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浸当下
作者:刘畅互联网上有一个知名的足球视频,其中全是梅西奋力带球过人的片段。视频中的旁白将梅西称作“犬人”,并非贬义,而是说他在球场上纯粹得眼中只有球。他不会在意别人的抱摔和飞铲,也不会计较犯规战术,被铲倒就爬起来,继续把球带进门里。旁白说,梅西盯着球的眼神,他只在自家的狗看着自己的玩具时见过。
那是无与伦比的专注,应该出于人最直接的本能。但当我们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梅西的比赛时,我们并没有全神贯注、从始至终地盯着比赛。虽然通过手机,人们能与朋友在微信里聊着球,一个精彩的进球,甚至一个低级失误,都会引起微信里的惊呼。那就像身临球场,球迷簇拥在一起,共度一个激情的时刻。但同时,手机里也有其他的消失,甚至短暂吸引注意力的小视频,我们的注意力一定会从比赛中飘走片刻。
类似的现象极为普遍,人们难以保持专注、沉浸在当下,而且毫不自知。心理健康专家约翰·格罗霍尔博士(John Grohol)曾介绍,波士顿大学的研究人员Brasel与Gips招募了42名波士顿大学学生做注意力实验。研究者在实验室里摆放了一台电视和电脑。参与实验的学生只需在实验室里随意使用电脑或者观看电视,实验前后分别填写一份问卷。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录了下来,实验结束后,研究者分析了录像和问卷,发现学生花在电脑上的时间比观看电视更多。被试者盯着电脑超过1分钟的次数仅占总共看电脑次数的7.2%;盯着电视超过1分钟的次数更少,只占了总数的2.9%。而被试者严重低估了自己注意力在电脑和电视间的切换频率。在27.5分钟时间内,他们的注意力在电脑和电视之间平均切换了120次,但是他们自己在问卷里填写的注意力切换只有17次。
很难说“左顾右盼”时,人们真的身在何处。因为即使身在球场,人们也并不总是和邻座的人“在一起”,人们仍会拿起手机,和手机那端的人实时地交谈。只能说,人们既在此又在彼,统一在一个数据编织的虚空里。就像无数人每天最常见的情形,以看一篇文章为由拿起手机,点开浏览器;微博的信息弹出来,“一不留神”就点了进去;5分钟过去,微信又跳出两条信息,信息里朋友发了两条链接,一个视频,一个购买链接;于是,“检阅”完视频,又在淘宝里逛了20分钟街,突然有些怅然若失,却忘了“初心”。有数据为证,美国心理学会曾报告,在社交媒体和与工作相关的任务之间来回切换,会将工作效率降低达 40%。
正如帕梅拉·保罗在《被互联网消失的100件事》(100 Things We’ve Lost to the Internet )中总结的,甚至人们如今听歌剧时表示赞叹的方式是发条状态,总是需要停下来分享,“最奇怪的现象之一是,在2021年1月6日亲特朗普的暴徒冲击国会大厦期间,暴徒成员经常在暴力行动中停顿下来,记录和分享经验;未来战场上的士兵会不会在战时伤亡发生时停下来分享?不妨想象一下,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里有士兵自拍”。
但这并非人们主动为之,甚至在人们意识到随时随地的沟通之前,分散注意力的方式,乃是作为一种商业模式,针对人们的兴趣点进行精心设计,使得人们易于接纳。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文化与传播系教授罗伯特·哈桑(Robert Hassan)曾分析,不管脸书、微博、谷歌还是百度,它们的商业模式都是收集、分析数据,以及将这些数据出售给第三方。因为互联网公司需要营造“多巴胺循环”——它让人们陷入到不断检查手机、查找消息、阅读通知或者进行更新的状态之中。“当我们接收到一条新信息时,会在大脑中得到一点点多巴胺,而这会让我们得到微小的愉悦感。而多巴胺会令人上瘾。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次进入到沮丧之中。因此,我们会不断地检查手机,再次登录并保持在线以便寻找新的乐趣。”
人们难以沉浸在自我和当下之中,带来越来越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几乎都与互联网的初衷相反。比如面对面时看手机会被视为无礼的行为,破坏人际关系。而匹兹堡大学对年轻人的研究也表明,重度的社交媒体用户比偶尔使用社交媒体的人沮丧的可能性高三倍。因为虽然社交媒体的出现起初是为了与他人建立联系,但它实际上成为相互比较的手段。
保守估计,社交类App的数量已突破27万款。截至2020年6月,微信朋友圈使用率达85%,QQ空间、微博的使用率在40%左右。期刊《计算机与人类行为》(Computers and Human Behaviour)发表的一项研究发现,使用7个以上社交媒体平台的人,一般焦虑症状比使用0至2个平台的人严重3倍。在这张大网下,沉浸当下成为一种需要训练的技艺,瑜伽、冥想、跑步似乎都有效果。欧美的一些学校已经做出对抗焦虑的努力,包括集体冥想、间歇性呼吸练习,以及专门用于健康的全天活动,迫切地想要抵消屏幕的干扰。
但即使在看似心无旁骛的运动中,也仍然摆脱不了他人的“魔爪”。帕梅拉·保罗曾反思,一个人去跑步,他不是在风和地平线中忘我,而是准确地知道自己在哪里、跑了多远、总的脚步数,甚至已经消耗掉了多少卡路里。他不是戴着手环,就是戴着智能手表,这些设备跟踪着他,让他有机会与别人比拼速度和距离,他会注意到开始的时间、进展、目标和结束,“但会注意到路旁的树吗?”
只有完全封闭才能彻底找回沉浸当下的感受。我曾参加为期10天的内观活动,整日从4点起床,坐在禅房里寻觅鼻息在鼻孔流动的触感,“扫描”静坐时身上每一处皮肤的感触,当下的瞬间变得无边无际,仿佛入定。而这不够,还需要把手机、书籍都交出去,只能独自面对自己;这仍不够,还需要自始至终不互相交流,独自一人住在单间里,从房间走到禅房,从禅房走到食堂,即使排队打饭,也不得交谈,甚至不得有眼神对视。唯有如此10日,方能感受到注意力像水一样堆积。
但焦躁与分心仍不可避免,思绪如脱缰野马,唯有再拿起手机,才知道所谓的“修炼”,不过是恢复到智能手机出现之前的状态。因为“手机是人类长出的新器官”并非虚言,也并不幸福,它从身体里冒出的痛苦真真切切,当屏幕亮起,微信闪动,注意力像吸血一样被吸走,直到麻木。 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