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

作者:驳静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02005年,王林的妈妈一大早打电话给老师的时候,还不到6点。

她是头天晚上听广播,有个节目叫《人生热线》,听到一条公益广告,说北京今年新建了一所职高,专门为在京务工子弟提供学习机会,这里头有个关键词是“免费”,它是个慈善学校,一切费用全免。王林妈妈把免费这个词听了进去,一大早,等不及就拨通电话。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在读大学,小儿子还在上小学,只有王林,她的第二个儿子,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跟着他爸,父子二人跑到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

王林中考成绩不错,甚至考上了本市重点高中,辍学去打工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因为王林妈妈罹患乳腺癌,治疗已花去十多万元,掏空家底,又举了债。小王林一琢磨,三兄弟里,弟弟还小,哥哥大学不能读一半,只有自己辍学去打工最合适。王林听他妈妈的话,去百年职校所在的大方家胡同去察看的时候,已经在工地上干了两年活儿了。后来,这位百年职校第一个报名的学生,毕业后去了一家物业公司,在北京工作至今,如今买了房也买了车,成为很多师弟师妹眼中的榜样。

当时王林还小,并不懂小小年纪停止上学意味着什么,但他妈妈心里一直惦记孩子的上学问题。当王林第一次跑到大方家胡同时,学校还在装修,他以为是个建筑工地,心想免费的学校?大概是个骗局——百年职校办学以来,很多学生和家长都曾有过类似想法:免费上学?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直到现在,学校还需要在开学时向家长强调,但凡有人以学校名义收任何费用,绝对是骗子。到2021年,百年职校已在北京、成都、三亚、武汉、郑州、大连、银川、丽江、梅州、雷山等10个国内市县和安哥拉罗安达建立学校,为超过7800名贫困家庭的年轻人提供了免费的职业教育。

不过,对关心教育的人来说,百年职校吸引人之处绝不仅是“免费”二字。在所有特质中,该校对“扫除力”的关注令人印象深刻;它的“社区制”和“素养教育”,使其某种程度上成为一所颇有理想主义色彩的职校。与此同时,作为一所规模极小的职校,它尽力地利用社会资源,将学生们送到校园以外广阔的社会中去,这一点也堪称“校企合作”方面的典范。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1郑州百年职校(以下简称“郑州学校”)成立于2010年,是“百年职校”继成都学校之后复制的第二家分校。河南省团校为它提供了很多支持,不少老师就是从团校调任,它还将主办公楼三层以上都交给百年职校使用,除此之外,另有一栋两层的楼也开辟出来做教学场地,再加上一个篮球场和食堂,基本就是学生在校园的活动场所。

教学楼侧门楼梯口摆着一张写字桌,算是前台,有学生值班。见人进来,站起来鞠躬,说“老师好”。我停下来,也跟他说“你好”。往上走,不断碰到学生,不断跟我鞠躬说“老师好”,无论他们正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这样做。我意识到,哦,原来这所学校的学生都这样。起初,这类鞠躬让人挺不好意思,在其他地方很少碰到,也不觉得自己当得起,只好回以幅度很大的点头。等我终于走到五楼,学生的宿舍楼层,更不好意思了,因为孩子们正蹲在地上擦地。

关于“擦地”,在北京时我就有所耳闻。文博是北京百年职校校长,他跟我说他们学校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做清洁的程度,见过的人念念不忘。“扫除与收纳”“清洁与整理”都是该校“人生技能”板块里的学习内容。

百年职校管这个叫“梦想的扫除力”,一般的学校,挂在墙上的人物是居里夫人这样的科学家。但在百年职校,学生们的偶像很可能是新春津子,这位日本东京羽田机场的保洁员,获得过“清扫技能锦标赛”第一名,因为拼尽全力做清洁,被封为日本“国宝级匠人”。

鞠躬与擦地,组成我对郑州百年职校的第一印象。我聊过天的每个同学都说,一开始,当然不适应。“有这个必要吗”,“以前在家只用拖把拖过地,竟然要用抹布,要蹲下来去擦”,“还要钻进床底下去”,学校没有校工,每一个角落的卫生,都落实到学生。每位学生都有负责清扫的区域,一天两次,每月轮岗,有检查,评分表张贴于墙,没合格的地方会仔细描述,例如,“床下有灰,窗槽有灰,有头发”。

