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中三年,优等生的焦虑与代价
作者:徐菁菁“你知道我的手机里有多少个群吗?”王雨(化名)在我面前划拉着手机。自从孩子小鱼上初中之后,她的群就开始爆发式增长。学校几乎每个科目都有自己的群,而且有分层教学要求的科目群,还会随着一次又一次考试的结果调整。“你看这个,××科目A层次群,”小鱼刚结束一次考试,王雨和我念群里的新消息,“1班和2班××科目平均分87,最高分98,最低分70,90分以上12人,80分以下5人。我姑娘刚考了80多分,那就被刷到B层了。接下来我就不会在这个群里待着了。”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王雨的一切都围着女儿转。那时候,她觉得孩子小,需要多一些关注,等到上了初中,以为自己就可以松口气。女儿就读于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升初不需要操心,而且A校在北京某区属于第一梯队,教育质量有保证。让王雨没有想到的是,虽然中考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但从孩子进入初中的第一天起,一场长达三年的冲刺就已经鸣枪开赛了。
小鱼的一天从早晨6:30开始。7:20之前,她需要到达教室,把各科作业交上去,下午5:30~6:00左右放学,然后回家、吃饭、写作业,晚上11:30到12:00关灯上床。周五晚上安排有2个半小时的奥数课,是教培机构针对A校“定制”的“超班”(教培机构里分层教学,水平较高的班级)。星期六上午的时间属于A校老师的“小灶”时间,目标是“夯实基础”。然后是物理。初一其实并没有物理课,但不少孩子都在校外超前学,“等到初二开课的时候,就相当于复习了一遍”。周日的时间属于语文和英语。当然,还有作业也需要见缝插针地完成。这个时间表的紧张程度算不上特殊。小鱼的班主任穆洁(化名)告诉我,在她的班上,“问题已经不是所有孩子都在上培训班,而是几乎每一个孩子都在上所有科目的培训班”。
王雨看孩子做“烧脑”题,一边做一边抠脑门上的青春痘,“把脸抠得可惨”。她觉得女孩子还是应该清爽些,让孩子注意点。“顾不上。”小鱼说。“顾不上”,这几乎可以概括王雨日常的大半感受。睡觉是第一位顾不上的。王雨每天都开车送孩子上学。区区10分钟的路程,她好歹能让孩子在后座上“眯一会”。早餐桌上,小鱼含着馄饨,半梦半醒,得靠妈妈敲着桌子提醒下咽:“吞下去,吞下去。”
有一些东西为了给睡眠让路,是顾不上的。王雨给孩子报了个篮球班,想锻炼身体,调剂生活,安排在周日早上8:00。事实上,一个学期下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小鱼能有精神从床上爬起来。初中生有综合素质测评,安排的项目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在测评系统里上传相应资料。一种典型的情形是:深夜里,孩子睡了。王雨到厨房里打一盆水,开始洗土豆,拍照;洗完土豆的水倒进花盆里,再拍照。照片传上去,完成了一次节水实践。
小鱼的课业压力其实并不直接来自中考。在A校,除了极少部分人,孩子们都能顺利进入普通高中学习,没有普职分流的压力,家长和孩子们面临问题是:能进入一所多好的高中。
A校的高中部在区内名列前茅。初中部的学生有部分能够在中考之前就锁定直升高中的名额。对于家长和学生而言,直升的规则并不一目了然。直升的确切人数不完全确定,比例在1/3左右浮动。学校最终会使用哪几次考试的成绩作为评定标准也并不明确。王雨得到的信息是,保险起见,孩子应该保持在年级排名150~200名之前,在分层教学的科目锁定A层。在考试频次上,这些孩子们面临的已经不再是一锤定音的中考。从好的方面来说,这减少了“失误”的风险,但同时也意味着,孩子们实质上面临的是更多次的“关键考试”。初中三年,从一开始就需要拼尽全力。
优等生们的跑道也不再是初中义务教育的政策规定的进度和难度。竞逐的加码,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学校的“掐尖”需求。对于同时拥有高中部和初中部的重点中学而言,学校声誉的真正来源是出众的高考成绩。于是,初中教学的重点之一是在中考之前就筛选出最优秀、最有高考潜力的一批孩子,让他们直升本校就读。
穆洁告诉我,教委对于初中阶段学生的学习难度和进度有严格的要求,但其实,“很多学校的一些学科会用印教材的方式在初一下讲初二上的内容,初二上讲初二下的内容,以此类推,这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一个词就是‘着急’,个人认为‘着急’主要为“掐尖”服务,”穆洁说,“在A校,直升名单下来以后剩下的半年,这些学生就已经开始学习高中的知识了,但他们其实是初三学生,6月仍然要参加中考。”
孩子们和家长都知道,要直升,学校命题的校考最重要。穆洁告诉我,中考测试的是义务教育的普遍水平,“真的不难”,有时候可能并不能完全体现两个孩子学习能力的差别,但校考的目的是筛选。“一般情况下,最后一道大题分2~3个小问。第一问绝大多数孩子都能答出来。第二问是个别孩子能答出来。哪个孩子的能力更强,一目了然。”这些年,校考的难度也在加码。因为原本做不出“第二问”的孩子会到校外培训机构进行拔尖“再加工”,于是水涨船高。
