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用声音记录生活方式的结果
作者:孙若茜阿鹏叔在新西兰,我和他语音通话的时间是北京的中午,他的傍晚。接通后,他让我稍等一下,戴上耳机,这样一来“手就自由了”。然后,电话那头就有了哒哒的走动声,咕咕的烧水声,杯子从桌上拿起又放下的叮当声。后来,背景音里竟然还夹杂了短短几下切菜的咚咚声。
我一边听,一边猜想他手头正在做的事,开水冲了茶还是咖啡?切了什么食物?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他的厨房,房间的配色、格调。他问我,介不介意他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做饭,我只好告诉他,其实我已经听出来了。他笑着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关于声音可以提供的想象和做出的表达。这正是我们要聊的。阿鹏叔的播客《桒惪SOUND》里(“桒悳”就是音译的“sound”,阿鹏叔相中这两个字,因为觉得它们好看,字里有木,又有心),有一部分节目可以对此做出很好的解释。
比如有一期叫《麻辣双城》,节目开始,你就会跟着耳边的声音坐进一辆出租车,车上的电台广播正放着黄霑的《沧海一声笑》,声音不大,因为你坐在后排,马路周遭的嘈杂声一部分被隔绝在车窗外,另一部分因为车子的密封不严而隐隐地渗进来。你偶尔调整坐姿,书包上的挂件随着车子的行进微微晃动,一下又一下磕出金属声。这时候,司机忽然跟着广播里的歌儿唱了起来:“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你暗暗地笑了一下,成都,也许只有在成都这样悠哉的城市里,司机师傅才会在晚高峰拥挤的车流中,不发牢骚,不谈政治,而是跟着一首遥远的老歌哼唱。后来,有个女主持人在电台中回忆起自己唯一一次和黄霑“同框”的经历,那些对黄霑去世的感慨和遗憾,就在车里的哼唱与电波里的歌声有一搭无一搭的碰撞中消散开来。再后来,你走在了街上,车流在身边掠过,一波又一波由近及远,声音就像潮水。有人弹吉他,有人聊天,用的是听不太懂的四川方言,像是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
像这样的节目,在《桒惪SOUND》里被阿鹏叔定义为“寻声”,顾名思义,就是寻找声音。每到一个地方,阿鹏叔都会长时间开着录音设备收取声音,再挑出最有代表性的那部分。每个地方的声音都不太一样,最明显的是语言,比如《麻辣双城》记录成都和重庆,街上的人一张嘴说话,你立刻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城市间的区别又不止语言,比如重庆的轻轨和北京地铁的报站声不同,宽窄巷子里的小吃摔三响、掏耳朵,你在北京的街上也听不到。走在北京胡同里,头顶上掠过的鸽哨,鼓楼准点的钟鼓声,别的地方也复制不了。
在播客中,《桒惪SOUND》是很难被归类的,不是音乐类,不是谈话类,也不教授什么技能。“一个用声音记录生活方式的结果”,阿鹏叔这样解释它。其实,《桒惪SOUND》最初也不被叫作“播客”,2010年1月,它开始在“豆瓣”上线的时候,国内还没有人用“播客”来定义声音节目。当时,阿鹏叔称它是“声音杂志”。
那时,《桒惪SOUND》的更新时间是每周日晚上10点。每到8、9点钟,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在留言区“坐沙发”。这种感觉很像传统电台。所以阿鹏叔曾经的同行——那些主流电台的DJ们,大都觉得他不过就是换了一个频道继续做节目。那时候,甚至也没有“豆瓣电台”,当时的平台还叫“豆瓣音乐人”,好妹妹乐队刚成立,会翻唱完别人的歌发送上去。阿鹏叔发现,平台对音频没有时长限制,半个小时长的东西也能上传,就开始传自己的节目。
《桒惪SOUND》在“音乐人”板块的排行中始终很靠前,慢慢地,其他人也开始上传声音节目,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豆瓣”才开始将“音乐人”这个声音平台拆分成“音乐人”和“电台”两部分。至于其他播客平台,更是后话了。
这么看,《桒惪SOUND》应该算是国内最早的播客了,早到当“播客”在国内出现真正的红利时,它都已经停更很久了。前些日子,曾经和阿鹏叔一起做《桒惪SOUND》的朋友还跟他说起这个,感慨“太早”“没赶上这波儿”。阿鹏叔很清楚的是,他们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把这个节目做成一个商品。当然,也并非就是换一个平台做原来的节目。做《桒惪SOUND》的初衷,一是想尝试些新东西,二是为了表达。有意思的是,相比讨论热点的那种谈话类的播客,早期播客节目的听众似乎黏性更高,节目的复听率也更高。如今停更很多年,阿鹏叔还能收到当年听众的反馈,多年以后,当年的学生已经为人父人母,在声音的碎片里又扒出些不同的感受。
《桒惪SOUND》之前,阿鹏叔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他的节目是《北京不眠夜》。在我的印象里,这曾经是一档很红的节目,当年没少听着它写作业。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个节目最早的DJ是杨晨和小莫,记得天冷的时候,杨晨就会在片头说:“北京的冬天是那种干冷,没有泥沙也没有尘土,你能感受到的是纯纯粹粹的冷,这样的时候,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然后,节目就开始了,有一个关于两只刺猬想要抱团取暖的故事,他讲过不止一次。你大概能知道这个节目的调调了吧?