在清洁力的训练过程中,孩子的心智思维都在发展。郑州百年职校的老师刘长香举例说,有回有个学生跟她说,打扫茶艺接待室和打扫班级是不一样的,尽管方法不变,但是次序一定发生变化,比如从哪儿着手会更快,效率更高。“你看他已经在思考这些,这个思考其实里边已经有深层含义,说明他在思考如何做好一件具体的事,我觉得这非常有价值。”

北京学校有一年假期做了一个项目叫作“改造生活环境”,鼓励孩子们放假回家后,把自己家变得漂漂亮亮。如何整理一个柜子,怎么叠衣服,文博说:“这是生活品质,也是种生活态度。这里头还有一种对审美的追求。”

郑州学校今天的学生,也多来自农村家庭,家境也多半困难,但他们有互联网,对城市生活的感觉,已经不像十多年前创办者们感受到的落差那样强烈。文博说,2007年,自己刚到北京百年职校,那年中国青年基金会有一个职业教育助学项目,它帮百年职校从甘肃、云贵等边远山区,招了十几个孩子到北京。第一天就傻了,学生不会站,沿墙脚蹲一排,不会使用马桶,不肯洗澡。百年职校对清洁的重视,也正是经由这些学生,一点点磨砺出来。学校对教学充满热情,但是头几年的确意识到,首先,得让孩子们融入城市生活。“扫除力”成为课程体系的一部分,它属于“人生技能”范畴,与“职业技能”一起,构成学生在校前两年的主要学习方向,第三年,则去企业实习。

“俯下身子做事”,也是种劳动教育。这个理念也是慢慢形成。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22006年,第一期学生学完一年去实习(当时还是两年制),头一个礼拜就跑了七八个。为什么跑?因为真实的工作比他们想象中苦得多。以“慈善”名义创办的学校,它的第一期学生,理所当然受到很多关注,他们在校时因此收到了“过多的爱”。与时同时,企业家去谈过如何创业、如何收整资产,主持人去开过讲座,这些社会名人的出现,给孩子们带去一种脱离社会现实的想象。这使创始人姚莉颇受打击,她甚至动过念头,想这学校还能办吗,这样是不是会害了孩子?

老师们后来总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不假,可还有一句话是“贫家养娇”,有些在外打工的父母,心里总觉亏欠孩子,反而会倾向于娇惯孩子。

百年职校因此开始逐步加强“劳动教育”。为了教育孩子,每一位老师都得以身作则,几所百年职校间因此有句话流传:“不会刷厕所,当不了校长。”成都百年职校最近刚入职的“80后”年轻校长,到北京参加培训,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大家放心,我们的男厕所,是我负责的——厕所的清洁标准是,连淋浴间地面也没有水渍。”

刘长香讲到有一年,有个叫李晓宇(化名)的孩子让她感触特别深。那年11月份,晓宇妈妈到学校来送棉衣,到的时候是晚上七八点,孩子要上晚自习。李晓宇央求刘老师说:“老师,你能不能带我妈妈去看看我打扫卫生的地方?”说了好几遍。后来刘老师明白过来,他是想让妈妈为自己骄傲。她就带着这位妈妈到三楼中庭,让她摸摸那块地。刘长香觉得,孩子们虽然最开始不适应,可等他们回过味来,已经在享受那种成就感。

很少有职校会将精力倾注在清洁与收纳上,在这种“小事”上做努力,“扫除力”因此几乎成为百年职校的一块招牌。

郑州学校有个学生叫赵艺敏,2011年入学读幼儿保育班。她毕业后去了河南省实验幼儿园,全省最好的幼儿园。以赵艺敏的职高学历,没有优势。但她就是将自己负责的区域卫生做到极致,拿钢丝球蹲在地上擦地、擦马桶,园长要求全体老师都去参观这块园里最干净的地方。从保育员做起,到后来成功转岗为教师,赵艺敏非常努力,但她起初是因为做清洁这样一件事“被看见了”。

还有一个去幼儿园的学生,刚入园,以“百年”的标准把班级收拾得非常干净,刚收拾完,园长给她调到二楼另一个班,她重新又收拾了一遍。结果一个礼拜内,园长第三次给她调班级,她坐着就大哭了一场,想了想,还是第三次从头到尾又按“百年”标准做了一遍。刘老师认为这种坚守很值得肯定。有个园长在幼儿园跟刘老师说:“你看两边楼梯,这边是你们的学生打扫的,孩子们都走过了,地上全是脚印,但是这个底是很透亮的。这是我愿意要你们‘百年’学生的原因,园里没这样要求,她自己做事标准很高。”

