有时候得装模作样。大人们常说装模作样的人不好,她不明白,小学生装模作样就反而好了吗?
梁晓声也爱周蓉的勇敢,为了冯化成,她去北京、去贵州,说走就走,在他眼中,这就像那些俄罗斯女性跟着十二月党人去了西伯利亚一样。到贵州后,周蓉给哥哥周秉义写过一封信,她在信里说自己是个有信仰的人。没有信仰,她会像一只被扯掉了头的蜻蜓。而当时,除了爱情,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这些话使周秉义确信,周蓉的决定绝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体验什么“布尔乔亚”式的浪漫情调,更不是为了寻求心理刺激,她是要践行自己的那种“爱情至上主义”。
可惜的是,电视剧里没有给周蓉机会表达这样的自己。周蓉和“光字片”原本就有着格格不入的地方,说回刚刚那段周蓉的自我评价,在小说里,那是她对周秉义说的一段话。说话时,周母就在旁边,她嘱咐周蓉:在家里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没啥,全当讲笑话逗自家人开心了,但可千万不许在外人跟前也说那些话,外人会以为你有神经病!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在“光字片”,没人能理解她。所以,周蓉一定会离开的。电视剧也是这么安排的,一开演,她就走出去了。只不过,为什么到那么远的地方插队,观众只记住她说了四个字:自有原因。从那时起,周蓉的“自有原因”就和自私直接画了等号。
宋佳觉得,自私和自我有时只是一线之隔。周蓉本身的格格不入,以及她如何离开“光字片”其实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有着先锋意识和独立思想的女性,她所坚持的态度,最终的落点在哪儿。当她内心的思想没有指向更大的格局,没有更具社会性的表达,而是回落到“光字片”的家庭戏份当中,局限在孩子和两任丈夫身上,她的行为看起来就一定是有问题的。在家庭关系中,强调什么自我?一定是先要为对方、为彼此付出的。在中国人的家庭观念里,尤其在那个时代,没有自己,做自己就是自私和任性。作为一名大学教授,周蓉的冰雪聪明,对国家大事的关心,她的高傲、浪漫、为爱疯狂的戏份没有做足,人物的魅力就没法真正地展现出来。
在剧中,周蓉说自己受不了精神上的苦,但也没有什么片段去演她为此受得了身体上的苦。没有后面这个补充,人就容易显得矫情。宋佳在剧中的第一次出场,是演到离家多年后,父亲到贵州看周蓉。在既是家又是学校的山洞里,她为冯化成和父亲起了冲突,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和冯化成离婚,如果自己的选择连累了家里,她就和家人断绝关系,让父母只当她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父亲气得不行。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周蓉忽然胃疼了。当爸爸的,态度一下就软了下来,上前哄她。前面的剧情就提到过周父惦记女儿打小就有的胃病,千里迢迢地为她背了面粉到贵州。这一段,让荧幕前看戏的人,不是想起自己的爸爸,就是嚷嚷着也想要这样的爸爸。可没人想要这样的女儿。
没人知道周蓉的胃疼从哪儿来。书里写,全中国人挨饿那三年,周蓉在饭桌上吃得最少,往往没吃几口就说饱了。后来,父亲不止一次发现,女儿背着全家一边嘎嘣嘎嘣嚼着从水缸里铲下的冰片,一边看书或是写作业。胃疼就是那时落下的。周蓉不是个娇气的女孩儿,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把自己当过家里的宝。
周蓉住的山洞,在剧里被阳光照到晶莹通透,像个世外桃源。冯化成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从崖壁上摘下来的野花,金光闪闪。人人都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周秉义的台词里,也有过这样的评价。在这种画面中的周蓉,和被困在母亲床前的周秉昆相比,她的选择,好像成了从现实中逃离。
她的勇敢在哪儿?需要观众大量地自行脑补、深切地共情才可以体会。不说当时冯化成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就说山洞。书里写,到贵州的第一年,周冯二人还没结婚,学生一放学,洞里就剩下周蓉一人。她怕得晚上根本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妖魔鬼怪全来了,她就大睁着双眼,围着被子坐着哭。如果知道这些,我们是不是会给周蓉更多的心疼。