我以为,在主流的电台中,《北京不眠夜》对一个DJ来说,已经是非常自由,是可以做出个人化表达的节目了。就像阿鹏叔和杨晨,同是这个节目的DJ,两个人的风格还是有些不同的,阿鹏叔会相对少地去用自己的声音进行情绪表达,甚至说表演,他更多地喜欢利用一些夹有人声、市井声的声音素材呈现画面感。这个风格一直延续到他做的《桒惪SOUND》,只不过在广播电台时,他还没有自己到现实中收集声音,那些素材都来自对电影和唱片的剪辑。
但是,对于阿鹏叔来说,广播电台的节目还是太像命题作文了,个人化的表达非常有限。我们只说用声音营造画面的这部分:比如说,他尝试用朋友聚会时碰杯的声响和空荡的地铁车厢里回荡的报站声,表现白天生活的喧嚣和夜晚一个人的孤寂。这样的声音素材在《北京不眠夜》里,会被做成30秒的片花,但是在《桒惪SOUND》里,可以做成让听者沉浸30分钟的体验。
传统电台的节目一般只有两个维度,一是人声,二是音乐。从后期制作的角度,将这两轨声音交替——人说话的时候音乐的声音小一点儿,不说话了,再把声音推上去,就足够了。在《桒惪SOUND》里,他可以用上三四轨声音,在后期制作上制造一些变化和层次。比如听一个孩子从我们面前跑过,声音可以一路从左耳朵跑到右耳朵,再从右耳跑回左耳朵。在广播电台里,像这样一时只使用一个声道的表达,是要算作播出事故的。
阿鹏叔说,其实直到他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辞职,都还没有对声音表达之丰富有特别明确的意识。18岁的时候,他的第一份工作在铁路上,三年后才误打误撞进了电台。最初,他甚至对自己的声音都没有什么认识,惊讶于一个人可以用声音和别人区分开,而声音竟然还是可以变现的。
真正对声音有意识,大约是在2007年,那是辞职后的间隔年,阿鹏叔加入了一个关于声音的豆瓣小组,主题是通过收集现实生活中的声音,用声音的变迁研究地段的变迁。他和另外五六个人负责的地段是日坛到芳草地一路。在考虑怎么能用声音把地段的特征放大出来时,他们发现,因为这段路刚好在秀水街的后面,很多人会从这儿批发货物发到国外,于是沿途就有很多打包站,撕胶带的声音在当中此起彼伏。
他们就以此做了一个“装置艺术”,用宽胶带打包了一辆运货车。除此之外,阿鹏叔还在芳草地附近的一个务工市场录到一些素材,两个一起看务工信息的人,谈论各自的薪水之类。这使他开始明确声音的表达不仅仅局限于坐在电台里使用语言和音乐。它可以制造出更多的想象空间,这个空间可以有关生活方式,也可以关于时间和历史。于是,过年回家的时候,他和母亲逛菜市场,会录下满是唐山话的讨价还价,家庭聚会的时候,会录下六七岁的小侄子在席间背诵课文。他希望截取的是听者们也可能会经历,但又与他们的经历略有不同的部分。
《桒惪SOUND》的第一期是在工体西路录的,阿鹏叔当时就住在那儿,他租的小公寓刚好在那条“夜店街”旁边。在他眼中,那条街就像是电影布景,白天的时候安静极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如果早点儿起床出门,还会发现街的尽头有个早市。但是,天一擦黑,路灯初上,这条街就变了模样,开始出摊儿的烧烤、麻辣烫使它变得喧闹。一过午夜0点,街上就开始“群魔乱舞”,堵着各种各样档次的车,走着各种各样喝醉的人。这些声音的变化,就好像是他自己情绪的变化,让他觉得自己身在北京,又好像不在北京。
还有一期叫《旧居寻访记》,阿鹏叔用记录声音做了另一种尝试:从地铁10号线亮马桥站,走到他很多年前在北京霞光里的第一个住处,看看那个房子里现在住着什么人。声音带着我们和他一起从A口出站,跟着他交代的左手是威斯汀酒店,右手是外交公寓的坐标出发,一路向北,走到霄云路向右拐,路过星巴克、肯德基,路边的水果店……他一路讲述自己曾经在那个星巴克遇到周迅,讲述哪个地标性的饭店如今已经不见了之类,讲述之外伴随着小区门口大妈们的聊家常,路边小卖部正在进行的小买卖,一些车辆进进出出,前进又倒车的声响。还有他走进楼道的脚步声以及敲响曾经的“家门”和等待中的徘徊。半个小时没有关机没有剪辑,很像是现在的一场直播,只不过画面全部来自声音。
当然,即便放在当下,阿鹏叔也是不会选择用视频录制这样一期节目的。对他来说,视频能给出的信息太直接也太丰满了。一个人在看视频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去接收。但是声音不同,它也能提供一切,但需要依靠想象。声音更神奇的地方在于,它有时会迅速将你唤回到某个场景里,几乎是一种生理上的条件反射。比如,如果你在北京生活过十几年,那么,只需要一段地铁的报站声,你整个人顿时就好像坐在了地铁车厢里。但是,如果你看到的是一段北京地铁的视频,很可能,你看到了当中那些人,只是觉得熟悉,但看不见自己。声音是可以让人看见自己的。 阿鹏叔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