文博说,这么多年跟企业接触,他们非常清楚企业对职校毕业生的期待,第一条往往就是工作态度,态度好的年轻人可以培养。“能够俯下身来把卫生做干净的学生,他的工作态度会不好吗?”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3今年9月底,刘长香收到二年级学生刘潼音(化名)的微信,没头没脑,只有一句话:“再见,拜拜。”一打听,大家都收到了,再打听,故事有了个大概。刘潼音喜欢一年级的季可期(化名),但人家女孩子仿佛并不太搭理他,又或者曾经搭理过后来又不理了,总之青春期男孩女孩会有的小心思,正在这两名同学间展开。

刘老师给刘潼音打了个电话,给孩子劝好了。然后就开学了。第一个礼拜,周三傍晚,此时一年级学生刚军训完,二年级学生正整理内务。刘老师从四楼往下走,在楼梯上碰到刘潼音。她看这孩子神色犹豫,拉住问,站在这里,是不是想等季可期说两句话。本来只是灵光一现冒出来的一句调侃,没想到这孩子心里果然还装着这件事。他也不隐瞒,径直告诉刘老师“我太压抑了,我要退学”,口气还不小。

问题大了。刘老师琢磨,她给另一位老师打电话,说:“赶紧的,这里需要救火。”她自己顾不上,因为已经7点钟了,还有学生正在等刘老师开社区会。

此时此刻,四层和五层更热闹。新生军训第一天晚上,主要内容是学习叠被子。校舍有限,这叠被子训练就在教室与走廊地面铺展开,当然,按照这些孩子们的扫除能力,被子落地前,地面已经纤尘不染,练完后径直拿到床上就是。如果这时你上到四楼,会看到走廊里正热火朝天,学生们左右开弓,有拿课桌的,拎起来倒过来压在被子上,仿佛熨斗,为的就是制造出几个硬朗线条。只有两位老师从中指导,多数是二年级学生在传授一年级学生。二年级学生经验丰富,因为别的学校军训完就完了,但在百年职校,这两天学出来的“豆腐块”,之后两年里,每天早上都需要复制一遍。

再回到三楼。刘老师进到教室时,桌边已围坐9名同学,有一名女同学还在抹眼泪——这是新生,她说她没事,只是想家了。这9名同学里,有3名二年级同学,6名一年级新生,他们就是刘老师今年带的社区的所有成员。在百年职校,没有班主任,班级的界限也挺模糊,主要骨架是“社区”,形式有点像有些大学的书院。每个社区8~10人,不拘专业与年级,配备一位辅导员。学校大大小小所有事务,基本通过这个骨架串联。

刘老师坐下来,把刘潼音和季可期的“恋爱事件”当作八卦,跟同学们聊了聊。然后抛出一个问题:今天军训的感受如何?今天没有特别的议题,只是趁开学,同学们坐下来聊一聊,颇像围炉夜话。同学们挨个儿讲。轮到一位姓岳的男同学。大家讨论开来的时候,他一直不说话。轮到他时,才出声,他回答说:“不累,因为平常在家也会锻炼身体。”小岳圆脸,戴个圆框眼镜,眼神挺用力,个头挺小,坐在那里也矮同学们一个头。

“在家锻炼什么呢?”小岳同学不起眼,回答的内容却让大家意外,他说:“我在家举哑铃,想当健美先生。”不是健身教练,是“健美先生”。

“我出身也不好,不是富二代,我学习也不好,我长得也不好,个子矮。我唯一的小优点就是跑得快。我短跑次次都拿年级第一。那时候我就觉得,体育可能是我以后一个发展方向。于是我练跑步,八年级,我坚持跑步,跑了多半个寒假。但是太难坚持了。”

“练跑步没有老师管我的,老师不揍我就不错了。有时让我站到讲台上当着同学们的面揍我。老师揍我,我没觉得什么,这不是我感到抑郁的原因。我爷爷得了很严重的病,支气管方面的,我爸爸为了给他治病,跟老板去中东务工。我爸爸也抽烟抽得很凶,我很害怕,万一以后我爸也得了同样的病,我没有钱救他。”

