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播客用户:当我听播客时,我聊些什么?

作者:乌里扬诺娃

深度播客用户:当我听播客时,我聊些什么?0你在什么时间听播客?“什么时间都可以。”

伊瓦的一天从挑选一档播客节目开始。

早上9点,她从自家的两层小公寓楼出发,发动汽车,前往公司。15分钟的通勤被她定义为“软启动”。打开苹果手机自带的播客软件,这里有她订阅的日更新闻节目。有时听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 UP First),有时听《纽约时报》的早间播客。速览式节目的优点在于可以随时切断,即使办公室到了,节目还没播完,也不会产生意犹未尽的焦躁感。

中午1点,伊瓦回到中文频道,在中文播客应用“小宇宙”上查看日常关注的频道是否有更新。在这块忙里偷闲的放松时段,她听漫谈式的音乐节目或影视评论,比如《歪波音室》,一档周更的音乐品鉴类节目,或者《英美剧漫游指南》《大小荧幕》,找找新近的观影灵感,听听欧美娱乐八卦。节目不一定听得完,一小时后,又迅速切回工作状态。

晚7点,洛杉矶的夜幕降临。伊瓦回到车里,像闭合一个循环。没什么力气去搜索新的内容,她继续听完中午剩下的节目,顺便思考晚餐的内容。

7点半,回家,打开电炉,对着锅里噗噜噜冒热气的食物,神经渐渐松弛。她吃饭、洗碗、收拾房间、发呆,直到9点。手里不闲,大脑不忙,适合用来听些有观点的杂谈节目,比如聊日本生活的《东京脱线时间》,图书出版相关的《忽左忽右-午后偏见》。间或听说最近出了某档新综艺,腾不出眼睛去看,就搜一档聊综艺的播客听来解馋。

伊瓦为一家洛杉矶影视公司做剪辑工作,日常给各类甲方制作商业宣传片。自称“深度播客用户”的她,播客收听史已超过10年,目前每周收听播客节目20小时以上。她对主播的絮絮叨叨忍耐度极高,“即使听了20分钟主持人也没进入正题,我也不会觉得这20分钟是浪费了,因为我多半同时在做别的事情”。

播客用户对长内容的接受度令人惊讶。根据PodFest China的报告,有78%的播客用户接受单集播客长度在45分钟以上,而接受单集播客长度在30分钟以上的人占到了94%。在人人都害怕浪费时间的当下,为何播客受众能接受如此漫长冗杂的信息流?对伊瓦来说,答案在于贴合多种场景需求的“伴随性”。

伊瓦的播客收听史始于2010年。起初是由于音乐电台以排行榜为主的内容模式不再能够满足她的审美需要。在社交媒体不发达的年代,伊瓦靠着当时还被称为“网络电台”的播客,在自己与向往好奇的文化生活之间建立起亲近的关系。

《大内密谈》是她最早听的播客频道之一。这档节目会邀请老狼、Carsick Cars、惘闻这样的音乐人来聊天。当时没有专业的播客平台,她完全靠网友下载音频整理出来的音乐列表去听。“可以说,听播客是我从看纸质杂志到现在刷社交媒体来获取信息,中间的一个过渡和补充。”

大学毕业后伊瓦前往伦敦求学,她所在的项目组成员多数来自中国、美国和欧陆国家,英国人反而很少。英语不大好,如何才能更快融入学术生活?于是,在步行去学校、坐公交去超市、乘地铁去市中心的路上,她把自己泡在英文播客里。那一年,她的播放列表里常驻的是英国学术书评节目“New Books in Communications”,还出现了两档“60秒”开头的节目,一个叫“60 Second Science”,另一个是“60 second Tech”,以科技新闻速报为主,口号是“快且有趣”。

来到洛杉矶后,独处和疏离成为新的问题,伊瓦发现自己多出了大量的独处时间。洛杉矶的城市规划扁平,没有什么公共交通系统,通勤以开车为主,在车里独处的时间大大拉长。由于很快开始全职工作,伊瓦的日常生活被美国同事包围,她反而开始好奇,国内的朋友在看什么、想什么、聊什么?于是又回头去听《大内密谈》或者《日谈公园》,借此找回与国内生活的联系。

在耳机构筑的私密空间内,不轻易示人的情绪格外容易被调动。伊瓦曾在车上听到《随机波动》电台朗读听众来信,手握方向盘,眼眶忽然一酸。这档由三位女性媒体人创建的播客,以富有理性观察和感性共鸣的女性视角著称。在“随机来信”中,女孩们与主播分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又找不到人言说的幽深情绪,配上嗓音和温柔宁静的背景音乐,偶尔能听见主播感同身受的轻微哽咽和深呼吸声,伊瓦的眼泪就这样被勾了出来,“我怀疑她们可能击中了我人近‘中年’时的一些困惑和无力感”。

在外界刺激接踵而来的信息社会,很多像伊瓦这样的都市游民开始寻求、创造和捍卫具有掌控感、距离感的情感和认知空间。

私密的公共会客室:播客社交“香”在哪儿?