当然,观众是没有义务回到原著里去理解一个剧中人物的。在这样的时代群像戏中,很多时候,一眼十年。用宋佳的话说,一个角色在一两集里没出现,观众就很容易忘了他前面经历了什么。对演员来说,这是很难的一点,要求前后每场戏表演的情感浓度都要很高,在能够释放内心世界、和观众达到共情的戏上绝不放过。相反,如果是一些人物情节连贯的戏,往往要减少情感释放的浓度,一旦超标,就会让人觉得演得有点儿过。比如宋佳今年的另一部电视剧《盛装》,她就更多地要求自己克制,而不是释放。
周蓉在《人世间》有为数不多的几场大情感戏,宋佳尤其要求自己在表演上抓住的,是和冯化成离婚那一场——曾经不顾一切追求的理想瞬间破灭,对周蓉来说,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不甘?她的情绪一定是极其复杂的。而如周蓉那样要强的知识女性,又一定是走到最后也不肯输掉自己体面的,不会歇斯底里,也不可能委曲求全。所以,宋佳给周蓉脸上挂了一个尴尬的,甚至是有点儿诡异的笑容。她的嘴角带着生硬的弧度,嘴硬地说自己曾经的选择只是年少的不懂事,是自以为爱而有的冲动。
后来,蔡晓光来了,周蓉的情绪才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出口。而她的痛苦和不甘是从冯玥说起的,她说孩子摊上她这么个妈,从小就被扔在舅舅家养着,没享受过什么父母的爱。现在好不容易搬回来一起住了,没想到也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这些词,是宋佳即兴加上去的,是整部剧里周蓉少有的从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在此之前,她几乎凡事都只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有了这样的表白,周蓉就显得更让人理解和心疼了。
那场戏真正的情感爆发,是在父亲进门之后。宋佳的感受特别深,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她就崩溃了。她告诉我,现在跟我讲起这些,她的鸡皮疙瘩还都能跟着起来。那一瞬间,当年在大山里给爸爸的一跪,发过的誓,吹过的牛,放过的狠话,全都闪了出来,啪啪地打在了脸上。好像昨天还在山里,爸爸好不容易认可了她的婚姻,今天,她认定跟随一生的男人就扭头走开了。冯化成对她的亏欠,成了她的委屈,她的委屈又有一部分变成了她对父亲、对家人的亏欠。
还有几场,宋佳也给自己加了点儿戏。比如,周蓉和冯化成回家,看见中风瘫在床上的母亲,扑通就跪下了。这一跪,剧本上没有。但用她的话说,我妈都被我气成那样了,不跪,我干吗呢?再有,周家儿女一起送别父母的戏里,周蓉穿了件红毛衣。红毛衣在葬礼上有点儿突兀,就得加一句:妈,您给我织的红毛衣我穿上了。这样,观众才容易接上戏,想起那是妈妈生前心心念念每年织给她的,而她也是对此珍视的。只不过,那段送别的戏后来被处理成大段配乐的闪回,台词都被剪掉了。
宋佳记得,有一天,蔡晓光的扮演者王阳对她开玩笑说:“花儿,你有没有一种感觉,编剧不爱咱俩。”她说:“哥,确实有这感觉。”这样的对话大概发生在蔡晓光向周蓉求婚那场戏之前。当时,父母刚去世,周蓉的黑衣服还没脱下来,就答应蔡晓光的求婚了。从表演的层面上讲,他们都觉得推进得太快了。蔡晓光的求婚不能显得像一场趁火打劫,周蓉的应允也不能使她看起来一下就被拖离了父母离世的痛苦,这都是对演员的考验。
还好,两个角色之间有对彼此真挚的情感。宋佳说,冯化成提出离婚的那一刻,击垮了周蓉,把她从一个一辈子都没长大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而蔡晓光又把她变回了那个小女孩。可以想象,这种改变在表演上的表达很微妙,但的确很打动人。
低情商的周蓉和高情商的蔡晓光就像是相反的两面,蔡晓光喜欢的就是周蓉始终都没有长大,没有变得圆滑世故。宋佳也很喜欢这样的周蓉。当然,周蓉身上也有让她讨厌的地方,比如,那种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清高,现在的知识女性很少那样“端着”。她也理解观众对人物的争议,像郑娟那样浸没在日常苦难之中的角色,才更容易让人达到共情。不管是外表还是灵魂,郑娟都更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周蓉呢?在那个时代,就是个另类。但是,宋佳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在观众的反馈中,大家都在说,我们喜欢郑娟,不喜欢周蓉。可是当被问到,如果让你选择,是更想成为郑娟还是成为周蓉?大多数女性观众都回答说:我想成为周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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