“我胳膊特别细,人特别矮,学习特别差,我妈经常问我,你考不上怎么办。我常常觉得,我没救了,我是一个没闪光点的人。后来我就想,我要创造一个闪光点。我求了我妈一年,她终于给我买了一副哑铃,每只20公斤。我制订了一个计划,从简单到难,计划表我总共调整过七次。健身能促进肾上腺素分泌,我感觉整个人少有地兴奋,很高兴,心情变好了,干什么事也有劲。那个抑郁的感觉也没了,慢慢坚持下来了。”

这是一个才16岁的孩子,他讲述自己健身的缘由,流畅且有条理,仿佛早就在头脑里讲过几遍。现场气氛融洽,以至于我作为外来者,不知不觉也参与起来,问了小岳好几个问题。我还说:“你们发现没,小岳的表达能力就非常好?”坐在小岳右手边的同学说:“你说你没有闪光点,我觉得你全身都是闪光点。”还有一位同学隔着他三四个人,伸着脖子直勾勾地问:“我们能做好朋友吗?”不只是朋友,是“好朋友”。对面一位女同学说:“我要当你的粉丝。”

刘老师鼓励小岳,把练出来的肌肉线条展示给大家看。小岳羞羞答答脱掉上衣,做了三四个“健美先生”那种经典pose。鼓掌声中,刘老师说:“你没把哑铃带来对吗?我帮你想办法,我们过去的毕业生里,有当健身教练的,我来帮你联系。”

当小岳说到他在初中挨老师揍,在场9个孩子,有六七个开始说他们自己上初中时也经常挨打,打断戒尺的有,胳膊打肿的有,挨脚踹的也有。这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多数从没得到过老师的爱。他们想象不到,百年职校是这样一个温暖的世界,它让孩子们有胆量去做事。

“我就是一个吹风机。”刘老师挺动情地说,“其实你们满身都有光,我拿吹风机去吹开你身上那些尘土,让你们看到自己的光。”她希望这句话,能像一颗种子,种进在场更多孩子心里。不是每个孩子都像小岳,能当众表达心绪。比如那个一开始哭鼻子的女孩子,只推说“想家”,刘老师从2010年创校时,就从团校调到百年职校,今年57岁了,精力很旺盛,讲话也很温柔,大多数孩子的心思,她能一眼看出来,想家那孩子,她得慢慢再聊。

来郑州学校前,我在北京采访了百年职校校长文博和几个毕业生,对“社区”这个概念,听到很多描述,总结起来是这样的:社区是学生基本的归属单位,8~10人构成,建区理念基于兴趣与学生自治。而为每个社区配备的辅导员,是需要学生选择并且去游说的;学校的公共空间一应交由社区管理,如果经营不善,或许会被兼并与融合;学生也可以转会。

文博举例说,他当时带的社区,基于艺术,还设计有logo,由音符与画笔组成。理念是“让生活充满艺术”,开学初,要将本学期举办哪些活动都规划好。学习、生活、心理和实习、工作等各方面,都通过社区内部的沟通展开,每周都有专门时间安排一次社区会。

学生自治,管理校园,社区这个理念甚至有点乌托邦的意味,但我仅参加一次这样的社区会,立刻就明白,社区这一制度,最动人的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互动、沟通。老师们跟我描述他们对教育方法的总结、社区架构的意义,但这些方法,到学生眼里,只会感到,老师们真好,关心他们,“好像被爱包围”。如此紧密的师生关系,在很多教育工作者看来,近乎理想。

郑州学校的校长谷雨说,每年也总有学校来参观,都对这种社区制度赞不绝口,可回去真正实施的很少。它是优点鲜明,学生跟老师无话不谈,可缺点也摆在眼前——这得花费老师多少时间,付出多少情感?老师还会与每个学生分别建一个家庭群,成员就是师生与家长或者其他监护人。这种“个性化的实时动态跟踪”,甚至会延伸到毕业后几年。

大家跟刘老师谈了快一个小时,有人推门进来,说,来了几个过去的毕业生,要来看刘老师。鱼贯而入4个男生,有的看上去快有30岁,其中一位啤酒肚挺得老高。刘老师很高兴,快步走过去拍他的肚子,“哎哟你的肚子这么老大”。同学们都笑。这晚的社区会,临时加了几个座,又延展下去。