去年,伊瓦去朋友周三的《东京脱线时间》节目做客,那一期的标题叫“我只是想要一点自由而已”。

她们在节目里讨论了一个话题:“政见不同的人能不能做朋友?”周三提到一件趣事,她和另两位主播在做播客前并不算特别熟,但在录音中却能奇迹般地同频交流,反而比一些认识多年的朋友聊得顺畅。

这句话得到伊瓦的强烈赞同,她在节目中坦率地说:“生活在美国这样政治氛围浓重的社会里,我常常想和人讨论种族歧视这样的严肃话题,但不太敢与身边的朋友聊。万一对方的立场你不认同,那是不是会影响你对这个人的印象,以后还能不能相处了?”

伊瓦发现自己更喜欢和“播友”们推心置腹。“可能是我对线上交友抱有天然的乐观态度吧。播客里认识的朋友也许不是日常定义中无话不谈、日久生情的类型,但却因为共同话题相识,反而能够就事论事,不必顾忌。”

通过播客缔结的友谊是典型的“弱连带关系”。1973年,斯坦福大学教授马克·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提出了“弱连带优势理论”,指出与自身差异较大的人群建立的疏远人际关系,可能因为其丰富和广度带来更多帮助。

新冠疫情导致的居家办公,让播客在伊瓦的生活中占比急速上升。从去年3月底到今年6月初,大约15个月的居家办公时间里,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自己那间小小的一居室。房子位于一栋两层16户的小公寓,最多出门扔垃圾时碰见几个邻居,点点头,不说话。这段时间,她在“小宇宙”里积累了将近500个小时的收听时长。

过去,伊瓦可以在公司茶水间或者三五好友的聚餐中消化表达欲,而在微信这样一对一、目的性明确的社交软件中,伊瓦却常常有口难言:“你很难在兴之所至时突然去联系一个微信好友,说我给你讲讲刚看的电影,这似乎有点突兀失礼,人家也不一定想听。”

听和说的欲望都受到漫长难挨的挤压,播客成了心理咨询般的解药。受到朋友们纷纷开始做播客的鼓舞,伊瓦也在疫情期间开了自己的播客《不低俗小说》,以从业人员的身份聊美国电影工业。惊喜的是,她在其他节目的评论里提到自己的播客,主播们也会来伊瓦的频道关注点赞,“就像你参加了一个诗社,然后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拜山头,有种古典社交的美感”。

赶上新播客涌现的浪潮,伊瓦收到了来自母亲的灵魂拷问:“你是想红吗?”坦白说,她并没想赶时髦。为了保证内容充实,伊瓦和合作伙伴谈的是自己有深入了解,但大众未必都感兴趣的好莱坞影视制作行业,也被听众抱怨过“专业性太强”。她们每期要花3到4个小时查资料、写提纲,录音三四个小时,后期再花4到5个小时。一期12个小时左右的投入,可能就换来一两百的播放量,难免失落。

伊瓦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泡泡里”。她的朋友圈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听友构成,大家因为听同一个播客而相识,自然会产生周围人都在听播客的错觉。其实现实生活中认识的朋友,大多对播客所知寥寥,但她也能感觉到播客触达的人群在逐渐扩展。就在她发出朋友圈,说自己的播客开播后,十来位久未联系的同学都来向她讨教,请她推荐一些好听的节目。

天生对别人的故事感到好奇,是支持伊瓦做下去的最大理由。她的心愿是《不低俗小说》的订阅量能够超过1000,制作出10期以上高质量内容,有了拿得出手的成果后,再去邀请她的理想嘉宾,比如在动画公司皮克斯工作的华人动画师,或者给网飞做新《古墓丽影》动画剧集的华裔编剧等。借助电波的魔力,听到她在普通社交中难以听到的故事。 播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