在“掐尖”里,即使有实力稳拿直升名额的孩子也不能松气,因为“尖”上有“尖”。程佳(化名)是北京人,小时候就读于老牌名校B校,等到女儿也进了这所中学,她才发现教育环境发生了这么大变化:“我们那个时候初中升高中,几乎没有同学会选择去其他重点校的高中部,因为两者的差别不大。可等到我女儿毕业的时候,我发现重点高中按高考成绩也细分了三六九等。最拔尖的同学是一定会走出去的。一些特别出众的孩子读到初二的时候,就已经有其他学校来签约了。”除了跨校,还有“重点班”的名额之争。尽管教育部多年来都提倡高中不要设重点班、实验班,但“分班”依然是重点校的普遍做法。有些学校会在“掐尖”时许诺重点班名额。重点班是不是意味着会有更头部的资源?这种想法对家长和孩子的吸引力也是不言而喻的。
“我是最普通的一个妈妈,我想淡定又淡定不了,我只能顺势而为,被裹挟着往前走。”王雨感叹。她也总怀疑孩子受的苦不值:“你说你考上清华、北大和考上上海交大,真的有本质的区别吗?好多也有面子上的问题吧。”可在日常里,不断地有信号在提醒她:必须往前冲。学校按成绩划分的等级是分明的。优等生连考试都有专门的考场。考试成绩都有大数据分析,不仅仅显示平均分和分数段,还提示你孩子未来的提升空间是多少。上一次考试,小鱼的某科考得不理想,自己分析只是因为紧张,问题不大。可给开小灶的老师首先就不接受,负责任地在微信群里表示,他决定找作业不多的几天,免费给几个孩子再补一补,一定让他们下次拿到理想成绩。王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哪有作业不多的几天呢?”前几天,孩子写作业到半夜,实在熬不住,只能先睡,让妈妈凌晨5点半叫她起来接着写。王雨前思后想,决定不叫小鱼早起。她给老师发信息,恳请通融。老师倒是爽快地同意了,可孩子埋怨她:今天做不完,明天还有新的,欠债总要还,还是自己扛。
小鱼喜欢看音乐剧,王雨准她吃饭的时候,就着手机看一下。有一回,她发现孩子凌晨躲在被子里用手机。她没吱声,只是第二天把手机拿出了房间。她觉得自己特别能够理解一天里终于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舍不得睡觉的心情。学校要求不能带零食,但她还是会给小鱼书包里塞一些。这些小小的“松”和“甜”,似乎也是她能做的一切了。
争取直升,对于孩子和家长来说是“提前上岸”,尽可能地减少不确定性。王雨观察,小鱼不爱重复学习刷题,有时候容易粗心大意,校考难度大的时候,她的排名更靠前,到了区统一命题的“区考”,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人人都说中考“一分一操场”,她想,这个险,能不冒当然最好。人生就像撞大运,有机会把握的东西,当然还是把握住更好。
王硕是北京一所老牌名校C校的高中老师,今年女儿在本校初中部就读,正好中考。女儿中考体育的考场正好设在高中部。考试那天下午,王硕倚在办公室窗口焦虑一下午:“生怕她不小心丢了一分。”C校的直升是看三年的成绩,取一个加权平均,从初一开始,每次大考都不能掉链子。其实孩子的成绩已经非常优秀,能在这所知名中学能够排到60~100名,无奈学校直升“掐得特别尖”,奋斗三年最后还是只能在中考里搏一把。
王硕有时候在小区里看到年幼的孩子们欢乐奔跑,就会在心里哀叹他们未来的苦日子。“你就看着,上幼儿园的时候,大家都在院子里跑;上小学的孩子你偶尔能见到;上了初中,个个都早出晚归,是看不到的。”初一的时候,女儿就问了王硕一个问题:“妈妈,人为什么要活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作为一个高中老师,王硕清楚地能看到很多家长看不到的东西。高中三个不同层次的班,同一张试卷的平均分可能相差10~30分。这在多大程度上归功于生源,又在多大程度上归功于教学?她也说不大清楚。但生源就是第一生产力,这是默认的规则。直观的感受是,同一区的D校,中考招生分数比C校高一分,其他录取方式的“掐尖”掐得更尖。“我们的老师那么敬业,天天从早到晚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学生了,可等到高考,拼吐血了也追不上。”王硕经常听到家长教育孩子:“努力就能实现一切目标。”她没法说服自己拿这句话逼孩子。“我和她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将来社会的领域那么多,总会给那些勤奋的人留有生存立足之地。”
有时候,王硕看到C校高中的竞争那么激烈,她会感到深深的忧虑:女儿在初中就已经拼尽全力,就算中考顺利进入本校,面对加码的课业和同龄人更激烈的竞争,她能顶得住吗?如果孩子自身的资质更有决定性的意义,那是不是能接受孩子松口气,去做“鸡头”而非“凤尾”?作为母亲,王硕没这个胆量。在她观察,几乎没有家长愿意退而求其次。“你会想,如果进一个更好的学校,更好的班级,哪怕做凤尾,没准她也能受到同伴的激励呢?也会因为各方面的资源挖掘出更大的潜力呢?”