在北京和郑州,老师、毕业生不断跟我提到说,百年职校是一个“家”。“百年”的学生都经常回学校,下班了过来帮帮忙,新生报到那天,三年级去实习的同学就回来了15个。有一晚,刘老师刚要下班,回来一个学生,看老师要走,说:“老师你走吧,我就去416看看,我去闻闻味儿就走了。”在这个有毕业生结伴来看望老师的周三夜晚,即便是外来者,也能感受到百年职校在学生心中不同寻常的位置。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4有人评价百年职校,说它是全国最小的职校。2021年,全国7所百年职校仅计划招240名学生,今年,郑州学校两个年级加起来,只有70多名学生,当年入学新生42名,分“智能化电气设备运维”和“幼儿保育”两个专业。大概很难找到比这规模更小的中职学校,但或许也是最大的,因为它尽力利用社会资源,“找着合适的资源我们就敢开课”。

比如,学校很重视体育课,但具体上什么课则未必。在北京,恰好有位志愿者老师是体育局的,他就帮学校去联系水立方和奥体中心,同学们因此能上游泳课和篮球课。郑州学校目前的资源是篮球、羽毛球、街舞和瑜伽,“不一定要去游泳、要去打篮球,我们的思路是让学生热爱运动,当地有什么好资源,我们就把资源衔接过来”。百年职校90%的老师都来自企业与社会。

学生们虽然第三年才去实习,但头两年,学完基础理论后,就已经有不少课直接搬到企业里进行。

楷林是河南本土的地产公司,专注于高端写字楼的开发和运营,几年前,它成立“楷林学院”,为物业管理提供实训基地。郑州百年职校的“智能化电气设备运维”专业(这个专业可以说是“电工”班的进阶版)与楷林学院的合作,从一年级就开始了。第一学期,同学们首先到楷林的写字楼来参观,完成“行业认知”。随后第二、三学期又分别有长达十余天的跟岗学习。等学生完成第三年一整年的实习,基本就可以上岗工作了。

物业管理这一行,工作极琐碎,工作环境一般情况下也是在大厦的地下一、二层,有时一整天压根都不往楼上去。企业提供的宿舍通常也在地下室,高职乃至大学毕业生,很少有愿意吃这些苦的。作为服务业,企业对员工的要求也格外严格,比如有的企业要求“二人成列”,员工在大厦里行走时不能并肩,走列时不许打电话,不许互相聊天。这种严苛的工作环境,并不是人人都能适应的。

这一行业因此面临的较大困难是,老龄化严重,特别是工程部门,大部分师傅都在45岁以上,年轻人并不愿意进到这个行业。楷林学院的负责人王志红告诉我,现在他们公司的一大痛点就是年轻人留不住。楷林去年招聘管培生近70人,最后留下来的不到20%,“关于企业痛点,我给你说个特别简单的:早上能否准时来上班,对很多孩子来说就是非常大的挑战”。

对比之下,楷林就格外重视与百年职校的合作,它提供实验室,一线员工为学生上课,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为自己培养员工,这几年,也确实通过这种校企合作收获了满意的员工。2017年入职的姜浩就是其中之一。在楷林学院,我们见到了刚干完一单活儿的姜浩。他穿着深蓝色工作服,背着工具包出现时,脚步匆匆,一进来就说,本来他的制服应该是西装,刚才去维修了,就穿了这个,“我们现在缺人,只好我去干”。他在工程部,每天都非常忙,有时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天下来得走将近两万步。谷雨也是好久没见姜浩,亲切地看着,“比上次见又成熟不少”——姜浩现在是主管了,刚到楷林时,他才19岁,去年他成功晋升,以23岁的年纪成为这里最年轻的主管。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5姜浩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器重,是因为勤奋,“我们这边其他项目像主管一般都是二十七八,我已经是破格提拔了。但我并不算很自豪,只能说是比较欣慰,付出和收获是画等号的,我这几年足够努力”。

有些同事碰到脏活累活会躲,但姜浩从没拒绝过一次工作安排。比如爬到吊顶去检查线路,这是最常见的累活,因为那里头电线、消防管、空调管等比较密集,又是封闭空间,需要戴着手电匍匐前进,憋气,干完都得出一身汗。去年,大厦负一层卫生间污水管爆裂,没什么人愿意干这脏活,姜浩带队去处理。大概没有企业会不喜欢这样肯吃苦的员工。连姜浩自己也是这样想,他们部门最近缺一个人,见到谷雨校长,他立刻想,或许可以请老师给他推荐一个师弟,“‘小白’都没问题,到时候我可以带,从零做起,完全没问题,只要他勤奋肯干”。