种种“不确定”带来的焦虑并不会随着孩子升入高中消失。高中以后孩子马上会面临选择高考选考科目这个问题。选考科目不仅要考虑该科目的竞争力度,还和未来报考大学时的专业选择相关。“作为家长你会担心,你能不能帮助她选一个能带来点优势的学科。孩子上初中刚明白点事就几乎都在为分数忙碌,除了极个别的孩子能够很早就确立志趣,绝大多数人并不了解社会,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做什么,”王硕说,“我做了这么多年老师,出了校门进校门,社会发展这么快,我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是什么。”
穆洁是班主任,也是任课老师。早些年,学生上课打盹,她会马上叫醒,现在,她忍不下心来,干脆让他们安心睡会儿。有时候孩子们会和她撒娇:“老师,今天作业特别多,你能不能别留那么多作业呀?”开学的时候,她曾经和学生许诺:“如果作业太多,可以和我提出申请,少留作业,但是不能糊弄也不能抄袭。”穆洁知道,这些孩子除了在学校里学,还有课外班、一对一辅导,有外教课,有艺术特长培训。一方面,她愿意从自己这里给孩子们减少一点负担,但另一方面,她又很矛盾:“学生没有做更多的练习,拿不到分数,我也得负责。”
曾经有一年,穆洁班里排名第一名的学生决定去国外留学。她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遗憾,这个孩子一走,班里的成绩啪地掉了一截;但另一方面她又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几年下来,她一直和孩子保持联系,确实看到他在一个宽松自由的教育环境中实现了更全面的发展。
“一个老师,只要你稍微有一点情怀,你不认为这份工作就只是为了赚钱,手段就是追求成绩和分数,只要你还希望家长把孩子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是放心的,自己担得起家长的信任,你大概都会觉得非常撕扯。因为整个环境好像不足以支撑你去达到你心里的那种教育目标。”
这些年来,孩子们可能非常聪明,知道得更多,但穆洁感到“生源的质量是在下降的”。直观地,普遍身体素质在下降。虽然体育成绩纳入中考,但突击依然管用,用体育老师的话说:“我们初一初二都是副科,初三就变成主科了。”有个别家长担心孩子的身体,找到穆洁说:老师,孩子在学校的运动量够不够?能不能加一些体育课?穆洁很无奈,这事她说了不算。大部分家长根本顾不上这个问题,很多孩子放完寒暑假身体反而更差了。
孩子们的心理状态堪忧。学校有课间操,但很多学生并不愿意参加,一方面是因为疲惫,另一方面是在明里暗里和同学竞争,“别人多做了一道题,他就不舍得多玩一小会儿”。学校举行运动会,规定不能看书做题。可是孩子们会悄悄把书本别在裤腰上,插在袖子里。
穆洁需要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去处理家庭给孩子带来的负面影响。家长的不安和焦虑有的时候达到了她无法理解的地步。有学生已经非常优秀,班里名列前茅,“直升两个字就写在脸上”,可是家长依然会在考试后追着问:“老师,他说他考得不太好,我挺担心。”
一个常见的情形是:“家长活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任何的不作为,就造成了孩子不如别人优秀,于是拼命加班挣钱,给孩子报名各种昂贵的培训班。但孩子实际的学习质量和效果,他都没有精力去关注了。与此同时,家长又容易给孩子立下不切实际的目标。一旦孩子达不到期望,家长的心态是: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学不好是你的问题,是你不努力造成的。家长自身带着巨大的负面情绪,教训孩子口不择言,伤害性极大。”于是,一些孩子“特别的黑暗自卑,活得特别的不阳光”。“有孩子回家就摔门进屋,除了吃饭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穆洁见过这样的学生:人非常聪明,最后和家长闹崩,厌学,办了休学。
在重点高中,王硕教着那些在初中竞优中获胜的孩子。他们非常聪明、非常吃苦,但那些付出的代价也让她一目了然:绝大多数人都戴着眼镜;每个班都有孩子存在心理障碍。
王硕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9点写完作业,睡觉睡得很早,每天精力充沛,有大把的时间空想、观察、思考:太阳为什么会透过树影形成那样的光斑?干燥的马路为什么在远远看过去的时候好像有积水?那是她对物理产生兴趣,最后成为一个高中物理老师的起点。在讲台上,她也喜欢用这些生活中的例子去引导学生。“从前,这个办法很管用。你能看到学生立刻能有感受:哦,是这样的!可是现在,你提到这些事情,孩子们是茫然的。我讲到回音壁,才发现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孩子没去感受过回音壁。我讲到万有引力、航空航天,讲过去的科学家用肉眼观星,记录位置。他们会问:老师,用眼睛怎么可能直接看到星星呢?”王硕说,“他们日常看起来丰富多彩,填满了作业和任务,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观察真实的生活,可没有观察,哪里来的好奇与思索呢?” 王硕升学考试王雨重点班中考