像姜浩这样凭借勤奋吃苦在企业站稳脚跟的毕业生大有人在,不过,很多人并不适合这条路径。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6文博举例子说,比如酒店行业,也有人适合,有人不适合。“清洗浴缸,有的人像我一样,蹭来蹭去蹭不干净,但有人大手一抹一放就干净了,效率特别高;有的人铺床,铺得累死,有的人,床单一抖一拉,平平整整。酒店业特别重要的是和生人打交道,有的孩子很内秀,不适合,酒店需要那种你见第一面就喜欢他的人。”

对学校来说,给学生更早接触企业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有助于他们寻找自己的兴趣点,百年职校称其为“行业接触”。各城市这几所百年职校,大都像郑州学校这样“小而美”,开设专业数量极少,但是课程却非常丰富,目的就是为学生提供“行业接触”和“行业认知”。

2013年,北京百年职校做了一项比较重要的教学改革,将专业课程砍去将近30%,把富余出来的学习时间,交给人文艺术课程。与此同时,也广交合作机构,增加了美发、园艺、烘焙、烹饪、咖啡、调酒等许多选修课,就是想提供给学生接触不同行业的机会。那时,百年职校办学将近10年,总结起来,遇到的比较大的问题是,学生选专业相当盲目,而且百年职校本身提供的可选专业也有限,或许,通过开设更丰富的接触课程,能让学生发现更适合自己的职业。

2012级学生马巫打本来也是电工班的,原本的计划也是毕业后去物业公司,但2013年“水立方”为北京学校提供游泳课,马巫打上过几节课,自己喜欢,教练也判断他有天赋,这个大凉山出来的孩子于是下决心,将来要当游泳教练。马巫打最初连普通话都不大会讲,先是考下了救生员证,又考了教练证,现在,他已经在水立方的传媒大学分馆,真的当起了游泳教练。

有一年,内衣品牌“爱慕”支持北京百年职校开了一门缝纫课,与此同时,“付军剪艺”也开着美发课程。有个叫李成成(化名)的孩子,这两门选修课都选了,结果两边的老师都很喜欢他。爱慕过来给讲课的设计总监说,李成成天分好,看他拿剪刀的感觉就知道很对。付军剪艺的老师则说:“10年之内我们可以将这孩子培养成顶尖造型师。”也是夸他拿剪刀的感觉对,而且对什么是美有特别好的感觉。李成成后来去了“付军剪艺”,理由是他判断自己是个话唠,剪裁需要安安静静的心,美发店更适合他。

这次改革挺成功,有很多学生就通过选修课,重新调整了就业方向。“我们不是搞职业培训的,是办教育的”,百年职校希望每个毕业生,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业,立足社会的同时,还能为长期发展提供一些潜能。大家都在拼命升学,百年职校的课程里,却没有应试内容,它的培养目标是“幸福的普通人”。要做到这一点,它有一整套“素养模型”去支撑,这是它最具实验性也最让人佩服的地方。

百年职校的理想主义7国家完成扶贫工作后,百年职校面向的学生是否会有变化?文博说,这个问题,他们自己也讨论过,结论是不会。“2015年有个数据,85%的职业学校的学生是农村户籍,这是职业教育的一个现实。所以某种程度上说,现在就是农民的孩子在接受职业教育。”最早办学时,有人对姚莉提出质疑,问她,犯得着给流动人口的孩子找这么好的老师们吗?以他们的学习基础,跟得上吗?姚莉反问对方:“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农民的孩子不值得接受好的教育?”

好的教育,不仅仅是职业培训。作为一所公益学校,百年职校认为自己有义务去探索职业教育的方向。

同样是贫困家庭,今天的学生与近20年前,还是有了很大的差别。王保超是北京的电气专家,他2005年给北京百年职校上专业课的时候,有些孩子连日光灯都没见过。国家扶贫攻坚这么多年,到今天,这种贫困程度家庭出来的孩子已经鲜见,百年职校现在逐渐地更倾向于招那种热爱学习但又不适应应试教育的孩子。以今年为例,面试时,会问学生,之前喜欢什么样的课程、为什么喜欢它、阅读通常是怎么进行的、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学习方式,然后分享一下自己的学习经历。通过这类问题,得出基本判断。

我们在楷林跟姜浩聊天时,问了他薪水。工作四年,他的月收入从2218.8元涨到5400元。对一个20岁出头的生活在郑州的年轻人来说,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收入,但我心里仍会问,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一个年轻人能坚持多久;假如给他更多升学机会,如此努力勤奋的年轻人,是否能有更大的发展。

这个问题,百年职校也在思考。近两年,几所百年职校都在推行“素养模型”教育,让学生从认知、职业和数字三个维度去学习。“素养教育现在特别火,创新高中全在用素养模型,但百年职校很可能是第一个使用素养模型开展教学的职业学校,它对整个教学体系,其实是颠覆性的。”过去,学生的目标可能是当电工,现在,电工属于“职业”技能,对照素养模块,去看哪个环节要提升,“所以它就不再是一门一门的课,而是一个整体的目标和指向”。

“其实学习的过程是很长的,有学历,当然能证明能力的一方面,但是我觉得终身学习其实更加重要。”谷雨说,他们也有很多学生毕业之后,边工作边读书,“有学习能力,今后无论是升学还是工作、什么时候升学,我觉得都是不影响的”。

素养和知识的区别在哪儿?知识是让学生去“学会”,而素养的目标是“育人”。百年职校的短期目标是让学生毕业之后有生存能力,但长期目标依然是“育人”,要去培养终身学习者,文博说在他们这儿,“说实话,短期目标也就是面对长期目标时顺便给办了的事”。过去,文博比较头疼的往往是学生实习就业的时候,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选择太多。“那几天我都要藏起来。曾经有一个酒店人力总监在学校门口堵我。我们当时,夸张的时候一个学生七八个岗位等着他,当然‘百年’本身学生少,但是你去问其他职业学校,哪个学校为学生就业发过愁?为学生就业发愁的都是高校。”

缩短学工程、技术的课程时间后,百年职校将更多时间花在人文艺术修养上。“我们不想培养了无情趣的人,除了修空调什么都不懂,这样的生命一定是很枯燥的。”现实也的确是,农民工的孩子也好,贫困山区的孩子也好,最缺的其实是艺术教育、体育教育。今年,郑州学校新开办了日语和法语两门课,作为语言模块的选修课。谷雨挺认可这个素养模型,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跨文化交流是能够锻炼人的包容心的,“第二外语对应的素养是同理心,其实,对文化的多元理解,比应试和非要去记住多少个单词意义要深刻得多”。

当然,刚开始做素养模型时,学校也犯怵,专业课程训练砍掉30%后,技术肯定没从前扎实,这样的毕业生出去行不行?后来知道2013年入学的一个学生,去了大金公司,毕业后几年,在他们公司内部的技能竞赛得了北京区第一名。这对百年职校是种鼓舞,他们更加确定,真正好的技工要在企业里面锻炼出来,学校还是要去抓“育人”。原来酒店专业的学生要学叠“口布花”,就是餐桌上塞在杯子里那块布,叠出花样,后来就摒弃了,觉得这种枯燥训练毫无必要,宝贵的学习时间要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2005年,姚莉创办百年职校时,总共三个专业:电工和综合维修、空调给排水、管家服务。从专业名字上就放下来,电工,没叫“电器技术运行与控制”,管家服务,也没有叫“酒店管理”。招生的时候,学校会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学生毕业后,是要从最基础的服务工作做起。所以其实所谓培养“幸福的普通人”,操作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要在服务行业留下来,并且做得高兴,是个永恒的难题。

有一年,北京有家五星级酒店的人力总监碰到文博,对方告诉他说:“我特别喜欢你们的学生,因为做事的时候很高兴。”

北京学校曾经有个云南丽江的学生,实习时到北京一家非常高档的酒店,在餐饮服务部。有个客人去用早餐时忘带房卡了,学生就请他回去取一下,客人勃然大怒,他当时夹着一个包,径直从包里面掏出一沓厚厚的人民币,拍在这位同学脸上,气势汹汹地问:“我能进还是不能进?!”

等文博听说这件事,是在每月的实习反馈上,他听后为自己的学生受到这种羞辱感到愤怒,可见这位学生,发现学生脸上反而云淡风轻。文博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就是因为这孩子当时的状态。他了解到,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参加足球队,有兴趣爱好。对此,文博相当感慨,一个人需要有丰富的生活内容,“如果他圈在这个事里面,会很难受,所以我们的核心还是培养幸福的普通人,他是很普通,可他要对生活充满热情”。

(实习记者申三对本文亦有贡献) 职业教育大学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